李之仪盯着此人虚笑的眼睛,不言不动。
花钱多看了看知州大人的脸色,心里头打个突,赶紧作揖先赔个礼:“小老儿这点把戏果真逃不过大人一双法眼。不错,敝庄确无命案,小老儿只不过喻花为人,而今冬去春来,‘红梅姑娘’确是从枝头香逝,小老儿这也算不得诳了大人吧?况且大人足有三年不来本庄,自从婉儿姑娘失踪……”见李之仪闻这话题,脸色一沉,花钱多心知不妙,立刻不提何家那位千金,话题一转,笑得一脸油滑,“大人既已来了,给小老儿几分薄面,今夜便出席名花盛宴,为绵竹百姓稍尽绵薄,乡亲们辛苦栽培的花卉经花贩之手如能卖至仕宦名门,往后丰衣足食,岂不正是大人功德无量,造福一方哪!”
李之仪被这老谋深算、圆滑世故的老庄主挽了袖子硬是往门里头拉,心中已是啼笑皆非:好个“红梅香逝”,当真是无奸不成商!
名花山庄柳树成荫,曲径通幽,二十四节气里的各种花卉分别栽种在山庄各个方位,芳圃连绵不绝,其中点缀着几间精巧屋舍,仿的是苏州园林建筑,假山凉亭、水榭长廊相映成趣。芳圃间蜿蜒的碎石幽径上,偶尔有几个翠衣丫头手挽花篮,肩着花锄,袅袅婷婷地走来,走着走着,突然消失了踪影,独见风中笑颤的花枝逗引着双双蝶儿。
一路芳馥弥漫,人行其间,宛如置身于王母娘娘的百花仙境!
穿过花海,绕着曲廊入了一间轩敞的厅堂,李之仪一眼便瞧见厅前一张椅子下趴睡着一个身穿官服的知府老爷,圆滚滚的身子趴在地毯上跟个绣球似的,正是那日审讯小倩的鸳鸯镇“临时知府”!
“知府老爷!”花钱多弯下腰拍拍地上那位满是赘肉的腮帮子,在他耳边喊:“知州大人到了!”
知府老爷口中“嗯唔”着,翻个身,仰面打起了呼噜。
花钱多看看设在此间的一桌丰盛酒席,桌上一碗红烧肉只剩了些残羹,壶中美酒空空如也,再看看知府老爷一张油光发亮、醉醺醺的脸,心知一时半会儿是唤不醒这位大老爷了,便冲知州大人歉然一笑:“大人请入房中稍稍歇息,小老儿这就命丫鬟将午膳送入大人房中。”
李之仪皱眉看了看酣睡地上的知府老爷,微微一叹,转身欲走,目光却是一凝,紧紧盯在了那位知府胸口衣襟粘的一张画像上——官府平常通缉要犯的一纸画像,上面画的人神韵皆备、特征明显,竟是个年轻小子,虎头虎脑,眼神儿非比寻常!
“这是……”
知州略一沉吟,花钱多立刻顺着他的目光所指看了看那张画像,忙答:“这是知府老爷带来的犯人画像,一路上打探过本县之人,也问过小老儿是否见过此人,只是本县尚无人知晓此人行踪……”
“这人犯了什么罪?”衙门里当官的,遇上查案子的往往会多加留意,李之仪也不由得多看了画像几眼,却是从未见过画中虎目小子,心中仍难免好奇,多加追问。
“据说此人是鸳鸯镇上冯姓人家新招不足一月的家仆,心性歹毒,居然拐走了冯家儿媳妇,连夜烧毁冯家大宅,还把冯家两位主子给烧死在房里头……”说着,花钱多忍不住啐了一口,“这种心肠歹毒的小子,真该抓起来千刀万剐!”
李之仪“哦”了一声,点个头,“庄外还有客人莅临,你先忙,我自己认得路。”
“是是是!”花钱多哈腰点头,很是欣喜,“大人三年不来,倒还记得往年住处……”一提“三年”二字,又见知州大人皱眉不悦,便不再多言,笑着拱手相送。
李之仪转身步出厅堂,独自走到一排精舍前,看到长廊东侧一间厢房,门楣上披红挂绸,门前地面还铺有孔雀羽织的锦毡,装点得有些浮华,心知是庄主命人刻意装点打扫。
往年,他便是住在这间厢房,而婉妹……
目光一转,他又踱步走到长廊西侧,那里也有一间厢房,窗台上落着灰尘,门框上还结了些蛛丝,定是无人居住,房前对着一丛苗木,幽静得很。
推门进去,入目净是艳如火的色彩,此间竟是女儿家的闺房!房中地面满是早已枯萎的花瓣,床上艳红的被褥叠放着,牡丹香枕也是整齐搁置在那里,屋中处处布置得尽善尽美,连绣在桌布上的牡丹叠匀的花瓣都已绽放到了极致!
置身此间,李之仪心绪激荡,拾起栉妆台上一面菱花镜,反转过来,果然看到一行小字——清扬婉兮。
“婉妹……”
屋中几扇窗子垂着红色纱帘,终年遮挡了阳光,习习凉风吹动窗帘,帘子上层层波动的红色如火般透出一种强烈鲜明的悲愤,似乎在烈烈燃烧着一颗孤寂怨忿的芳心,满目艳红竟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所熟知的人儿,打心底里认他为亲哥哥,打小依赖着他,他明知她对他的情,非儿女私情,也明知动心的,只他一人,朝夕相处,她视他为亲人,而他视她为此生知己。她笑着说如此平淡一生也好,怎知,他执意禁锢,竟令她忽然消失,原以为她会在另一个他寻不到的地方觅得如意郎,再不回他身边,怎知……这么多年毫无消息,却凭空又冒出个与她相象的女子,看他时的眼神,竟是脉脉含情……
倘若,是婉儿用那样的眼神看他……
倘若是婉儿……
该多好!
用力握了握那面镜子,往年他执意拽她到此,她却一腔孤愤,真怪于他过分禁锢,如今他执意让庄主保留此间原貌,却触目伤情!
掀开红色纱帘一角,看外面风景如画,此间落尘寂寂,不禁想起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笑面桃花相映红。
笑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一声飘渺叹息,落于尘中。
他正欲退出这间屋子,忽见门口人影一闪,一阵香风旋过,惊鸿一瞥,似是……
“婉妹?!”
他飞快冲出门外,却愕然怔立在了长廊上——走廊冷清,除了他,哪有半个人影?
这时,长廊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几个丫鬟端着托盘送来午膳。山庄一名管事的前来禀告:“庄主尚在庄门外迎客,请大人先入房中用膳。”
李之仪走进主人刻意安排的那间布置华丽的厢房,走进门时,仍看了看长廊,兀自惆怅叹息……
戌时初刻,花钱多换了一身蜀绣锦袍,纡金佩紫,容光焕发地步入客房,请知州大人一同前去夜赏名花盛宴!
夜幕低垂,山庄内灯火辉煌,空地上搭起了莲花棚子,设下盛宴,应邀而至的贵客们陆陆续续入了席,大多是些长衫飘飘的贾人——四方商贾云聚在此,只为目睹今年的名花会!
名花山庄老庄主一入席中,客人们纷纷起身施礼,唤一声“花老”。
花钱多抱拳作个罗圈揖,彼此客套一番,众人见他竟将身旁一位长身玉立、温和含笑的银衣少年请上首座,个个吃惊不小,却听老庄主必恭必敬地引见此人:“这一位便是‘聊’地父母官,当今皇上钦点的探花郎,知州李之仪李大人!”
众人一听,才知来的是位大人物,纷纷腆着笑脸上前拜谒。那位知府老爷酒醒一半,颠着个将军肚上前来,两眼眯成一条缝,竟对着李之仪身侧一张空椅拜了一拜,口呼:“知州大人!”
李之仪哑然失笑:这个胖嘟嘟的知府不是醉糊涂了,就是老眼昏花!
不需片刻,席中酒菜已上齐。百花酿的琼浆玉液、玫瑰花瓣及花蜜调成的各色糕点,连这山珍海味之中也以百花入味,经名厨精心烹调,另有几盘百花素斋色香味形俱全,更加妙不可言!
花钱多将开封的第一坛百花陈酿中斟出的第一杯酒朝着东面遥敬春神,咚咚的鼓声便响了起来,绵竹镇上的花农鱼贯而入,各自捧一盆今年精心培育的名贵花卉摆放至席前一条铺展的红毯上,蔷薇、兰花、牡丹……各具风韵的名花摆了九十八盆。
第九十九盆花卉是由名花山庄的花童捧出的,花盆上却盖了一层艳红的薄纱,宛如一个羞答答捻上红盖头遮住花容的新娘子,叫人越是看不真切,越是心里痒痒!
有几个商贾已伸出手来,正想掀开花盆上的红纱一睹花容,擂鼓声骤然停歇,距莲花棚子一丈之遥的花圃间,一座精巧的翠亭之中缓缓亮起灯盏,六名翠衣丫鬟手持外蒙彩绢的八角宫灯,绕着小亭翩然起舞,亭中传出笛声。纱帘徐徐掀开,翠亭里竟有一个美貌少女盘坐在一只伏卧的金牛背上,吹笛。
嘹亮的笛声荡于夜空,忽又闻呜呜的箫声传来,又有一座小亭之中亮出灯光,掀起轻纱,亭中便是一个吹箫的清丽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