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小镇里最闲的就是有钱的贵夫人们!何夫人也不例外,想想家中多个人帮衬,又能干活又能给人解闷儿,还是确保自家女儿出入平安的马夫,又懂得讨人欢喜,确也不错!“虎娃是吧?打今儿个起,你就在我们家中帮衬着,记着小姐若要出门,就赶紧跟着,多做事,少磨嘴皮子。该说的说,不该说的时候就要像个哑巴;该听的听,不该听的时候就得像个聋子!明白不?”叮嘱的是下人该守的本分,何夫人是真个打定了主意留人了。
“虎娃懂的!”怪不得何夫人身边的家仆、丫鬟个个机灵乖巧,有这位大家气派的主子在,是被驯得服帖了!
“切记——家中若有客人来时,不要在外人面前失了分寸!”何夫人人虽和善、话也温和,那雍容华贵的气度,却令旁人心中折服、不敢冒犯,“给小姐赶车外出时,也要按守本分!”
“谢夫人提点!”虎娃低着头,唯唯诺诺,眉下低压的眸敛了几分琥珀精光。
何夫人越看越觉满意,笑着点了头,“还在门外站着做甚?随小姐一同进去吧。”
“虎子!”听到何夫人允可了,小倩紧绷的心弦“嗡”的一响,松弛了些,迫不及待地弯腰去扶。
“小姐!”跪在何夫人面前的虎娃不等小倩来扶,就匆忙站起,低着头极守规矩的站到了“小姐”身后,往门里走,迈进何家高高的门槛后,虎娃这才小心地牵握了一下丫头的手,用力的一握,所有的牵挂、思念,化作泪水浮在眸子里,怕人看出破绽,他拼命忍着泪,脸上还得笑着——这一路走得曲曲折折、坎坎坷坷,二人却也走得更加小心翼翼,小倩便是急急挣脱了虎子悄然牵握来的手,低头看脚下的路时,心绪激荡,久久难以平复。
看到虎娃,她难免想到冯家的变故,一想到冯家那夜发生的事、想到冯家仆人在府衙公堂上哭诉的那番话,她更加惶惑不安,碍于还有外人在,有些话到了嘴边,又问不出口,直到与家人用罢晚膳,独自回了房,她才卸下了强颜欢笑的神态,吹熄了蜡烛,落寞地躺到床上,辗转反侧。
心绪不宁时,突然发觉屋子窗外隐约晃动着一个人影,霍地坐起,她惊急地问:“谁?谁在门外?”
窗口人影犹在,却无人答话。
“青玉?紫玉?”
小倩唤了几声,仍无人应答。她披衣下了床,悄然靠近窗口,隔着紧闭了的窗子,看默然驻守屋外的人影,心中一动,她轻悄地唤了声:“虎子?”
窗外人影微晃,那人似乎转过身来面对窗子,沉默片刻,轻轻“嗯”了一声。
果然是他!
小倩也沉默了半晌,道:“那夜……冯家……”
“丫头!”虎娃突然低低喊了一声,小倩一愣:“嗯?”
“那晚的事……你逃出去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也记不锝了……”虎娃的话令小倩又是一愣,“呃?”
“那晚……像是有人在我脑子里说话,我的头好象痛得要裂开,连自己怎么离开冯家的都浑然不知!只记得要出镇去南面找你,怎么也找不到你,就回来打听,才知、才知……冯家……”
语声戛然而止。
隔着紧闭的那扇窗,小倩看不到窗外人说话时的表情,愣了半晌,她喃喃着问:“冯家被火烧了,冯老爷和夫人的死……”
“丫头!”虎娃倏地打断她,突兀地问了句:“你信我吗?”
“……”小倩沉默不语。
“如果相信我,以后,就别提这事了!”虎娃在窗外低低一叹。
小倩抬头,看映在窗纸上的那道影子,拉得狭长,孤单单地站在浓暗夜色里,夜风吹过,捎带低低叹息声,很是凄凉孤苦……她心口一软,点了点头:“好。”便不再提冯家之事。
一个站在屋外,一个坐在屋里,隔着那扇紧闭的窗,静默了……
夜风凄凉,长夜漫漫,好似没个尽头……
自从虎娃来了何府,何家小姐出入都叫何家人放心许多,偏偏何婉儿平素甚少出门,这几天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取了何夫人购置的布匹,自个儿做起女工来,拿着针线绣着绣着,一天天的打发日子,在何家倒也落个清闲。
这天,何府花园里传了疾呼声,打破了这几日的平静——
“来了来了!小姐,他来了!”
何府丫鬟青玉远远地喊着,兴冲冲跑到小园中。
葡萄架下,搭着一个绣花棚子,何家小姐正端坐在那里,青葱指尖捻着一枚绣花针,一针一线,细致地绣着一幅凤凰彩锦,花园里淡淡的芳香在静谧的空气中漂浮。
丫鬟放轻脚步,凑到小姐身边,看到那幅绣工精湛的凤凰彩锦,忍不住惊叹:“小姐好巧的手!这幅凤凰比翼图,他要是看了,定是喜欢得紧!”
自家小姐秀外惠中,纤柔乖巧,又是巨富豪门之家的掌上明珠,十四岁及笄后,上门做媒的人都快把门槛踩烂喽!偏偏小姐早已订下婚约……
“他?”小倩讶然抬头,眸里秋水荡漾,澄澈无瑕。
“哎呀,就是那个他呀!”青玉神秘一笑,指了指小姐绣的凤凰彩锦中那只金灿灿的凤。
小倩心头微微一跳,双颊“腾”地红了起来,清眸流波里泛开涟漪,荡漾着女儿家的心事——莫不是……他来了?他终于肯来见她了?!
自从那次,她失手砸裂了他的琴,他便好久、好久……没来见她了!府中丫鬟说这位表少爷喜欢琴瑟合鸣,偏偏她只精于女工,绣得一手好锦,却弹不出一曲好琴!何夫人只当她病过一场后失忆忘了自己谙熟琴技,原想请个琴师来教她,却在看过“女儿”的绣工后,赞叹着再也不提学琴之事,只道:女儿家终归要嫁人的,嫁了人,自然是贤淑操持家务的好,帮丈夫缝些衣裳、做些可口点心,总比整日弹琴吟诗强,这日子,总是要塌实得过!
“娘亲”这话,说得女儿怦然心动:表哥他……会来提亲吗?
迟早要来的!过些日子准来!你与他早就订有婚约,他不娶你还能娶谁去?再说了,你表哥的心上人除了你,还能有谁,他都等了你三年之久了……提亲,下聘礼,娶你过门,也快了吧!
想着何夫人前几日说的这番话,小倩心口扑咚扑咚的:
莫非……他今日是来……提亲下聘礼的?
“小姐?”丫鬟唤着神思恍惚的小姐,兴奋雀跃地说:“小姐,您在听么?表少爷来了,他亲自来见老爷,许是……来提亲下聘了!”
素手一颤,尖细的绣花针不小心刺入纤细的指尖,沁出一滴血珠,微痛。
“小姐,这、这凤凰图上染血了!”丫鬟惶惶惊呼。
喜锦染血,这是不祥之兆啊!
小倩却顾不了这些,她丢下绣花针,慌张地站起,抓着青玉的手问:“他、他在哪里?”
“就在前厅与老爷说着话呢!”
丫鬟看得出小姐的心事,机灵地牵着小姐衣袖,穿过花园,由一间堂奥的侧门绕向前厅。
迈出内宅一扇碎花布帘遮着的小门,小倩小心翼翼藏身在前厅的屏风后头,悄悄撩开屏风一侧半幅青纱帷幔,终于看到了他!
厅中那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病容稍退,朱唇点笑,温良如玉!小倩躲在屏风内侧看着他,多日相思得以慰籍,心中自是激动不已。
他的话不多,当何大当家问他为何多日不来看婉儿时,他简扼明了的回答令她芳心暗喜。
“衙门内事务繁忙,前几日抽不出空暇,今日一得闲,小侄就上门拜谒大伯,大伯前日送的书信,小侄已阅!”
原来……他并非生她的气,只因多日公务繁忙?
听着思念已久的声音,小倩只觉心里一暖——这个男人一如当初的温和,言谈举止从容淡笑,将来必定是个体贴的……夫婿!
“书信你既已详阅,那……”何大当家看了看他,眉头却是一皱:前日送给这位小侄的书信里,他分明写得清清楚楚,要他早些择个良日来何府下聘礼,婉儿回家数日,也是天天盼着他来,二人婚事拖延许久,如今缘分再续,婉儿也满了十八,年岁不小,实不宜再拖延下去!但是……侄子今日登门拜访,却是两手空空,也未遣仆人送来聘礼,难不成……
“大伯!”李之仪一开口,果然应证了何大当家心中不安的猜测:“此事能否容小侄再多想几日、再作决断?”
“为何?”何大当家双眉一轩,面露不悦之色,“我家婉儿有哪点令你不甚满意了?”
一听这话,躲在屏风内侧的小倩心头咯噔一下,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大伯……”李之仪面露难色,犹豫片刻,迟疑着开了口:“大伯您难道不觉得——婉妹她似乎……变了许多吗?”
“再变也是我的女儿!”何允泷见他这迟疑温吞的模样,当真上了心火,“婉儿在外吃了不少苦,你大伯我可容不得再有人欺负她!”言下之意:婉儿已是可怜,你不赶紧来怜惜她,难道还想悔婚不成?
看得出大伯内心不悦,李之仪沉默片刻,却是一语惊人:“她,当真是与咱们失散多年的那个……婉儿?”
“什么意思?!”何允泷坐不住了,霍地拍案而起,直直瞪着侄子,眼里头像要喷火。
躲在屏风内侧的小倩浑身一颤,脸色刷白,心中隐隐有不祥的预感,几乎能猜到他接下来会说的话。
果不出所料,李之仪面对怒火中烧的大伯,依旧淡淡的道出一句:“我与婉儿青梅竹马,相处了这么多年,情愫已深,有恋人眼里怎会认不出彼此熟悉的面容?可如今这位……小侄放肆直言一句——她虽与婉儿八分相似,却是形似而神不似!小侄从她身上,寻不得半分熟悉的感觉!”
“你与婉儿重逢后,才相处多久?怎可对我的女儿妄下定论?”何允泷极想回避的话题被这小侄当面不留情地一语戳到,心病难消,他迁怒于侄子,呵喝道:“借口!你找这诸多理由都是借口!你当真想悔婚?”
“大伯,”李之仪一叹,“婉儿是您的亲生女儿,还有人能比您与伯母更熟悉婉儿秉性的吗?若真是婉儿站到小侄面前,小侄二话不说,立刻就想娶她回家!可……您找回来的那位,您觉得她当真是婉儿?”婉儿大家闺秀,举止大方得体,精通音律,风雅美丽,不似如今这个“婉儿”那般怯弱怕生,又不识琴谱!只怕大伯早有感觉,却不忍戳穿,只怕何家人多年寻不回婉儿,只想认这送上门来的聊作安慰!如此,对婉儿可算公平?何家人宁可装糊涂,他可不愿装糊涂!这么多年了,他心心念念的,唯有婉儿,此生不渝!
“你、你就是这么想让大伯一家痛苦终身吗?!”何允泷一句话,却也证实了侄子心中的猜测——何家人怎会错认至亲?不过是寻她无望,在痛苦自责之中苦苦着支撑了多年,如今好不容易盼回一个与婉儿八分相似之人,便如获珍宝,全家人从痛苦之中稍稍喘息过来,留着这个“婉儿”聊作安慰罢了!
“大伯又何必自欺欺人!”李之仪丝毫不作退让。
何允泷颓然跌坐到椅子上,长叹一声:“婉儿虽与之前大不同,但婉儿心地纯良,懂事乖巧又善解人意,在这家中得人宠,你、你……你何不成全了她?”经商多年,他怎会看错了眼——看得出自家认回的这个婉儿心性纯良、绝非大奸大恶欺瞒世人的恶毒之人,也看得出婉儿对这位表哥情愫已生,况且她是带着婉儿那只金镯子来的,定是与何家前世种了因、何家理当在今生偿还,与她续了渊源!若是侄子肯娶了她,也算是了了何家人的心愿,和和美美、落个圆满的结局!
“小侄懂大伯的意思,只不过……”李之仪当真是对婉妹用情至深,除了婉妹,他眼里看不到别人的美好,任凭大伯如何夸这个“婉儿”,他也绝不退让半分:“只不过她并非小侄想娶的婉妹!”
“你、你……”面对如此固执的侄子,何允泷当真是气极,一拍桌子又站了起来……
看厅中两人争执不休,小倩神色戚戚,在泪水即将夺眶而出时,她掩面飞快转身离开,留下怔怔站在屏风那边的丫鬟,独自奔回内宅,进了屋,反锁了房门,扑到床上,放声痛哭。
笃、笃笃——
房门被人敲响,屋外传来虎娃焦急的唤:“丫头?丫头——”
“丫头你怎么了?快开门呀!丫头——”
小倩用被子盖住了脸,蒙住了耳朵,什么都不想听、什么人都不想见!
敲门声持续片刻,突然停住了,走廊上一阵杂沓脚步声随之墙起,丫鬟们领着何夫人急匆匆而来,敲门声再次响起,小倩依旧闷在屋子里,任凭夫人怎么叫唤,都不开门。
大约过了一刻钟,何允泷也闻了丫鬟惶惶的禀告,来到房门外,却不敲门,反倒劝退了屋外众人,等众人离开后,他隔着年道紧闭的房门,冲屋子里蒙头痛哭的“女儿”说了句话:
“婉儿,他走了。”
屋子里哭声一停,何允泷心知一提侄子,女儿定在凝神聆听,他叹了口气,接道:“为父也想明白了,不想自家女儿受这委屈,何家倒不如退了这门娃娃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