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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古宅魅影(1)

马鸣萧萧。

暮蔼里一面酒旗斜挂。

离了鸳鸯镇,西去数十里的马车徐徐驶于乡间古道,前方一片村落,几间农家茅舍坐落于山脚,荒草漫漫,满目萧索。

一名樵夫挑柴沿山路晚归,与翠羽盖顶的马车擦身而过。车窗里飘出阵阵酒香,辟易道侧的樵夫猛一回头,惊奇地看到驾车驶入山道的那个车夫正持了马鞭挑起卷在车篷上的一块锦布,鸳鸯织锦、喜绳相扣,两盏灯垂挂在车厢一侧,晕晕红芒照着两个烫金喜字,竟是迎亲喜车上悬的红灯笼!

赶车的车把势依着主人吩咐,在村道边的酒铺子里沽了酒来,备着干粮,继续上路,却是往山路上奔去。

马车一入山中,如同一粒微尘,转瞬隐没于山野,独见一点火光在半山腰若隐若现。

两盏红灯笼,晃荡于车厢左右两翼,火光照亮前方路程,山路两旁灌木丛丛,顽石嶙峋,杂草石缝间偶尔传出几声虫鸣,夜色中却有一人沿山路而来,与马车擦身而过时,马车车厢上的小窗帘恰巧被人掀起——姽婳难耐酒味儿,正掀了窗帘子探出脸来透了口气,抬眼就瞄见那山中路人踽踽独行,头戴斗笠、身穿皂色道袍,身材匀称,虽看不清斗笠下那人的面貌,仅凭穿着打扮、轻盈步伐,姽婳猜这路人却竟是个年轻道姑!

道姑与马车擦身而过时,略微抬了一下头,似乎觉察到马车上有人注视着她,道姑抬头往车上望时,姽婳却被人拉了一把,跌回车厢内。

小窗帘垂下,没能看到道姑的面貌,姽婳面有愠色,看向适才拽拉她的莫离,同乘一辆马车,新郎偏还当着她的面命人沽酒来喝,把酒水当茶水,就着干粮小啜一杯,酒香飘满整个车厢,新郎却似有意难为她,睨着她浅笑,“坐稳些,别跌出去,要是不小心落了山崖,可没这好运再活回来!”

大画轴套小画轴,他似乎话里有话!

她疑惑地盯着他,心中隐隐觉得:近在咫尺的新郎,与稍早前来柳府应选女婿时似乎有些不同了,不知是哪里变了,她只觉猜不透也看不透这人的心思。

迎着新娘子似带探究的目光,新郎唇边笑缕不减,自斟自饮,一人图着痛快,却将新娘晾在一边干瞪眼。

“你就不能少喝些酒?”她终是忍不住说了一句。

“食色性也!人活着,总得痛快享受一番!也不枉在这阳间再走一遭!”

一仰颈子,痛饮一杯,他眼角余光微挑,笑睨着她,温文尔雅的气质,偏是掩盖了他不怀好意的笑。

小和尚贪酒好色也不出她的意料,当初以为这个叫“莫离”的小和尚是年少无知、有色无胆,眼下这酒癫的模样,却令她心中略有不满——最见不得如“庄公子”这般风花雪月、酒色无度!若是这人也不加收敛,放浪了形骸,便与京城里那位贝勒爷无甚差别!

“酒多伤身!”

她冷冷回了一句,撇过脸去,不再看他,却错过了他因她这句关切而波动的眼神,眼神幻变,把盏的手略微僵住,他眼底竟划过一丝悲凉,闪浮的水光一现,他猛地闭眼、仰头饮干杯中酒水,再睁眼时,眼底深处只余了千年孤寂般的寒霜,凝成冰刃,那样直直地盯住了她!

姽婳却浑然不觉,扶着额头依向车座软垫,酒味儿萦绕鼻端,久久不散,她只觉浑身乏力、头也昏昏,眼前景致模糊起来,连着新郎的身影都逐渐模糊不清,她缓缓闭了眼,迷迷糊糊的,似要睡着了。

半睡半醒时,犹在忧心思虑——费了些苦心,从柳家枯井暗室里逃脱出来,寻了个和尚草率出嫁,出了牢笼般的暗室,又入了另一个枷锁禁锢,前途漫漫,不知是否嫁对了人,但……姽婳出嫁已成事实!梅子姐咒她嫁不得如意郎,她偏要逆了天命,往后还要与莫离只羡鸳鸯不羡仙的过一辈子,她不仅要活着,还要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享受出嫁为人妇的幸福!

浴火重生,才觅得了这姻缘,如此不易,即便嫁的不是良人,她也不应反悔、不应怨尤……嫁到了夫家,往后,就在家中,安分守己,相夫教子,波澜不惊了此余生……

也不知迷糊了多久,隐约听到莫离模糊的话语荡入耳中:

“天亮了……就快到家了……”

快到了吗?

他的家……快到了……

他家中是怎样的景象?

心中急切,想要掀了窗帘子,往外探首张望一番,无奈浑身乏力,睁不开眼,神智迷迷糊糊的,心,却焦急万分,这一急,不可思议的事竟发生了——

她竟感觉自己像是睁开了眼,轻飘飘的,飘出了车厢外,像是魂儿又一次脱了窍的,无拘无束地飘出车外,看到了一番清晰的景致——

外面的天,蒙蒙亮,山间起了浓雾,雾色中夹裹着细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

山云蒸,阴雨绵绵。

蚕丝一样细长银亮的秋雨,夹带着深秋的凉风,打湿了这片山林。

林中数不尽那绿竹猗猗,片片竹叶在秋雨的寒意浸泡下渐渐泛黄,竹叶尖上挂了一粒晶莹圆润的雨珠,由小小的一粒逐渐饱和成珍珠般大小时,便滚落下来,“滴答”落在一个路人的斗笠上,再汇同斗笠上承接的雨水一齐流淌至帽檐,垂下一帘断了线的雨珠。

隔着“珠帘”,四周景致皆笼上了水汽,变得朦胧缥缈,看不清前方的路径,那路人抬手欲擦拭被风沾拂在睫毛上的雨水,将手抬至眼前时,才发觉手是湿的,衣袖同样是湿淋淋的,都能拧出一滩水来,再低头瞅瞅身上的皂色道袍,喝!活象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无奈地甩甩衣袖,斗笠下那张莲般脱俗的素颜,居然泛开了淡淡的笑,只听那人莞尔一笑,自言自语:“好一场及时雨,恰好洗了这身沾尘的道袍,倒是省事不少。”

听这轻柔平和的语声,雨水浸身造成的不愉快也荡然无存,正所谓不焦不躁,这位看似年仅双十的道姑,道行修养倒也有些火候了。

姽婳那缕离了躯壳、飘飘荡荡的魂魄,在撞见了行山路的那个道姑后,便飘曳着,一路尾随着她。

施施然往前走了几步,道姑突然“噫”了一声,停下脚步,侧耳作聆听状——萦绕耳畔的淅沥雨声中夹杂了些许怪异的声响,凝神聆听,竟是急促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声混合的声响。

寻觅声源,起初离得较远,弹指间,居然已近在咫尺!道姑稍稍侧转身子,就看到路的彼端有一人正撒腿狂奔而来,雨水、泥泞溅染了那人的白净长衫,一头湿发凌乱地披散着,盖住了大半张面庞,她只看得清那人的嘴巴——张得大大的,呼呼直喘气的嘴巴。除了嘴巴一直大张着之外,那人的两腿也一直以惊人的速度狂奔不休,她只眨了眨眼,那人已飒然如旋风般从她身侧跑了过去,活象是身后有恶鬼在追赶,一转眼,那人已逃得了无踪影。

道姑依然侧身站在原地,半眯了双眼把视线凝在足前一处水洼,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颗颗雨点滴入水洼中,水面漾开圈圈涟漪,原本是小小的波纹,霎时间整个水面剧烈震荡起来,洼内蓄水翻腾着往外溢出。见状,道姑的嘴角微微弯起,宛如柳絮般轻柔的叹息飘落风中,她竟是低头冲那水洼低语:“来了啊。”

不错,是来了,来的还真不少——

七八个彪形大汉手持明晃晃的弯刀,凶神恶煞似的追赶而至,奔踏的脚步震得几处水洼内的蓄水急剧翻腾,彰显了这帮人的滔滔怒火。

这拨人气势汹汹地从道姑面前奔了过去,奔踏的脚步声渐去渐远,这段突如其来的小插曲,恰似水洼内的涟漪,一圈圈急速泛起——荡散——水面又恢复了平静,惟独在道姑心中遗留些许无奈——天底下不平的事多如牛毛,有些事是她管不了、也无法去管的。

悠悠一叹,道姑继续往前走,脚步加快了许多,不知怎的,她竟莫名地牵挂起被那七、八个彪形大汉追赶着的那个白衫人的安危,觅着那帮人追赶的方向,道姑急步前进。

穿出这片竹林子,眼前是一条蜿蜒流淌的溪流,承接了天露的溪水涨了许多,水流湍急,溪岸边踩落了无数枚深浅不一的杂沓鞋印,清楚明了地告诉她:方才那帮人已涉水淌过了这条溪流,奔向对岸去了。

没有犹豫,她拎起衣摆,径直迈入了湍流中,走到溪水中央,水已没过了膝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挪,抵达彼岸后,她脱掉脚上那双与道袍同色的布鞋,把磨平了底的鞋子翻转过来,从鞋子里“哗”地倒出一大滩水来,又把湿鞋往脚上一套,踩着岸上一条以鹅卵石铺垫而成的碎石幽径往前走,俄顷,便来到了大青砖围墙圈出的一座府邸门前。

府邸那两扇高大的宅门虚掩着,门前满是乱石杂草,年久失修的门板上,漆色剥落了大半,门钹锈渍斑驳,围墙、檐上砖块瓦片缺损,透着股萧条、衰败的迹象。

站在门前,看着这两扇宅门,道姑眉头微皱,脸上多了份凝重——在常人眼里,顶多也只能在这斑驳的门板上看出“败落”二字,但在修行者的眼里,这两扇门却缠绕着一股浓浓的晦气。

这是一处不祥之地!

宅门里头似乎潜伏着某种不可名状的东西。

她先从袖兜里掏出一纸符箓,夹在右手的食指与中指之间,而后,一步一步徐徐靠近那两扇宅门,抬起左手轻轻平贴至门板上,正准备用力推门时,意想不到的一幕状况发生了——

宅门“哐砰”震响,似乎被人从里面大力撞击了一下,原本虚掩的门缝“咯”地阖上,再用手去推,却怎样也推不开了。

隔着两扇厚重的门,宅子里头模糊地传出些声响,像是有人在极度恐惧下,以紧绷的声带颤挤出完全走调的几个音,把这几个零碎的音拼接、连贯起来,她登时领悟:门里头有人在惨烈地呼嚎,发出“救命”的呼喊声!

无暇细想,她迅速弹出夹在手指间的那张符,“啪嗒”甩贴到门钹上,贴到门钹虎环上的符箓燃烧起来,一簇火焰射入门钹,神荼、郁垒两尊门神像在门上一闪而逝,宅门隐隐发出类似于人的一声怒吼,“当啷当啷”几声震动,门钹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推了推,带动两扇沉重的宅门徐徐敞开。

咯吱、咿呀——

令人牙床泛酸的响动中,宅门终于完全敞开,门里头跌跌撞撞地冲出七、八个人,她定睛一看,逃出门来的竟是原先那几个彪形大汉,没了先前的凶悍气焰,此刻这帮人竟如同丧家之犬,哆嗦着两腿、哭爹喊娘地往外逃。她急忙拽住其中一人的衣袖,问道:“发生什么事了?你们为何如此惊慌?”

那人颤动着两片发青的嘴皮子,惶惶地叫:“快、快放开我!”他腾出一只手抓住那半幅衣袖往回扯了扯,没能挣脱她的挟制,整个人便脱力地瘫坐到地上,瑟瑟发抖,几乎要晕厥的样子。

她心一软,松了手,那人连忙手脚并用,连滚带爬,逃之夭夭。

看着那些个仓皇逃蹿的背影逐渐晃动成小黑点消失在碎石幽径的尽头,她这才回过头来,若有所思地望了望敞开的宅门里头,举步,拎起衣摆跨过门槛,走进门去。

姽婳张了张嘴,欲唤住道姑,但发不出声,飘荡的身形似透明的,竟也穿透进了门里,紧进尾随着道姑,一同进了这座宅门里头。

朱门府第,被枫叶香径一分为二的小园花圃中,荆棘丛生,一路蔓延、攀缠至破败的亭台,九曲水榭,莲花池中腐烂的水葫芦覆盖了整个水面,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臭味,连接亭台楼阁的回廊长年累月沉淀下厚厚的尘埃,残缺的檐角粘挂了数张蜘蛛网,回廊里头一间间厢房,房门锁得死死的,透过断裂、破碎的窗格子,可以窥视到房中各类摆设都蒙了灰尘、结了蛛网,烛台上几只耗子“咯吱咯吱”地啃着蜡烛。

檐下风铃被风吹动,叮当微响。偌大的府邸,一派寂寥中,清晰回荡着一个人的脚步声,越往宅院深处走,道姑就越发地感到蹊跷——分明是一处无人居住的废宅,除了她这个不速之客,理当再无旁人,但她的身后有时竟会响起鬼魅般似有若无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在暗中跟踪、监视着她,但,每当她迅速转身往后张望时,回廊上却总是空荡荡的,不见半个人影,只听得角落里一声叹息,游丝般缠来,令人不寒而栗!

壮着胆子再往前走,那时轻时重、时急时缓的脚步声重又在她身后响起,不论她如何迅速、敏捷地回眸往身后张望,却始终没有看到回廊上走动的人影。

宅院深处有一座杂草丛生、荒废许久的园子,小园对面,隔了墙就是一幢小楼,似乎是府邸主人就寝居所在,小楼扶梯一尘不染,雕鲽户前纱帘飘拂,玉兰盆景幽香弥漫,虽是一墙之隔,但此楼与那荒废的园子确有云泥之别。

这座宅子内,惟独这幢小楼里有些声响,断断续续地从二楼窗口飘出,细听,竟是低叹之声。

快步走向小楼,直到道姑走到扶梯前,“异状”才猝然袭来——她的颈项被掐住了!仿佛被一双无形的手狠狠掐住,窒息感令她无法思考,只是本能地伸手摸向自己的颈项,但那上面什么也没有,颈部的一圈肌肉却诡异地往里收缩,白皙的颈子上逐渐浮现十道手指印,无法呼吸的她硬生生憋着一股劲道,迅速从袖口抽出一张符箓,心中默念符咒,咬破舌尖吐出血珠喷溅到符上。

吸入血咒的符箓腾空飘起,忽而化作一道金芒,如链般绕过她的颈项后消失,原本往里紧缩的肌肤蓦地松弛下来,恢复常态,肌肤上十道乌黑的指印渐渐淡去,耳畔骤然划过一声稚儿般的尖叫声,所有“异状”于瞬间消失,她的眼角余光只捕捉到一缕淡如烟的影子在楼门的缝隙间一闪而逝,小楼扶梯上那道紧锁的楼门却奇异地自行落了锁,徐徐敞开了。

楼里面居然有人,声嘶力竭的呼喊声从楼中传出:

“救命——救命啊——”

缓过一口气的她,来不及细想,急忙顺着扶梯拾级而上,至二楼,呼救声更加清晰,就在走廊尽头,窗子朝南的一间厢房,房门里隐约传出些异样的声响,宛如铃铛被风轻摇时发出的悦耳之声,然而,当她推门而入时,耳畔所听到的却是稚兽般的啼哭声——是小孩的哭声,还是幼小兽类的啼声?

抽出一纸火符,抛甩至半空,一团焰火霎时间迸燃,借着这簇焰芒,她开始仔细打量这间斗室——

一间极其普通的厢房,房中一张书案、一扇屏风、一只鸭形熏炉……简洁的摆设,整座府邸,惟独这间厢房在她看来最最“正常”,应该没有什么“脏东西”。

暗自松了口气,正当她准备退出房间时,那扇静止不动的屏风突然“嘎吱”摇晃了一下,半透明的纱质屏风上诡异地绽开了点点血珠,像是喷溅上去的,大片血色触目惊心!

看到这房中的屏风,姽婳的心,咯噔一下,似曾相识的感觉漫上心头,飘曳尾随,随着道姑一同小心翼翼地凑上前一看……

道姑哑然失笑:屏风上哪是什么血丝,分明是朵朵怒放的丹桂,不知被哪双巧手绣在纱质屏风上,呼之欲出的丹桂为这斗室平添几分雅致。

姽婳却是惊呆了,定在了屏风前,直愣愣盯着那面屏风,屏风上朵朵丹桂描画的笔触分明是、分明是出自——庄离笔下!她惊愣在了屏风前。

看不见游魂的道姑、抹去额头冒出的虚汗,径自绕过屏风,在内室的床前,终于发现了那个呼救的人——沾满泥泞的长衫,分明是方才被彪形大汉追赶的白衫人,约莫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纤瘦孱弱的身子蜷缩在床脚,披散的发丝也簌簌发抖。

听到外人的脚步声,噤了声的少年满面惊恐,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在望见进房来的只是个道姑时,一层碎碎泪花又浮了出来,苍白的唇颤启:

“姐姐,救我……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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