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你?!”
脱口而出的话,引来了众人诧异的目光,媒婆也着急地冲她打手势、一个劲地往她脸上指,她这才记起喜娘容妆上已无半点遮掩,被个似曾相识的和尚这样瞅着,姽婳的心,咯噔一下:她已不是原来的她!她已借尸还魂成了柳家千金,“柳鸳儿”又怎会认得这和尚?脑中电旋,她急忙端正了颜色,故意问:“大师从何方来?”
头戴斗笠的和尚分明低着头,视线却似有若无地飘闪着,在这顶花轿与那辆马车之间游移,目光闪闪烁烁,和尚只伸了伸手,遥指鸳鸯镇外那片荒山野林。
果然,这和尚是打山中那座寺庙而来,与新郎不属同宗、亦非同路人!
“大师下山所为何事?”上下打量着这个和尚,姽婳心中狐疑:手中不捧钵的和尚应该不是来化斋的,莫非……他刻意拦着花轿是冲着她而来?她的容貌已非往昔可比,他理应认不出她才是!
和尚但笑不语。
“你可是闲得慌?”新郎在马车里闷着不吭声,媒婆倒也看出这和尚与新郎并非同路人,和尚下山不为渡缘化斋,旁人倒也想不出这人还有什么事可做,是闲得发慌专来挡人家的路吗?
“贫僧忙着呢!”和尚指指新娘所乘的花轿,居然回了众人这么一句:“贫僧正忙着拦下女施主的花轿!”
喝!这和尚当真敢做敢当。
姽婳心中忐忑,却也猜不透这和尚的意图,只得以言语相激、想令对方知难而退:“大师这么做,就不怕有损阴德?”弦外之意——不论这和尚是否冲着她而来,若是要阻人好事、断人姻缘,会遭天谴的!
“否!”和尚摇了摇头,“贫僧是在行善积德!”
“行善?大师也会与人说笑?”阻人去路,误人喜事,也敢说是行善积德?
“贫僧向来不打诳语!”和尚指一指她的眉心,“女施主印堂发暗,此去是凶非吉,贫僧阻住去路,只为救你一命!”
姽婳嗤然而笑:“我不信宿命,亦非佛门信徒!你不必在此白费唇舌!”数年前,她求佛保佑自己与家人能逃过劫难,可结果呢……
斗笠阴影下,和尚目光微闪,猝然伸手,指向她手中的镜子,道:“施主不妨拿这面镜子照一照印堂,看看那里是不是有一条黑线。”
姽婳半信半疑地举起镜子往脸上照,和尚悄然伸手往镜子背面点了几下,镜子里赫然浮现一张血符,符咒一闪而逝,镜面依旧光洁明亮。
“这、这是怎么回事?”她讶然目注和尚。
和尚语声忽变,肃然道:“你执意离开鬼镇,还须听我一言!”
“和尚,有话快讲,不要误了这对新人拜堂成亲的吉时哪!”媒婆在旁一个劲地催促,旁人心中诧异的是:这和尚一来,都与新娘聊了大半天,迎亲队列也耽搁了许久,新郎怎的只躲在马车里,吭都不吭一声,莫非……他是有所顾忌,不敢露面?
新郎躲着不哼不哈,新娘却露着个脸儿与出家人哼哼哈哈……
奇怪也哉!
“但说无妨!”见阻路人有了退让之意,急着离开鬼镇的新娘不多想,顺应了和尚。
和尚却不说话,霍地伸出一指在姽婳的印堂上轻轻一按,倏又收回,转身便走。
“大师!”姽婳不知何故脸色骤变,放声疾呼,“请留步!”
和尚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一眨眼竟不见了踪影。
“这和尚不守清规,拦了花轿,还对着新娘子毛手毛脚,不正经!”媒婆口中叨叨,两手也不闲,忙着把凤冠上的珠帘面纱垂下,帮着新娘遮盖了脸儿,催着一队人马继续前行。
姽婳坐在花轿里头却乱了心,一只手悄悄探入珠帘面纱内,指尖抚在印堂上,那里余留着一股灼热的感觉,方才那和尚把手指点在她印堂上时,他虽未开口,她的脑海里却奇异地响起他的语声,如寺庙里撞响的钟,清音有余,所有纷扰的俗念沉淀了,灵台一片空灵,她“听”到他留下的那句话:见怪不怪,处变不惊!
她猜不透这句话的弦外之音,只领悟到一点:那个和尚绝非平常人!
如同当年那人测算的话:见了桂花,便闻鬼话!
路上耽搁了一阵,好歹是出了镇子,趁着吉时已到,一列迎亲队伍进了镇外一片树林子,媒婆喊着新郎先来踢轿子,迎了新娘出花轿,又脱下一双绣花鞋儿——出嫁时穿的三双脱下了两双,剩了一双鸳鸯合颈的红色绣话鞋,俏生生踩落在一方锦布上。
小林子里搭了个烛案,桌面贴了金花喜字,燃起两根红烛,桌前地面铺了锦布红垫子,新郎拉着喜绳一端,牵着新娘站到烛案前,欲临时先拜个天地。
出家的和尚,虽刚刚还俗,俗尘家中却早已没了亲人眷顾,既无高堂又无兄长,倒也无须讲究繁文缛节,搭个烛案,以天地为盟、山水为鉴,拜过天地后,媒婆端上合卺酒,祝这对新人平安抵达夫家别业,入了洞房再行周公礼。
接了合卺酒,收妥待洞房时再合饮,新娘子家送嫁的队列便要撤回镇里、打道回府去。临别前,媒婆好歹是记住了一件事,将一张千两纹银面额的银票交到了新郎手中,迎娶的礼节虽潦草,但终究是将鬼镇最有名的疯女人嫁出了门,承诺给新郎的阴凉自是一文不少。
新郎随手一接,却似不甚在意,脸上并无狂喜之色,倒是直瞅着新娘子,媒婆心领神会,拉了拉那根喜绳,新娘却低头似在犹豫,
一双新人在林中僵持片刻,耳旁听得媒婆干咳一声,新娘被喜绳拉扯着停滞在半空的手,终于落下,轻轻搭落在新郎掌心——冰凉的掌心、泛冷的指尖,相互触及,新娘似是毫无感觉,新郎浑身却震颤了一下,下意识的,与她的掌心相叠,十指紧扣,牢牢握在一起。这个自然而然的动作,却让姽婳心中有所触动,讶然看了新郎一眼。
新郎优雅地浅笑,目光变得柔和,深深凝视着新娘,眼底却有黑色的旋涡在不断盘旋,“与我牵了这手,这辈子便不要再松开,若不然迷了路,可就回不来了……”这话一出口,见新娘脸色似冻了一下,刚刚放入他掌心里的手又睁了一下,欲抽离,他笑着接了一句:“开玩笑呢!你若回不了家,我会彻夜难眠的!”
一辈子牵手的承诺,却以“笑话”来代替,这真是一个很冷的笑话!
新娘不觉得好笑,只觉得微痛——她的手被握得很紧泛了青,手指都被夹得很疼!
新郎的手指修长,指骨纤细优雅。姽婳盯着他的手指,恍惚中,似乎看到了记忆深处另一个人的手,那人执画笔的手也曾那样紧紧牵着她,带着温柔的笑,曾经承诺: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心口“突突”一跳,她飞快地转开视线,保持面色冷淡下的冰冷语声,回敬:“想必不止是我一个人的魅力,让你彻夜不眠吧?”
三娘口中的“坏小子”桃花眼儿花心样,当个和尚也不正经,何况是还了俗的!
鸳鸯镇周遍的和尚不守清规,贪嗔欲炽,尽人皆知,新娘毫不留情地捅破这一层纸,深秋的萧瑟寒意,一下子吹进了这树林子。气氛有些僵冷,众家丁窃窃私语,媒婆在旁直冒冷汗,偏偏当事人神经如水管一样粗,照样儿笑得十分优雅,风度翩翩。
“原来娘子也知道我的长处,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不必客气,除了厅堂之外,私下我会额外照拂你的。”
林子里仿佛有乌云遮来,雷电交加,不止家丁们暴汗,连媒婆都在不停擦汗。
“那个……”媒婆干笑着,在旁提醒,“新郎新娘先合饮一杯吧。”
新郎“哦”了一声,接了合卺酒,一仰颈,迅速饮入口中,双手反剪在背后,飞快地俯下脸,隔着新娘珠帘面纱,吻了下去,蜻蜓点水般,一触即分,酒味儿却沾了上去。
新娘愣了一下,突然浑身僵硬,如化石一般钉足在那里,面纱下的纤纤颈项,有一粒一粒的红色斑点冒了出来,是过敏时起的疹子,大片大片的泛红,衬着异常白皙的肤色,分外惹眼。
“站稳,千万别倒下。”合卺从进行到结束,新郎举止优雅得体,谢过了媒婆,偕同新娘双双往外走,他的笑容依旧温和,洋溢着纯洁如佛像开光时的光芒,只是那句轻轻落在她耳边的戏谑笑语,暴露了恶魔的本质,“别太心急,这里还不适合圆房行周公礼!”
“我对酒味过敏!”
这个桃花眼的小和尚,收敛了轻浮草包的脾性,突如其来的尔雅风度,谈笑间随意的戏谑嘲弄,竟让她感觉到危险兆头的迫近,“你嘴里含了酒就别来碰我!”
真像……那个流连风月场、如狂蜂浪蝶般的“庄公子”,饮酒无度,还总是借酒乱性般的来风月楼戏弄“姽婳姑娘”,最后还因醉酒失足溺死在池塘……
“你不喜酒味,我却要时常沾酒。”隔着新娘珠帘面纱,他轻笑时吐出的酒香,无孔不入,“酒能使我排遣长夜漫漫的寂寞,还能使我头脑发热,再次……迷恋上你!”
“你……”
姽婳对酒味儿反感之极,本想避开他呵出的气息,心中的疑惑却又迫使她抬头注视他的表情——与神秘少年容貌惊人相似的这个小和尚,也唤作“莫离”,但他与她本应是素昧平生,怎会说……再次?“你迷恋的……无非是柳家打赏你的一千两纹银!”何曾是她?!
“哎?”新郎眼神古怪地盯着她,笑出几分叵测心机,“银子冷冰冰的,我又不是娶它来当娘子!难不成,你觉得自己还不如那一千两银子?”
“你……”
喉咙里如同噎着硬物,她避开他古怪的眼神,冷着脸不吭声,疾步往林子外走,走向停于林外的那辆迎亲马车。
看一对新人手牵着手、步出林子外,新郎又体贴周到地扶着新娘坐上马车,车把势扬鞭走马,目送马车背离了鸳鸯镇的方向,往郊外渐驶渐远,媒婆这才松了口气、如卸重负,领着送嫁出镇的那一拨柳家家丁,正想往镇子里折返,一转身,却愣住了——
镇门口,涌出一拨人马,远远地呼喊着,冲他们狂奔而来!
“这、这是……出啥事了?”
涌出镇外的这拨人,奔得近些,媒婆才看清来的竟是一拨秃驴——几辆马车追着几个和尚、几个和尚奔命似的狂奔在前面,一个弥勒佛似的胖和尚,手里还硬生声拽拉着一个人,一溜儿狂奔,脑门子汗如雨下、油光发亮,急喘声由远而近。
“喂——前面的人,快拦住新娘子,别让她被人给拐跑了!”
喊出这一嗓子的,正是那胖和尚,跑得近些,媒婆可算看清了被这胖和尚硬生生拽拉着来的、竟是柳老爷子,这一窝蜂闹腾着来的仓促阵势,媒婆直瞧得目瞪口呆,正发着愣呢,“芝麻汤圆”已滚溜到了眼皮子底下——胖和尚拽着柳老爷奔上来,吐着舌头一阵牛喘,缓过一口气来,两人瞪着媒婆齐声发问:“新娘子呢?”
媒婆眨巴着两眼,下意识应了个声:“走了呀!”
“走了?!”柳老爷跳了脚。
“被哪个男人拐走了?”不戒和尚七窍生烟、急得不行。
媒婆又眨巴眨巴一下眼,答:“被新郎接走了呀!”
“屁!”这胖和尚法号“不戒”,这会儿居然出口成脏,险些连“三字经”都给蹦出嘴,“我那时运不济的徒弟莫离,今早在迎亲途中遭遇不测,现如今人还昏迷不醒,怎么可能来迎娶新娘?”
“完了完了完了!”柳老爷哭丧着脸,捶胸顿足,“鸳儿这是被野男人拐走了!”
“这、这这这……”媒婆犯了迷糊,“老爷您是把人给认错了?”岳丈不认得自个相中的女婿?岂不荒唐?
“屁!”这回换柳老爷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不戒和尚急道:“若不是你抬了你那个中途出意外、昏迷不醒的徒弟来本老爷府上,让本老爷亲眼看过,本老爷还真不信会认错了人!今早来迎亲的那人分明与你那个倒霉的徒弟长得一模一样,你倒是说句实话,你那个倒霉蛋到底有没有孪生兄弟?”
“有……”不戒和尚下巴上的肥肉一晃,“有才见鬼了呢!”
“这、这这这……”媒婆左瞄瞄柳老爷,右瞄瞄胖和尚,结结巴巴问了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问我、我问谁去?”两人异口同声。
送嫁的这一拨人,和随后急追而来阻止送嫁的那一拨人,木头桩子似的杵在了镇门口,大眼瞪着小眼,集体发傻发愣这工夫,那辆迎亲马车载着新娘子早溜得没影了!
娶亲当日,新娘子被人拐走?!
见多了送嫁阵仗的媒婆,早已呆若木鸡。秋风飒飒,旋过鬼镇镇门口,吹起几片枯叶,一派萧瑟凄凉中,闻得有人脱口一句:
“真是活见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