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一点点地抬头,看着菱花镜子,铜质的镜面照出菊色淡雅的面容,眉色淡淡、眼神漠然,如若能添上几分灵动泛笑的眼波,当真妖孽般魅惑人心,就是这份淡雅如菊的气息,当真是淡然自若!
靠着柳家这位疯病缠身的千金——柳鸳儿的躯壳、以真正的女儿之态、重生了的姽婳,盯着镜子,看着自己过于白皙的面颊上还清晰留有五个指印,挨巴掌时火辣辣的感觉刺到心口,她的表情里却不带半分惹人怜的委屈忧伤,依旧淡然甚至漠然了的,透着份看穿世态炎凉的悟性,多了层冰封般的保护色,叫人不敢贸然靠近。
“这、这可怎么办?”看新娘红肿的半边面颊,媒婆在门口跺脚,干着急。
巴掌印是消除不了了,新娘犹带几分淡定,把头簪发饰上夹的发缕垂下一些,凤冠上一串串珠帘掀落下来,珠帘遮脸,隔了几分朦胧,起身,从容地往外走。
送嫁的媒婆愣了愣,也匆忙跟上。
厢房门外,曲廊上,背光站着一个人,体态圆润,披着员外服,手里还拿着水烟袋,员外帽间隙里,被阳光明显地折射出几根银丝——正是柳老爷子,看到新娘被媒婆扶出门来,他缓步迎上去,忐忑轻唤:“鸳儿……”
“爹爹,等了很久吧?”
径直走到柳鸳儿的亲爹面前,凤冠垂落的串串珠帘儿朦胧了淡然冷凝的面容,姽婳只是客套着。
“三娘她……没有过分为难你吧?”站在曲廊上,也能听到厢房里的动静,适才看着自己宠爱的小妾怒冲冲走出去,柳老爷子有些担心:该不该把传家之宝给了这个女儿作为嫁妆?该不该让这个时常疯癫了的女儿嫁出门去?“鸳儿,你是不是真的愿意嫁给……嫁给一个秃驴小和尚?”一贫如洗的和尚,即使还了俗,也无法给他的女儿一个妥当的安身之所吧?若不是他这个女儿从亲眼目睹亲娘上吊死后,发了疯沙丁仇视他这个老爹,疯病已难以医治,他又何苦把亲生的这根独苗早早往门外送,胡乱选个门不当户不对的和尚作为女婿,这、这桩婚事说来,确也荒唐!
“爹,从今日开始,他就是你的女婿了,别再叫他秃驴……和尚!”
莫离……
“能嫁给他,女儿已经很知足了!”珠帘串成的面纱朦胧,旁人看不到她真切的表情,口吻中却当真有几分慨然无悔。她挽住红嫁衣这一款精心缝制的裙裳、那长长拖曳的下摆,以坚定的脚步迈向柳府大门的方向——迎亲的花轿,是由柳家自己准备好的,就停在那里。
跑到前面的媒婆,唤来十二个花童,左右牵拉着新娘那款别出心裁的红嫁衣后面长长拖曳的薄纱裙摆,徐徐前进,沿着红地毯,迈向柳府大门。
红灯笼高悬、彩绸装点,一路撒花而行,柳家门前鞭炮声声,喜庆无比,却,没有一个路人驻足观望,都避得远远的,除了柳家自己聘请的乐队,门前新郎只一辆马车,迎亲的阵仗,当真是略显寒碜。
柳府门口花瓣纷洒,明晃晃的光线中,穿着红嫁衣的新娘被媒婆背了出来。出门时,新娘脚上套的三双鞋子,脱去了一双。脚不可落地,一路由媒婆背着,缓缓走向柳家备妥的那顶花轿前。
在新娘到来时,负手站在门前的新郎,缓缓转过了身……
柳府朱色大门,射入的光线里有暗暗的灰尘在漂浮,大红喜袍、胸前结挂着喜花的新郎,缓缓地侧转身影,半张脸落在灰尘漂浮的阴影里,半张脸却被刺眼的光束照得几乎透明。
背在媒婆背上,缓缓行经新郎面前,隔着朦胧的红盖头,姽婳看到新郎的面容,无比精致的面容,如寂月寒霜的眉目,眸光中少了温暖如秋阳之芒,流转的眼波、泛动着沁人心脾的凉,不知是不是刚刚还俗戴了假发,那光泽乌黑的长发扎成一束,有着矜贵优雅的神态,少了轻浮的表情,小和尚熟悉的面容之中有了些些陌生。看着面前的新郎,新娘面纱后面的眼神,有些忐忑迷惑。
恍惚中,姽婳仿佛又回到了那片枫叶林水湄旁,又见了那个叫“莫离”的少年——
眉目之间,少了鲜活之色,凭添几分苍白。
若阿离是秋日艳阳般的温和,那么这少年,就似寂月寒霜,沁人心脾的凉,透明的单薄、孤寂!
“阿离……”
分明不是庄离,为何她总觉得像见了阿离——死去后冰冷的阿离,失了灿烂而温和的笑靥,会不会也似这般的单薄、孤寂?
目光,又一次不自觉地被这少年吸引,陌生中,她竟有一丝异样熟悉的感觉,迷离、恍惚了神智,一直、一直地看着、看着……
突然,少年那弧线精巧的唇瓣弯翘了一下,望着媒婆背出的新娘时、迎着凤冠垂缀的珠帘里朦胧迷离的眼波时,他似笑非笑的,令人难以捉摸的表情,与之前贪财好色的小和尚,简直判若两人!
“小子,好生待我家鸳儿!”柳老爷子上前拍了拍准女婿的手背,又唤停了媒婆,把女儿的手握移到新郎手中,当爹的擒着水烟袋笑了笑,“早生贵子!”顿了顿,又接道:“若有了孩子,是个男娃娃,柳家会要一个来续香火!”
手指轻轻触碰在一起,又飞快地挪开,那一句“早生贵子、续香火”,听来异常刺耳,已重生为真红妆、女儿身的姽婳仍不自在,微冷的指尖僵凝在半空。
“柳小姐?”
新郎开了口,声音醇厚轻柔,十分优雅悦耳,只是这声“柳小姐”称呼,叫人听来不太舒服——她本就不是什么千金小姐,与罗家并非门当户对,他这样突兀的称呼,似是有意戏谑嘲弄,惹得新娘冻住了脸,冷冰冰不予回应,于是,新郎也不再开口,只是摊开了掌心,注视着她。
两对新人僵在原地,背着新娘的媒婆尴尬地咳嗽一声,问道:“新郎倌儿,来迎亲,总得用花轿接新娘子吧?”
新郎看了看溜家老爷给自己女儿备好的那顶大红花轿,又回头望了望自己那辆马车,略一沉吟,道:“此去吾宅别业路途漫漫,不如……就搭乘了我这辆马车,行路也方便些。”
“不可!”柳老爷出声了,好歹是鸳鸯镇里的富户,未出这镇门口,总得在柳家嫁女儿这事儿上给自己挂几分薄面,该有的排场也得有,“花轿不就停在前面么,让鸳儿先坐着轿子风光出嫁,出了镇门口,再由贤婿安排便是。”言下之意,在这镇子里还是得做做样子的,但若离开了鸳鸯镇,便可依了新郎所言,让新娘子转而搭乘马车奔赴夫家。
“新郎倌儿可是住在外省?”媒婆好心提点,“若是路途太远,耽搁了良辰吉时,不妥!不如……在镇门外,先拜个天地,行个礼,权宜之策!”
“入洞房倒是不急,这行礼的时辰是万万不可耽搁!”柳老爷也点头应允,“带些红烛、酒盏,出了这镇门口,先拜过天地行过大礼再赶路不迟!到家了,可得好生待我家鸳儿啊!”
“小婿谨尊岳丈教诲。”
婚事是草草敲定,这迎亲行礼之事也得过且过,柳家这女儿若是正常些,岂能如此草率?可惜啊可惜,偏生得个疯病!媒婆暗自摇头,背得累些,忙往轿子那边走。
一阵喜庆的鞭炮声中,媒婆已将新娘子背进了门外那顶大红花轿内,贴有“喜”字的轿门帘放了下来,脚夫扛了轿子,唢呐响起,新郎也坐上马车,一列仪仗队吹吹打打,便往镇门口方向而去。
花轿一上一下地颠簸,轿子左右两侧的小窗帘飘动,缕缕晨曦透进轿子里,轿子里的人儿手握一面镜子,镜面上折射的阳光落在凤冠坠缀的珠帘子上。
新娘半掀了珠帘子,透一口气,听到外面除了鼓乐鞭炮声,隐约还夹杂着一些纷纷扰扰的声音,正想掀起窗帘往外看个究竟时,帘子猛地往里一翻,一物飞来,“嗖”一下穿过窗帘砸入轿内,她反应敏捷地举高持镜的右手,飞来的物体被镜子挡了一下,“咚”一声滚落在她的足侧,轿子里顿时散发出一股腐烂的臭味!
借着镜面折射的光线,她看清了猝然砸入轿中的竟是一颗发烂的柿子,颦眉掀开窗帘往外看,街边的屋舍敞开了门户,一些个妇人站在门口窗边,冲着迎亲队伍吐唾沫、骂些不堪入耳的话,她们的脸上带着不屑与讥笑,一面骂一面教唆那些顽皮的孩子往花轿这边扔破鞋子、烂柿子,扔来的东西多数被柳家的仆从挡了去,媒婆更是扯开了嗓子与这些妇人对骂。
从那些唾骂的言语中,姽婳算是听明白了,妇人们恼怒的是如她这么一个疯癫女子、不被人捆着看牢了,还作这惊世骇俗之举——逼一个出家的和尚还俗来娶她!还敢乘着花轿风风光光地出嫁——疯疯癫癫的女子侥幸嫁出去时,嫁了个刚还俗的和尚,也得被家人藏掖着、送嫁队列里的人也总该低着头偷偷摸摸沿墙根走才是,哪能这么吹吹打打、正大光明地走在大街上,在这些良家妇人眼中,此举简直是伤风败俗!
垂下窗帘,不去理会旁人的闲言碎语,鞋尖儿一蹭,将那颗烂柿子踢出轿外,她淡然自若地抚平了裙角,端坐于轿中。
外面虽然闹得凶,迎亲的队伍却依旧保持了前行的状态,新郎在马车里也是不闻不问,一声不吭。
只是,十分钟就能走完的这条街,却足足花了三十分钟才穿过街道,拐个弯,花轿大幅度晃摆了一下,砰然落地。
姽婳扶着窗框稳一稳身子,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外面的唢呐声已停了下来,四周突然静悄悄的。她掀了窗帘,不安地唤了声:“孙嬷嬷!”
媒婆扶轿凑上前来,急道:“哎哟我的小祖宗哎!赶紧把帘子放下,还没到镇外头呢!”
“前面是怎么回事?”隔着珠帘面纱,她只能模模糊糊地看到送花轿的仆从不知为何都聚集在队伍前方。
媒婆甩一甩手中的丝帕,哼道:“有个不长眼的,挡了咱们的路,大伙儿正在前面‘招呼’着呢。”正说着,一个仆从急急忙忙跑了过来,催道:“孙嬷嬷,您快去看看吧,那人挡了路就是不肯退让,姑娘们都没法子了。”
媒婆皱一皱眉,尚未发话,闷在马车里的新郎终于吭了一声:“嬷嬷,咱们不如打发些银子,叫人家让一让路。”
仆役却摇了摇头,“这法子也试过了,拿出来的银子人家看都不看一眼,就像个闷葫芦似的杵在路当中,不肯让道!”
新郎闷在马车里也不露个面,发问的语声却有些惊讶了:“挡路的是个什么人?”
“是个和尚!”
“和尚?”
丫鬟的回答着实令花轿里的新娘吃了一惊,媒婆在旁直眨巴眼睛:“莫非是亲家的人?”新郎本是个和尚,拦路的也是个和尚,理当是一家人吧?
众人将疑惑的目光转向马车那头,马车上的新郎却突然不吭声了,似乎已默认了大家的猜测。
“阿力,你去请那和尚过来。”
出家人与世无争,和尚不会无缘无故跑来挡人家的路,必定是新郎的同宗!媒婆于是派人去请。
仆从点个头,跑到前面去请人。媒婆则赶紧帮新娘子垂好珠帘面纱,“新娘子哟,拜堂入洞房前,可不许随意掀了这盖头!”
“见个出家人,也要讲究这些俗规么?”
丑媳妇早晚得见公婆,来的既是新郎那边的人,姽婳就没那么多顾虑,执意掀了珠帘面纱,非要亲眼瞧一瞧那个挡路的和尚,看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你这倔丫头!”媒婆赶紧伸手遮挡新娘容妆,嘴里也不闲着:“和尚不也是个男人呗!你赶紧把盖头盖好……”话犹未完,耳边却传来“哎呀”一声惊呼,媒婆回头一看,傻了眼——前去请人的仆从已经回来了,要请的人也给请来了,从仆从满脸惶惶的神色中不难看出,她刚才讲的那番话铁定被那和尚听了去。
“孙嬷嬷,怎么啦?”
花轿里的人儿不明所以地探出头来,鸨母急忙挪身去挡,却已经晚了。仆从“哎呀”惊呼一声,又赶紧捂住了嘴巴。而此时,姽婳也看清了轿外站着的人——身披袈裟、头戴斗笠,帽檐压得低低的,看不清和尚面容,但,莫名的……姽婳头一眼看到这和尚,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她与这和尚在哪里曾见过面?
眉心一凝,姽婳脑海里浮现了一片桂花林,还有林中那座寺庙,庙里那个面容总是模糊不清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