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
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
独自开溜后的第三日,小和尚又悄悄回了山上,钱囊已是空空、肚皮也是扁扁,在凡尘世俗里挥霍三个昼夜,花红柳绿之间沾得满身胭脂、酒味,两手空空的小和尚被打回原形,乖乖打道而归。
趁着天蒙蒙亮,小和尚蹑手蹑脚,入了庙里,一开禅房的门,一道凌厉劲风迎面扑来,从耳根子旁擦过——
哐啷!
一只茶盏凌空飞掷,砸在了墙面悬挂的滴漏上,茶盏碎裂,滴漏停止了漫涨,滴漏的立箭停滞在卯时末。
“你还有胆子回到这里来?”
静斋禅房里,嗡嗡地响着闷闷咆哮的语声,木案茶几上的茶水被打翻了,混合了茶叶的水流淌到地上,也有少许溅到了地上打坐的圆型蒲垫。茶几旁紧挨着的软榻上,坐着的不戒和尚手里又举起了一只茶盏,肥肥的下巴颤晃,恼怒地瞪着拉开了门的禅房门口。
“师、师父……您今天起、起得可真早。”
禅房门口,横飞而来、砸落的茶盏碎片散了一地,刚刚溜回来的小和尚吓白了脸,抖着两脚站在门口,拎在手里的空空石钵“砰”掉在了地上。
“不是起得早,我在这里等了你三个昼夜,你个色心外露、四处游荡的小坏蛋,这几日没日没夜的野去哪里鬼混了?”
握在手里的茶盏一抖一抖,砰然搁回了茶几上,老和尚突然缓和了脸色,冲徒弟招招手,“站得那么远干什么?向为师答话得站近一点,过来!”
“您、您不生气了?”
看到师父把茶盏又搁回了茶几上,小和尚拍着胸口压压惊,脱了脏兮兮的布鞋子,赤着脚走进禅房静室,盘膝坐到蒲垫子上,从腰带上解了只装酒的皮囊,将酒囊里仅剩的几滴酒倒入口中,咂着嘴巴、吊儿郎当地笑着说:“山下好玩的去处可多了,徒儿只是贪玩嘛。”
“在外面贪图享乐了三天三夜,你也累了吧?”不戒和尚缓缓站了起来,胖胖的脸上笑起来分明像个弥勒佛,眼睛里却是不带一丝笑意的,有的只是扑腾着的怒火,他反手往沙发扶手背面抄起一根棍子,冲徒弟来了一声佛门狮子吼:“柳家与你约好三日后吉时迎亲!你倒好,在外面野了三天!赶在这节骨眼上回来,还带了满身酒气脂粉味!你、你、你……你是存心让为师急得上火!千两银子晾在那儿,等你去取,你还不赶紧去娶了她?!”
“等、等一下!”叼在嘴里的酒囊掉到了地上,小和尚滚到桌子底下,夹紧脖子抱住了脑袋,急喊一声:“师父!今儿个我是准新郎啊,别打脸!”
劈空砍下的棍子捣翻了桌子、停在了小和尚的鼻尖,老和尚火冒三丈地吼吼:“你还记得今天是个什么日子?在外头鬼混得不像个人样回来,我当你是不想迎这门亲了!”
“怎么会呢,千两银子——不拿是傻子!不过……师父呀,徒弟娶了她,一个月后真能……休了她?”说到底还是老问题,鸳鸯镇最有名声的女疯子,他若是真个娶了来,万一娶进容易、休出难……想着想着,小和尚浑身打个寒战,瑟缩了一下。
“这个节骨眼上,你、你、你想打退堂鼓?”
看着瑟缩在地上的小和尚、一副提不起的孬种模样,不戒和尚眼角的皱纹扭曲起来,伸手去揪小和尚的衣领时,瞄到徒弟衣襟领口残留一抹胭脂口红印,当师父的终于发飙了,“要去迎娶新娘的准新郎,还在外面花心快活了一个晚上,你、你这和尚做得太太太……太出格!荒唐!”
“师父,您别、别……”
小和尚看着师父抽出了戒尺,浑身打个激灵,跳起来就逃,满屋子地乱蹿,不戒和尚挥舞着戒尺如影随形,一面痛斥当徒弟的荒唐得没个尺度,一面却催促着:“往哪儿逃去?还不快快换身衣衫,赶紧先还了俗,去娶了银子!”
“……徒儿还俗就这么简单?披件新郎喜袍就行?师、师、师父!您是叫我去娶银子还是娶疯子啊啊啊——”
一追一逃,师徒俩在禅房里上演了全武行。
“哎哟喂——痛啊啊啊——”
一声惨叫,伴随着“乒哩乓啷”的声响,禅房窗格子里飞出一根戒尺,“啪”地砸在庙外头停的马车车顶,等候在马车旁的车把势吓了一跳,看那戒尺顺着马车顶棚滑了下来,滑落在车厢上装饰的鲜花环里,心形花环中间穿着红袍子的一双布艺喜娃娃,被戒尺打得左右歪斜,穿着喜庆红袍子、如新郎模样的布娃娃骨碌碌地滚落在了马车轮子底下。
车把势赶忙趴下去捡,捡起布娃娃,拍拍它身上沾到的尘土,往它脚上缠好红线,绑回新娘模样的另一个布娃娃身边时,车把势双手突然僵了一僵,吃惊地盯着这一对布娃娃……不,只有一个布娃娃——新郎模样的娃娃看起来更像是一个傀儡玩偶!罩着一层透明面纱的傀儡娃娃,表情诡异,透明面纱下,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哭!
车把势揉了揉眼睛,仔细一看,傀儡娃娃脸上的表情消失了,难道,刚才是他眼花了吗?
“赶车的,快接新郎上车。”
和尚庙的山门终于打开了,不戒和尚精神奕奕地走了出来,换了一身新袈裟,胖墩墩的,像个笑脸弥勒佛,看不出半点暴力倾向,和挥戒尺时的暴躁模样,判若两人。
比起酒肉穿肠过、表里不一的老和尚,跟出门来的小和尚显然“坦白”得多,照样儿是眼角眉梢挑着桃花运儿、跟个好色贪财的小坏蛋似的,虽然换了一身新郎喜袍,宿醉后的脸色还是不佳,一摇三晃地跟在师父后面,眯着眼打哈欠,喷出嘴的都是酒气。
“大师,您先上车。”
山上和尚庙外头,停来两辆装饰精美的迎亲马车,前面一辆马车的车把势迎着不戒老和尚坐了上去,驱策马匹、两个车轮子先行开道,缓缓往山下驶去。
“小师父,请上车。”
刚刚还俗的小和尚依旧顶了颗光溜的脑袋,松垮垮地披了件大红喜袍、一摇三晃走上前来,赶车的赶紧为新郎掀开了车厢门帘子,必恭必敬迎着新郎上马车。
小和尚不擅骑术,亏了老和尚细心,早早雇佣了马车来,代步的迎亲车辆停在面前,小和尚眯着眼往车厢里钻进身去,一下子坐到车厢座位上,“嗷”地叫了一声,两手捂着臀急忙站起来,这一站,脑门子又磕碰到了马车顶棚,小和尚低低地咒了几句,索性抬脚踩在坐垫上,就那样半蹲在车厢座儿上。
赶车的车把势愣了一愣,“小师父,您不坐稳些……”
“少罗嗦!”戒尺没赏到脸上,却打肿了臀,小和尚好辛苦地蹲在车厢座儿上,一迭声地催促:“磨蹭什么,快快赶车迎亲吧!”都到这份上了,躲是躲不过去了,硬起头皮咬一咬牙,他是横了心准备迎娶柳家那位千金——既然要娶,吉时可耽搁不得!
垂下车厢门帘子,车把势驱策着拉了马车的马匹,大红喜花点缀的迎亲马车一前一后组成一列,向鸳鸯镇进发。
深秋艳阳天,山下乡村小路两旁秋菊怒放,芬芳扑面,农田里一派金灿灿丰收之景。
小和尚掀开了小窗帘子,眼尖地瞄到村道那头,几个农家浣纱女手端水盆子,袅袅娜娜的,走到溪水旁,乌黑如缎的长发半浸在溪水中,缕缕发香风中捎带,趴在车厢小窗口的小和尚面泛桃色,冲溪水边的浣纱女吹了个亮亮的口哨,轻佻地哼起俚俗小调。
迎亲马车一前一后行进到中途,突然,前方一阵骚动,车把势猛拉缰绳,戛然停下马车。
“出什么事了?”小和尚往小窗外张望。
跳下车辕,跑到前面去的车把势又匆匆跑回,向赶着去迎亲的新郎回禀:“前面村路设了路障,似是地面沉降、漫了水,正在开渠排水,估计还得等一个时辰方可畅行无阻……”
“一个时辰?!”
小和尚蹲在车厢座儿上已经够辛苦的,一听还得等,这就来了火气,“赶紧绕道,入鸳鸯镇。”耽搁得够久了,再耽搁下去,一千两纹银可真就长翅膀飞了!
“可、可是您的师父所乘的马车还停在前面等……”
“让他们等去,赶车的,咱们绕道先走一步!”
准新郎催得急,车把势只得依照吩咐,跳上车辕往后一挽缰绳,从迎亲的车队里脱离出来,转个弯,另辟路径。
“快点,让马再跑快点!”
蹲得两脚发酸,小和尚猛拍车厢门框儿,冲车把势不停催促。
“小师父,这条路很难行,不小心着点,就得连人带车翻到山沟里。”
车把势另劈的路夹在山沟之间,崎岖难行,他很是小心地驱策马车,保持平稳的速度前进。
“我叫你把马赶得跑起来!跑起来!那是马不是蜗牛!再这样蜗牛爬,多耽搁一个时辰都赶不到鸳鸯镇上!快!让马跑起来!”要是师父提前到了,自个儿还没到,准得再挨一通戒尺责罚!
一个巴掌拍到车把势的后脑勺,小和尚是真个着急上火了。
“……是,小师父。”
握在缰绳上的手紧了紧,右手往上一扬,车把势挥下了手中的鞭子,劈啪一响,拉着车的马突然撒开四蹄狂奔起来,马车哐啷哐啷,在山沟夹道上,风驰电骋,一路飙出惊人的速度!
“哟——嗬——”
借着酒精的作用,小和尚趴在车厢小窗口,兴奋地乱叫,刀子似的疾风刮在脸上,逆风飞驰带来的快感,诱得全身细胞中的冒险因子活跃起来。一点点地把头探出车窗外,刚刚还俗的他放肆地冲辟易道侧的几个行路人乱吼乱叫,引得人人侧目,他则把不得不娶个疯子的那股子窝囊气,在此刻尽情发泄了出来。
“小师父,您坐稳些。”
看了看剧烈晃动的车厢框架,制止不了小和尚往车窗外探头的冒险动作,车把势无奈地收回目光,转而望向前方的路,猝然,眼前人影闪过,一个飞奔着横穿道路的行人冷不丁出现在马车前方,来不及拉缰绳的车把势瞳孔猛地紧缩,眼看狂奔着的马拉着车子飞速冲了过去,闪掠在马车前方的人影突然又消失了,车轮底下没有颠簸,没有碾到异物……难道,刚才又是他眼花了?
车把势惊出一身冷汗,拉稳缰绳,凝神细看,突然发现路的对面站着一个人,一个脸蒙轻纱、身披斗篷的怪人,独自站在路边一杆白帆布打的灯笼下,那盏灯笼缓缓亮了起来。白昼里,灯笼里竟亮出蓝绿磷火般的光,在白帆布长杆底下罩出暗夜般的阴影。站在灯柱阴影下的斗篷怪人缓缓摘下了蒙面的淡金色天蚕丝织薄纱,面纱下,朱红的唇边弯出诡异的笑弧……
马车行驶中,两旁景物飞逝,长杆灯笼下站的斗篷人由车子左前方飞速往后移,模糊在视线中。
惊鸿一瞥,车把势像是看到了某种不可名状的事物,目光呆滞了一下,握在缰绳上的手一滑,急速飞驰中的马车打偏了方向,突然冲出路面,失控般冲向路旁的树林,迎面撞了几棵树后,砰然冲到山麓岩石下,车厢整个翻倒,马匹脱缰狂奔而去,翻覆的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哐啷——
车厢的木框架子连的顶棚掉了下来,车辕断裂,车轮子翻仰在空中空转着,车把势捂着鲜血直流的额头,跌跌冲冲地爬下了裂断的车辕,看到半个车厢已经压扁,两个车轮子扭曲变形……突如其来的变故,叫人无从适应,车把势傻傻地跌坐到地上,掌心压到了什么,低头一看,散落的花环残枝中,新郎模样的那个傀儡木偶摔裂了四肢,他的手正压在滚落下来的“新郎”头颅上,手心划出的血珠滴落,染血的傀儡表情诡异,半张脸在笑,半张脸在哭。
“小、小师父……”
看到地上四分五裂的傀儡娃娃,车把势惊魂未定,急忙寻找小和尚的身影——车厢座儿上空无一人,开了扇小窗口的那半边车厢木框散了架子,碎木板子摔落在十丈开外,碎裂的车厢旁,卧着一个人,血色飞溅,染红了路旁怒放的金狮曼舞的菊花。
车把势惊恐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人,双唇发白,猝然尖叫出声:“小师父——”
惊恐的叫声划过长空,明晃晃的阳光小路上,花瓣四散飘飞,片片花瓣,染了血色,随风飘远……
哐——哐——
八面锣鼓声响起,无数个彩色绣球抛上半空,散开五彩缤纷的碎花片,纷纷扬扬地洒落下来。红地毯由胡同口绵延进去,手捧花篮的小厮列队等候在柳家门口。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一辆迎亲马车姗姗来迟,红纱点缀的华丽马车,戛然停在柳府大门外。站在红地毯两侧的花童、小厮欢呼雀跃,纷纷抛洒花篮中的碎碎花瓣。穿了绛紫色劲装袄子、卷了长鞭子的车把势掀开车厢上垂掩的门帘子,从车厢里请出新郎。
迎亲的男方主角走下马车的一瞬,欢呼雀跃的声浪突然停止,柳府门口鸦雀无声,手捧花篮的花童、小厮愣在了那里,目光发怔地看着车厢里走出的人。
马车车厢的门帘子掀开时,由车厢里踏出一双作料讲究的软靴,轻轻踩落在地上,鞋面衬的缎子柔亮亮的,带着几分矜贵与高雅的光泽,从车里跨出后,稍稍停顿,鞋尖微转,华贵的软鞋踩上了红地毯,一步一步,不急不徐地走着。
在明晃晃的阳光里,洒满花瓣的猩红地毯上,穿着大红礼服的颀长身影徐徐前进,在红毯两侧花童、小厮整齐的注目礼下,那道颀长身影行过红地毯,走向了柳府大门前。
“新郎到了!新郎到了!”
一阵骚乱,杂沓的脚步声从柳家门口传了进来,媒婆兴冲冲地跑来,敲了新娘梳妆那个房间的门,正想通知新娘该出去见新郎了,忽听门里“啪”的一声响,门开了,房间里的情形却吓到了媒婆,开心挥舞的双手僵在了半空,她愣愣地看着房间里一坐一站的两个人——
站着的人,一只手还保持着扇出巴掌后,扬在半空的状态;坐着的人,脸往一边偏了过去,白皙的面颊上浮现一个清晰的巴掌印。
厢房里的气氛异常凝重,站在栉妆台前的妖娆少妇动了一下,慢慢地收回扬起的那只手,垂放在身侧,指尖微抖,掌心泛红——刚才那个巴掌甩出去,清脆有力,到现在这只手还有些麻麻的,却,被她用力地握成了拳头,一面深吸气,一面愤恨地瞪着坐在栉妆台那面菱花镜子前的少女,“凭什么是你?凭什么是你从老爷子那里得到传家玉镯?!”
嫁到柳府,给个不能人道的柳老头子当小妾这几年了,偏偏柳家的传家之宝、最终还是落在了这个疯病缠身的丫头片子手上,偏偏柳老头子心里还重视这唯一的独苗,女儿出嫁还把玉镯给了她,那玉镯价值连城,本是柳家元配——那个已死的女人所拥有的,如今又落在了她与他的女儿手中,偏偏她三娘想要的,得不到手!
“咯噔”一咬牙,三娘恨恨道:“你嫁出去了,就休想再回到这个家!”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往后也休想回来与她这当后妈争遗产,柳老头子迟早得比她先走一步,她还年轻,嫁走了这根柳家的独苗,还怕得不到柳家这庞大的家产?罢了、罢了!这玉镯子就让给疯丫头,她可把丑话先搁在前头:“今儿个我可不怕你,你提着神儿点,别给我犯疯病!若敢发疯胡闹,就甭想顺利出嫁,这辈子你都不会得到幸福!”
菱花镜子前,披着霞帔、穿好了新嫁衣的新娘,纹丝不动地坐着,整齐的刘海盖住了眼睛,在半张脸上蒙出阴影,挨过巴掌的面颊红肿稍稍消退后,恢复了冷若冰霜的颜色。虽然挨了巴掌,新娘子却面无表情,僵硬如冰块般地坐着,沉默不语的她,在这个使横的柳家小妾面前,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态度。
房间里的温度降到了冰点,连燃烧的怒火都被冻结,站着的三娘表情也有些僵,又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今日出了柳家的门,就别再回来了!”话落,噔噔噔,踩着酒盅底的三寸金莲儿,表情僵硬地走出门去。
“哎?哎!新娘她母亲,您别走啊……”眼看柳家主事的人走了一个,搞不清状况的媒婆,还想往门外追。
“她不是我娘!”
冷冰冰的一句话,冻住了往外追的步伐,又让媒婆僵在了门口,转过头来,看看栉妆台前的新娘,这个迟钝的媒婆才意识到事态不妙,手指抖啊抖地指向新娘,“这脸、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