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府坐落在朱仙镇东街一条胡同里,门面上贴着神荼、郁垒两幅门神像,分外醒目。入门便是一座四合院,居中的正房是冯家二老的寝居。
冯老爷本姓郭,是入赘冯家的,是以有些惧内,他比冯氏小了近二十岁,正值壮年。
冯家上下皆由冯老夫人掌管。冯氏是个苛刻的守财奴,信佛,五十好几的人腰杆子仍竖得笔直,走起路来脚底都带着风。
此刻,冯氏那两道苛刻的目光正罩在冯家二仆带回来的那个女孩身上。冯老爷则缩在夫人身后,默不吭声,眼角倒是时不时地偷瞄着女孩。
从头到脚打量这女孩一番,冯老夫人问冯福:“这位姑娘就是柳家的闺女?身上怎的还绑了绳子?”
冯福脑门上冒了汗,冯财却早料到会有这碴,他胸有成竹,从容回禀:“老夫人,这位柳姑娘似乎不大乐意顺从柳家二老的安排,一路上哭哭啼啼,总想开溜,还净说些诨话,小人迫不得已才绑了她的手脚,强行押来。”
老夫人重重哼了一声,“不老实的人就得绑着,等今夜吉时一到,就让她与玄儿成亲!”
冯家二仆这才松了口气,不敢逗留,匆匆离开冯府,返回家中。
丫头被仆人强行押入内宅,老夫人派了两个贴身丫鬟为她梳洗打扮。沉重的凤冠强行戴到她头上,身上裹了件新嫁衣,红盖头落了下来,眼前一暗,她的耳边似乎飘过一声沉郁的叹息……
婚事在丑时举行。
丫头不明白喜事为什么在午夜进行,她没有见到新郎,也没有听到新郎说话的声音,被人强押着拜堂时,她总觉得身旁空荡荡的,莫名的惊怖压抑在心头!
拜了堂,新娘又被押入了洞房,虽然绑在她手脚上的绳索已被解开,但这间屋子外面仍有几名仆人死守着,她成了一只笼中鸟。
静静地坐在床沿,丫头心中有些惆怅、有些无奈,甚至有些麻木!单纯柔弱的女孩此刻只有一个想法:倘若冯玄是她命中注定的夫君,她也只能认了。闭着眼,她静静等待着素未谋面的他来掀开那层薄薄的红盖头。
寅时,洞房里仍笼罩着沉闷的气氛,两支花烛不停地流泪,丫头依然静静地坐在床沿,头上的红盖头却不停地抖动,沉重的凤冠、沉闷的气氛,令人胸口闷得慌。深吸一口气,她微微掀开红盖头往外瞄了瞄——没有人!
洞房内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男人的气息!但,她的身侧却有个一尺来高、盖着红绸的物体,怔怔地盯着它,她心中的恐惧如潮水般层层汹涌而来!
手,似秋风中的残叶,颤抖着缓缓地伸向盖在那物体上的红绸,慢慢地掀开它……
扑嗤!
烛蕊猝然爆裂,烛泪——枯竭!
黑暗中,一声椎心泣血的悲啼如箭刺入夜幕……
丫头已昏厥在床上。她的身侧,红绸掀落处,无声地立着一个牌位,触目惊心的赤色在牌位上铭刻了亡人的姓名——冯玄!
丫头嫁给了一个死人!
噌吰——噌吰——
远方隐约传来的钟声唤回了游荡在黑暗里的一缕魂魄——丫头渐渐苏醒。
“醒了?”
冯氏坐在房中抚摸着爱子的灵牌,以极其淡然的口吻问这刚入门的媳妇。
丫头默默地坐起,望着那块牌位,大颗大颗的泪珠滴落在艳红的新嫁衣上。
冯氏把儿子的牌位小心翼翼地放入她手中,叹道:“玄儿这孩子命苦,九岁时不幸溺水夭折。可怜冯家代代单传,要是断了香火,我哪有颜面去见列位祖宗?幸好前些日子玄儿托梦给他爹,说是想在阳间娶个妻,也好投胎做回冯家子孙。如霜啊,你可得天天捧着你夫君的灵位,早日怀个阴胎,为冯家续上香火,婆婆就指望你了!”
冯氏确实抱孙心切,丫头已成了她那荒谬信念操控下的傀儡。
一整天,送进房的饭菜依旧摆在桌上,丫头不吃不喝,只是呆呆地坐在床上,目光呆滞,失了魂似的。
入夜了,东厢的一扇小窗突然“嘎吱”一响,徐徐敞开,一道人影穿窗而入,悄悄靠到床头。
“丫头、丫头!”
轻轻的呼唤落在耳边,丫头抬头望去,看清床前的不速之客时,她傻笑着问:“我是不是也死了,才会看见你?”
“丫头!”床前人儿伸手抚上她的脸颊,把手心里暖暖的温度传给她,“是我、是我啊!”
感受到那份温暖,丫头眨眨眼,犹疑地轻唤一声:“虎子?”
“嗯!”床前的人儿也轻轻答应一声。
借着摇曳的烛光,看到他头发上凝固的血迹,神思恍惚的她终于清醒,急急地握紧他的手,黑暗中那一点温暖,令她惊喜,泪水扑簌簌滚落,心里的酸楚悲伤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渠道,她紧紧抓着他的手,哭着央求:“我不想留在这里,你能不能带我离开?”
“今夜不行,冯家有好多仆人在守夜,等我抓到机会,一定会带你逃出去,一定!”
微弱的烛光里,凝望他眼睛里灼灼的光束,那种坚定的眼神,一点点地打动她的心,稍稍偎依过去,她柔顺地点头道:“好。”
“丫头,这个送给你。”虎子从衣兜内小心翼翼地掏出一块雕凿好的玉石,搁在丫头手心里。
“这是……燕子和钟?”她手里的玉石经过精雕细凿,形成一个惟妙惟肖的垂钟,钟柄环状双耳是两只展翅的燕子,小巧玲珑,令人爱不释手。
“是燕子钟!是我亲手雕刻的。”虎子的目光穿出窗格子遥望苍穹,“我住的村子靠近北方,那里常年兵荒马乱,狼烟一起,村子里就会有许多人举家往南迁移!我与家人就是在那个时候走散的,此后一个人流浪,给人赶车、当马夫……
“我时常在梦里听到钟声,看到有许多燕子飞过一座山头,钟声在山顶敲响……那应该是我小时候的记忆,梦里听到钟声……我总觉得那是家人在呼唤我!对了,你听过燕子钟的传说么?”
“燕子钟的传说?”丫头惊奇地抬头望着他。
他依然望着窗外,追忆的神情使脸上似乎蒙上了一层飘渺的雾纱,“那个传说是砍柴的老伯告诉我的。喏,就像现在一样,老伯坐在榻上,我就坐在他身边,他就指着北边的方位说‘北方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孤峰,峰顶有一口钟,传说它是月宫里的那只玉兔不小心把捣药的石臼打翻,落入凡间后化作了巨钟,凡人如能敲响它,神钟就会实现敲钟人的一个愿望’。”他的目光极力眺望着北方,眼中有一丝晶亮的光彩,“以前有许多人去寻找那座孤峰,想敲钟祈祷北方战事早日平息,征战沙场的亲人能够平安归来,也让每年都会往南飞的燕子把死在北方战场的亲人的魂魄带回故里安息,所以,人们就叫那口钟为燕子钟。”
“燕子钟!”
丫头突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很久以前尘封的一段记忆猛然被触动。燕子钟、燕子钟……好熟悉的感觉!
“丫头,怎么啦?你怎么哭了?”
“我哭了么?奇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
她好象忘记了一个很重要的人,一个不该被遗忘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