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名之原委(近、现代)
节选自《话说成都城墙》,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今天犹然存在于人们口中和地图上的东门、西门、南门、北门乃至唤作新西门的通惠门,唤作新东门的武成门,唤作新南门的复兴门,只是“实”已亡了,而这些“名”,说不定还会“存”将下去,若干年后,也一定会像今天的西顺城街、东城根街,人们虽然日夜由之而所,却想不出它为什么会得有这样一个名称。(东城根街因为成街日子较浅,说得出它由于满城城墙根的原故,准定还有不少的人。但能说出西顺城街它所顺的乃是旧皇城的东边夹城的人,恐怕就不多了。原因是,这道夹城建筑得很早,在五代的后蜀时代,毁得也不迟,在清朝康熙初年。志书不载,传说也未说到它,能够明其原委的人,当然不多。)万一再如交子街之误写成椒子街,叠弯巷之讹呼为蝶窝巷,那么,即使翻遍图籍,还是会莫明其所以出的。(东门外的椒子街,其实就是五代时候前后蜀国在那里制造交子的地方。交子,即当时行之民间的信用钞票,后来叫会子,更后才名钞。因为这名字久已不用,人们感到偏僻,因而才致误了。但是也有不偏僻而致误的,如内姜街,本是明朝蜀王旁支封为内江王的王府所在,设若一直呼为内江王府街,也如岳府街一样,岂不一目了然?就由于省掉一个王字,又省掉一个府字,人们当然怀疑内江是一个县名呀,怎会取为成都的街名?想不通,就简直给它一个不能理解的名字,倒还快爽叠弯巷,本因这巷几弯几曲,名以形之,非常明白。但是清朝宣统二年成都傅樵村撰《成都通览》,却舍去叠弯本音,以为不雅,而写为叠弯的谐音蝶窝,自以为雅,其实是雅得费解,不客气的说,便是不通了。)
东大街(清末)
节选自《死水微澜》,题目为本书编者所加。
自正月初八起,成都各大街的牌坊灯,便竖立起来。初九日,名曰上九,便是正月烧灯的第一宵。全城人家,并不等什么人的通知,一入夜,都要把灯笼挂出,点得透明。就中以东大街各家铺户的灯笼最为精致,又多,每一家四只,玻璃彩画的也有,而顶多顶好看的总是绢底彩画的。并且各家争胜斗奇,有画《三国》的,有画《西厢》、《水浒》,或是《聊斋》、《红楼梦》的,也有画戏景的,不一定都是匠笔,有多数是出自名手,可以供雅俗之赏。所以一到夜间,万灯齐明之时,游人们便涌来涌去,围着观看。
牌坊灯也要数东大街的顶多顶好,并且灯面绢画,年年在更新。而花炮之多,也以东大街为第一。这因为东大街是成都顶富庶的街道,凡是大绸缎铺,大匹头铺,大首饰铺,大皮货铺,以及各字号,以及贩卖苏、广杂货的水客,全都在东大街。所以在南北两门相距九里三分的成都城内,东大街真可称为首街。从进东门城门洞起,一段,叫下东大街,还不算好,再向西去一段,叫中东大街、城守东大街和上东大街,足有二里多长,那就显出它的富丽来了:所有各铺户的铺板门坊,以及檐下卷棚,全是黑漆推光;铺面哩,又高、又大、又深,并且整齐干净;招牌哩,全是黑漆金字,很光华,很灿烂。因为从乾隆四十九年起经过几次大火灾,于是防患未然,每隔几家铺面,便高耸一道风火墙;而街边更有一口长方形足有三尺多高、盛满清水的太平石缸,屋檐下并长伸出丁葆桢丁制台所提倡的救火家具:麻搭、火钩。街面也宽,据说足以并排走四乘八人大轿。街面全铺着红砂石板,并且没一块破碎了而不即更换的。两边的檐阶也宽而平坦,一入夜,凡那些就地设摊卖各种东西的,便把这地方侵占了;灯火荧荧,满街都是,一直到打二更为止。这是成都惟一的夜市,据说从北宋朝时候就有了这习俗,而大家到这里来,并不叫上夜市,却呼之为赶东大街。
东大街在新年时节,更显出它的体面来:每家铺面,全贴着癆红京笺的宽大对联,以及短春联,差不多都是请名手撰写,互相夸耀都是与官绅们接近的,或者当掌柜的是士林中人物。而门额上,则是一排五张癆红笺镂空花,贴泥金的喜门钱。门扉上是彩画得很讲究的秦军胡帅,或是直书“只求心中无愧,何须门上有神”,以表示达观。并且生意越大,在门神下面,粘着的拜年的梅红名片便越多,而自除夕直到破五,积在门外,未经扫除的鞭炮渣子,便越厚,从早至晚,划拳赌饮的闹声越高,出入的醉人也越多。
除此之外,便是花灯火炮了。
从上九夜起,东大街中,每夜都是一条人流,潮过去,潮过来。因此,每年都不免要闹些事的。
这一年,自不能例外,在上九一夜,凡乡下人头上的燕毡大帽,生意人头上的京毡窝,老年人头上加了皮耳的瑞秋帽,老酸公爷们头上的潮金边子耍须苏缎棉瓜皮帽,被小偷趁热闹抓去的,有二十几顶;失怀表的,失鼻烟壶的,失荷包的,以及失散碎银子的,也有好几起。失主们若是眼明手快,将小偷抓住,也不过把失物取回,赏他几个耳光,唾他几把口水了事。谁愿意为这点小事,去找街差、总爷,或送到两县去自讨烦恼?何况小偷们都是经过教训,而有组织的,你就明明看见他抓了你的东西,而站在身边,你须晓得,你的失物已是传了几手,走得很远了;无赃不是贼,你敢奈何他吗?所以十有九回,失主总是叹息一声了事。
初十夜里,更热闹一点。上东大街与城守东大街臬台衙门照壁后的走马街口,就有两个看灯火的少妇,被一伙流痞举了起来。虽都被卡子上的总爷们一阵马棒救下了,但两个女人的红绣花鞋,玉手钏,镀金簪子,都着勒脱走了。据说有一个着糟蹋得顶厉害,衣襟全被撕破,连挑花的粉红布兜肚都露了出来,而脸上也被搔伤了。大家传说是两个半开门的婊子,又说是两个素不正经的小掌柜娘,不管实在与否,而一般的论调却是:“该遭的,难道不晓得这几夜东大街多烦?年纪轻轻的婆娘,为啥还打扮得妖妖娆娆地出来丧德?”
从督院街到西御街(清末)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大家都走远了,黄澜生一个人还站在督练公所大门边踟蹰不定。手上一只皮护书,由于没有拿惯,不晓得如何拿才合式。
天上阴云密布,看来像个下雨天。要是步行回去,一定会遇雨。既无轿子,又没有雨伞,难道光着头皮去淋吗?那吗,仍然回衙门去,——徐保生说不能退回去,当然是王寅伯恐吓大家的话。尤安、蒋福不是声明一声,就大摇大摆地走了进去么?——更不好。自己在公事房熬个夜倒不要紧,不走的人有那么多,说不上寂寞。但是一想到家,一想到从未无原无故与自己分别过一宵半夕的太太,再一想到绕膝索笑的小儿小女,恨不得一气就跑回,即令白雨倾盆,也无所谓了。决定走好在自己也常常步行,今天步行一趟也算不得纡尊降贵。门口一个站哨的陆军军人见他像要向西辕门走去的模样,
便和颜悦色地对他说:“你这位老爷为啥不朝那头走呢?”
“我住在西御街,是应该向西走的。”
“我劝你老爷多走几步路,绕过去的好。”
“却是为了啥?”
“我晓得辕门内外都布了岗,不准通过。学道街、走马街那一带已有命令叫阻断交通。除非你有特许状才能走。”那军人还在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说:“若是我们陆军布的防哨,又好通融了,只要你说清楚,哪里来,哪里去。”
一个军帽上有一条金线标记的军官走出来,站哨军人连忙立正举枪。
黄澜生只好打定主意,也向东头的南打金街走去。
果然满街是兵,而且是青布包头、麻耳草鞋,两个肩头上各沉甸甸地斜挂一条也和所穿衣裤一样的灰布做的子弹带、手上一支九子枪并不好生拿着的巡防兵,一个个立眉竖眼,好像满脸都生的是横肉。光看外表,已和陆军不同。黄澜生捧着皮护书,小心翼翼地从行列中穿出,一直走到丁字口上。
向北一条就是南打金街,通出去是东大街。照路线说,黄澜生是应该打从这里走的。他本也安排从这里走。但是举眼一望,也和督院东街情形一样,在街上站成队的全是兵,全是那些令人望而生畏的巡防兵,没一个普通人在走路。
向南一条是向来就不当道的丝绵街。这时,更显得冷清清的也没有兵,也没有普通人。跨在金河上的古卧龙桥的重檐翘角的桥亭,更其巍然。虽是一条好像生气很少的街,但在黄澜生看来,反而感觉平安得多。他于是就取道丝绵街,过了古卧龙桥,走入更为偏僻、只有不多几家公馆门道而无一间铺面的光大巷,沿着汤汤流水的金河,静悄悄地一直走到一洞桥街。
有兵的街道走起来固然有点使人胆怯。但是没有人迹的街道走起来却也有点令人心惊。看来,还是该选那些有人无兵的街道才是办法。黄澜生站下来估量了一下:他目前走的是金河南岸的街道,过了一洞桥向西,便是金河北岸的街道。第一条是半边街,差不多都是绸缎铺和机房,街道不冷僻,并且有几家绸缎铺他还常有往来。像这样的街当然入选,但是也不对。因为半边街向西出去,是青石桥,那个陆军军人不是说过青石桥就有巡防兵吗?走去被阻拦住了,反而不美。他想了想,遂向街的南口走去,再向西是东丁字街。
这条街倒不算怎么冷僻。街中还有一院大房屋,是湖北、湖南两省在四川做官的人,因嫌湖广会馆陈旧了,而且首事们大都是已在四川落了业的小绅士、小商人,做起会来,一同起居时,和他们的身份不相称,于是在湖广会馆之外,另自集资修建了一所堂皇富丽的两湖公所,用作他们聚会游癇地方。里面布置有一个“音樽候教”即是说请客坐席看戏的座落,黄澜生曾经应他湖南同寅之请,来坐过席,看过戏。这时,两湖公所也和这条街中其他一些公馆、门道、院落一样,两扇黑漆门扉关得死紧。
走到西丁字街才看见了人。黄澜生放缓脚步,吁了口气。不但感到头上背上全是汗,并且两只脚胫也确乎觉得有些疲软。尤其讨厌的是那个皮护书。穿着马褂靴子,而手上抱着一个皮护书,这成什么名堂再向上一望:天更阴沉,雨好像等不到一顿饭的时候便要下了。“唉如其有乘轿子坐上,好多哟。”
留心一看,一家铺面虽也阖上了铺板,但也敞开着两扇铺门。门外也有两个人,一个年轻些的站着,一个业已中年的衔了一根短叶子烟杆蹲在檐阶边。就人的模样而言,很像轿夫。再看屋檐口一块不很触目的吊牌,标题着:“易洪顺花轿执事行”。岂不就是轿铺啦?
“轿子,打一乘出来!西御街!”
两个人都不开口。只那年轻一些的人泛起红砂眼瞅了他一下。
黄澜生再把吊牌看一遍,没有错;又进前两步走到铺门口,伸长脖子向里面一望,不是轿铺是什么?三面靠壁的通铺上还横七竖八地睡了几个人,架子高处,一排六乘小轿一乘不少,屋角上一个小行灶一个大炉子,两个人正在那里做菜,做饭。
“轿子,只要一乘,到西御街”
毫无动静。一会儿才有一个苍老声音懒洋洋地答说:“没人抬。”
“开顽笑的话铺里铺外,睡着坐着的不都是人么?”另一个声音:“就是不抬。”
“路不远,充其量五条街嘛,多给几十个钱,好不好?”黄澜生的话不是商量,已经近乎恳求了。平常日子,不会有这种声口的。
“钱是小事,性命要紧?”
就是那苍老声音接着说道:“硬对!人无贵贱,性命都只有一条。今天不挣钱,明天还可以挣,今天丢了命,明天就找不回啦。”
黄澜生故意笑了笑道:“何至于就要命。”
“你没有看见罢咧文庙前街的口子上打死两个在那里摆着的,不就是云台司吗?”这时已有四五人,大概都是左右几家做家具出卖的木匠师傅,也在街边闲望,便围拢来看。其中一个就搭起话来道:“今天真是个大日子,成都省从来没有过的大日子好端端地会开起红山来。我才从北门上回来,他妈的,大什字那头,听说打死三个。东大街、走马街、院门口,没一处没死人。”另一个人抢着说道:“制台衙门更多,死了一大坝,满地是血。”
“开红山,到底为了啥?”一个人这样问。“他妈赵屠户杀人,还和你讲道理么?只能说今天大家背时,碰上了”一个老年人叭着叶子烟叹道:“也是现在的世道哟从前制台衙门杀一个人,谈何容易写公事的纸都要几捆。人命关天的事,好不慎重。今天不讲究这些了。管你啥子人,管你啥子事,红不说白不说,噼呖叭喇一阵枪,成个啥名堂说起来,总怪百姓不好,总怪百姓爱闹事,他们做官人总有理。今天呢?百姓不曾造反,做官人倒胡行非为起来,你们看,这是啥子世道”话一说开,听的人越多,登时就是一堆。
黄澜生晓得坐不成轿子,又怕下雨,遂耐住热汗和疲乏,取了条比较短些的路线,急急忙忙向西御街走去。
离大门还有几丈远,两个孩子便像飞鸟似的,从门旁石狮边跳出,对直向他跑来,一路喊着:“爹爹……爹爹……”黄澜生顾不得在街上被人看见会议论他有失体统,他已蹲了下去,把皮护书放在衣襟兜里,张开两手,让婉姑扑进怀来;一把抱起,在她红得像花红似的小脸蛋上连亲几下。只管作出笑脸在说:“闹山雀儿爹爹的闹山雀儿爹爹的小乖女。”可是眼睛已经又酸又涩。
又伸手去把振邦的肩膀两拍道:“你们怎么跑上街来了……妈妈呢?”两个孩子争着说道:“妈妈急得啥样……尽等你不回来。街上人乱跑……楚表哥也没回来,他在学堂里。妈妈说,叫哪个人来找你呢?全街闹震了,又不晓得啥子事。后来,听说制台衙门的兵开炮火打死多少人。你咋个这时候才回来?妈妈在轿厅上等你。”皮护书交给振邦拿着,两手挽着孩子,还没走拢,看门老头已经满脸是笑地在大门外迎着道:“菩萨保佑,老爷回来啦。”
三圣巷(清末)
节选自《大波》,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陕西街的三圣巷是容易找的。第一,巷口外一座三圣庙,虽然不大,却突出在街边上,非常触眼。第二,巷子不宽也不深,但住的人可不少,又矮又窄的木架泥壁房子,对面排列,密得像蜂房;十有八家都在拉癈子,深处还有两家大车缫房,等不到走进巷口,就已听得见木车轴的格轧格轧,和皮条拉着癈子长柄的唿噜唿噜;还有提着生丝把子的人匆匆走进去,挽着熟丝把子的人匆匆走出来;就是过路人行经巷口时,谁也要睃一两眼的。
走进巷口,嗨!真好看呀!窄窄一线天空,像哪家办大喜事样,全挂满了各色各式的彩旗——哦!并非彩旗,原来是几十根竹竿上晒的衣裳裤子一定是住户们从外面领来洗的,不然,不会那么多。而且几家铺面外的檐阶上,还放有三四只大木盆,一些大娘大嫂还正在一面摆龙门阵,一面哗哗地搓洗。彩
旗下面,也不算宽的巷道,是儿童乐园。不可计数的娃儿,都赤着上身在那里跑跳吵闹。还不会走路的小娃儿,简直就像裸虫,在泥地上爬楚用上下一看道:“想不到成都还有这样的地方,今天倒开了眼了。”
“真是少所见,多所怪,不如这里的地方还多哩你以为成都住家人户,都像你黄表叔家那样么?留心数一数,好像就是这里了。”
一间同型的小铺面,两扇木板门关得没一丝缝,在这热闹环境当中,显得非常寂寞。楚用迟迟疑疑地说:“数目倒对,左手第七家,为啥关着门?难道没人在吗?”
两个人把门拍了几下,又同声高喊着吴凤梧吴先生门后一个苍老的女人声音回说:“出去了,不在家。”果不出黄澜生所料。再问:“到哪里去了?”回说:“不晓得。”
“什么时候回来?”
“不晓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