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轰笑起来。古字通也大笑道:“有理。有理。”一个小胖子叫林同九的学生,另出了一个主意说:“我也不赞成看戏,管你川班、京班,高尚娱乐、低尚娱乐,你们算,正座五角,拿八个人来计,五八四块,这数目可以留到明天在枕江楼大吃一顿,鸡鸭鱼肉虾样样齐全,还要喝他妈的斤把大曲酒,岂不比把耳朵震聋了更安逸?”罗鸡公也就是古字通哈哈笑道:“我们商量的是今天下午的事情,哪个和你打明天的主意?”
“那吗,”林小胖子又扳着指头计算道:“我们每人只出两角半钱,这比戏园副座的票价还少半角钱。我们先去劝业场吃碗茶,可以看很多女人,地方热闹,当然比少城公园好。然后到新玉沙街清音灯影戏园听几折李少文、贾培之唱的好戏,锣鼓敲打得不利害,座场又宽敞,可以不担心耳朵。然后再回到锦江桥广兴隆消个夜,酒菜面三开,又可醉饱,又不会吃坏肚子。每人二角半,算起来有多没少,岂不把你们所说的几项耍头全都包括了?”大家都喊赞成。并取笑说:“小胖子到底是成都儿,又是生意人,莫怪小九九算盘打得这么精通。”
大变的世道
王奶奶端了一盘黄澄澄的炒嫩鸡蛋出来,大家又盛了饭。
王中立话头一转道:“现在新名词叫社会,社会大概就指的世道罢?也就坏得不堪。我们就说成都,像你父亲以前挑着担子来省做生意的时候,那是何等好法。门门生意都兴旺,大家都能安生。街上热闹时真热闹。清静时真清静。洋货铺子,只有两家。也不讲穿,也不讲吃。做身衣裳,穿到补了又补,也没有人笑你。男的出门做事,女的总是躲在家里,大家也晓得过日子,也晓得省俭。像我以前教书,一年连三节节礼在内不过七十吊钱,现在之有几个吃饭钱,通是那时积攒下来的。但我们那时过得也并不苦,还不是吃茶看戏,打纸牌,过年时听听扬琴,听听评书?大家会着,总是作揖请安,极有规矩。也信菩萨……”他的老婆一口接了过去道:“不是喃。就拿我来说,当十几三十岁时,多爱烧香拜佛的,每月总要到城外去烧几次香。那时还无儿女,不能不求菩萨保佑。可是菩萨也灵,拜了两年佛,果然就生了玉儿。那时,信菩萨的实在多,再不像现在大家都在喊啥子不要迷信。菩萨也背了时,和尚也背了时,庙产提了,庙子办了学堂,不说学生们,就多少好人家的人,连香都不烧了。可是菩萨也不灵了,也不降些瘟疫给这些人。”王中立已吃完了饭,一面抽水烟,一面拿指甲刮着牙齿,接着说道:“变多了。变得不成世界了。第一,就是人人都奢华起来,穿要穿好的,吃要吃好的,周秃子把劝业场一开,洋货生意就盖过了一切,如今的成都人,几乎没有一个不用洋货的。聚丰园一开,菜哩,有贵到几元钱一样,酒要吃啥子绍酒;还有听都没有听过的大餐,吃得稀奇古怪,听说牛肉羊肉,生的就切来吃了,还说这才卫生。悦来戏院一开,更不成话,看戏也要叫人出钱,听说正座五角,副座三角。我倒不去,要看哩,我不会在各会馆去看神戏吗?并且男女不分的……”吴鸿道:“那是分开的,女的在楼上。”
“就说分开,总之,男的看得见女的,女的也看得见男的。我听见说过,男的敬女的点心,叫幼丁送信,女的叫老妈送手巾,慈惠堂女宾入口处站班,约地方会面,这成啥子名堂!加以女子也兴进学堂读书,古人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如今却讲究女教。教啥子?教些怪事!一有了女学生,可逗疯了多少男子!劝业场茅房里换裤带的也有了,两姊妹同嫁一个人的也有了,怪事还多哩!总之,学堂一开,女的自然坏了,讲究的是没廉耻。男的哩,也不必说,‘四书’‘五经’圣贤之书不读,却读些毫不中用的洋文,读好了,做啥子?做洋奴吗?一伙学生,别的且不忙说,先就学到没规矩,见了人,只是把腰杆哈一哈,甚至有拉手的。拉手也算礼吗?男女见面,不是也要拉手啦?那才好哩。
一个年轻女子,着男子拉着一双手,那才好哩。并且管你啥子人,一见面就是先生,无上无下,都是先生。你看,将来还一定要闹到剃头先生,修脚先生,小旦先生,皂班先生,讨口子先生,大人老爷是不称呼的了。朝廷制度,也不成他妈个名堂。今天兴一个新花样,明天又来一个,名字也是稀奇古怪的,办些啥子事,更不晓得。比如说,谘议局就奇怪,又不像衙门,又不像公所,议员们似乎比官还歪,听说制台大人,还会被他们喊去问话,问得不好,骂一顿。以前的制台么,海外天子,谁惹得起?如今也不行了。真怪。就像这回运动会,一般学生鬼闹一场合,赵制台还规规矩矩地去看。出了事,由制台办理好咧,就有委屈,打禀帖告状好了,那能由几个举贡生员,在花厅上同制台赌吵的道理?如今官也背了时。受洋人的气,受教民的气,还要受学界的气,受议员的气。听说啥子审判厅问案,原告被告全是站着说话。唉。国家的运气。连官都不好做了。
一句话说完,世道大变。我想,这才起头哩,好看的戏文,怕还在后头罢?”他还在叹息,他老婆已把碗洗好了出来,大声喝道:“胡说八道些啥子,肚子撑饱了,不去教书,看东家砸了你饭碗,只好回来当乌龟。”他赶快收拾着走了。
成都的夜生活(抗战时期)
节选自《天魔舞》,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成都市在抗战中扩大了,人口从战前的四十几万增加到八十多万。近郊许多地方,从前是纯农村世界,但自民国二十七八年起疏散的人出去的多了,而许多新兴的有关军事机构也尽量建立在郊外,这样一来城外一些地方电灯有了,马路有了,桥梁有了,粮食店、猪肉架子、小菜摊、杂货铺也有了,连带而及的茶铺酒店饭馆旅社栈房都有了,业已把城郊四周十来里地变成了半城半乡的模样;但是一种旧习还依然存留着,便是没有夜生活。
半城半乡之处,交通到底不大方便,只有一些越来越不像样的实心胶轮的人力车;而且一到夜里,还不大找得到。得了抗战之赐,使劳作收入较优的车夫们,辛苦了半天,足以一饱了,他们第一需要休息,第二对于比较寂静的黑?的乡野道路,总不免存有几分戒心,虽然近几年来已不大有什么路劫事件发生。新兴的木箱式的马车,和长途车式的公共汽车,路线既只限于四门汽车站以内的旧市区,而且一到黄昏也都要收车的。因为没有夜的交通,在近郊,遂也无夜的生活,大家仍然保存着农村的早作早歇的良好习惯,那是无怪的。
市区以内哩,则说不出什么原因,或者成都市还未进步到近代工业和近代商业的社会,好多生活方式,犹在迟缓的演变中;一般人还是喜欢的日出而作;一清早是大家工作得顶忙碌的时候,入夜也需要休息了。娱乐场所也如此,白天是准备有闲阶级的人们去消遣,夜间则只能以很短时间来供应忙人,无论是书场,是戏园,是电影院,大抵在八点钟以后不久,就收拾了,而别的许多大都市的夜生活,在八点半钟起,才开始哩。
八点半是成都人最牢记不能忘的“打更时候”。只管大家已习惯了用钟用表,而打更仍是很有效的。小铜锣沿街一敲,于是做夜生意的铺店便关了,摆地摊的便收捡了,茶馆、酒馆、消夜馆一方面准备打烊,一方面也正是生意顶兴隆的时节,行人们纷纷倦游而归,人力车是最后的努力,马路女郎也到了最后关头,再过一刻,维持治安的人们便要用着他们遇啥都感到可疑的眼光,向寥落的夜徘徊者作绵密的侦察或干涉了。
没有八点半以后的夜生活,于是从下午的五点起,就几乎成为有定例的逛街,和欣赏窗饰,和寻找娱乐,和钻茶馆会朋友谈天消遣的必要时间。而成都市区又只有这么一点大。几条中心街道,像春熙路,像总府街,像几段东大街,便成为人流的交汇地方。因此,周安拉着陈登云的车子也和适才在总府街东段时一样,不能凭着气力朝前直冲,只能随在一条长蛇似的车阵之后,而时时向后面车子打着招呼:“少来”、“前挡”放缓脚步,徐徐通过了春熙路,通过了上中东大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