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吗,有笔墨没有?留个条子给他罢。”
“没有。”再问时,连声气都没有了。两个人互看一眼,只好退出巷口,商量着回到黄家写封信,叫罗升送来的好呢?还是就近找家杂货铺买张信纸写了,给他塞进门缝去的好?
总府街(四十年代)
总府街是甲等街,街面不宽,人行道也窄。两面应该拆卸退让人行道的铺家,大概为了很多原因,有的照规定尺寸退进去了,有的依然如故,把一整条街的两面,遂形成了一种不整齐的锯齿。
只管划为甲等街,因为是市中心区,而繁华的春熙路和曾经繁华过的商业场又南北交叉在它的腰节上,以形势而言,实在是一条冲要街道。而人们也不因为它被划为甲等街,遂按照规定而减少往来的数目。
陈登云的包车一走到这里,也就不能由周安猛冲。满街的人,满街的车,彼此车铃踏得一片响,车夫也不住声的打着招呼:“撞着”、“左手”、“右手”、“少来”。但是,总没办法把一般踱着方步,东张张,西望望,颇为悠然的男女行人,全挤到人行道上去,将一些水果担子和临时地摊踩毁呀。
成都市街上行道的秩序,自清朝办警察时起,就训练着“行人车辆靠右走。”二三十岁的人早已有此素习了的。忽然由于国民党的“新生活运动”,一次手令,二次手令,强迫改为“行人车辆靠左走”说是必如此才能救国,也才是新生活。几年来的强勉奉行,大家又已渐渐成为素习了。现在政府说是要将就盟友驾驶的方便,又要改回来,仍然“行人车辆靠右走”了。而且宣传上又这么说:“倘若一齐靠右走,则行人脑后没有眼睛,车辆从后冲来,岂不有性命之忧?不如改为车辆靠右走,行人靠左走,不一齐右倾或左倾,那吗,行人车辆迎面而行,彼此看得明白,便来得及互让了。”这是聪明人的想法,实开世界行道秩序之新纪元。总府街的行道秩序,可以说恰是在作这种宣传的实验。
陈登云的车子刚好拉到商业场门口人丛中放下,他也刚好下车时,一辆吉普车忽从西头驰来,活像艨艟大舰样,把一条活的人流,冲成两大片。这大舰上载了四个年轻的水手,也可说就是美国兵,只一个戴了顶黄癉叽船形帽,三个都戴的是中式青缎瓜皮帽,准是才在福兴街买来的。一路闹着唱着,同人浪里的哗笑,和一片几乎听不清楚的“密斯特,顶好。”的声音,溶成了一股响亮的激流。
十字街口上的交通警察,只管笑容可掬的平伸左臂,礼让着要他们过去,可是那大舰也像喝醉了似的,并不一直向东头走,而只是绕着警察先生所站的地方打转转。警察先生很是惶惑,对于这辆过于活泼的吉普车,真不晓得如何指挥法。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使他也面随着那车,一连打了三个转转,两条带有白袖套的手臂,一会伸起来,一会又放下去,脸上是很尴尬的一副笑容。
这简直是街头剧,而且是闹剧,从四条热闹街上走来的人啦车啦,也像朝宗于海的江淮河汉四渎,把十字街口挤成了一道潮样的墙。呼叫和哗笑的声音,确也像潮音,刚沉下去,又沸涌起来。
吉普车兜到第三个圈子,才在春熙路口侧停下了,也登时就被人潮淹没。许多人都不肯离开,好像在研究车,又像在研究人。一下流通了的人力车,凭车夫怎么喊叫,总喊不出一条可以走得通的路。几个火气大的车夫,一面用手推,一面又有意的用车杠去撞,可是无感觉的人潮,还是那么挤,还是那么涌,只有少数上了年纪的男女,才望一望就走开,却也要大声表示点意见:“有啥看头几个洋人罢咧”忽然间,停吉普车的地方,一串火爆响了起来。被爆炸的纸花,带着烟火,四面溅射,一派硫磺和火硝的浓烟,凝成簸筐大一团青郁郁的密雾。挤着的人墙登时就崩坍了。情绪好像更快活,“顶好,密斯特……顶好,顶好。”比火爆的霹雳叭啦的响声还响。
陈登云这时才看见一个戴瓜皮帽的美国兵,单腿跪在地下,正拿着一只自动照相机向四面在照。照相机好像是无形的机关枪,崩坍的人墙,一下子就变成碰上岩石自然粉碎的浪花,人人都在朝后蹿,人人都在呐喊:“在照相了,躲呀……莫把你个宝气样子照进去啊。”十字街口的秩序乱极了,比“六一一”和“七二七”日本飞机盲目投弹时的秩序还坏。这可气煞了交通警察,红着脸跳下他的岗位,挥起拳头直向人堆中打去,口里大声叱骂着:“走开,走开,外国人要照相啦。”
“你妈的打老娘老娘打这里过的,惹着你龟儿子啥地方?你敢打老娘。”
“哈哈打着了女太太……你才歪哩……看你脱得了手不?”人们是这样的吵着。
人潮又汹涌起来,要走的都不走了,才躲蹿到街角上和各铺门口去的,也飞跑拢去,一面像打招呼地喊道:“快来看……快来看……警察把一个女太太打伤了……抓他到警察局去,他龟儿敢乱打人……”这时群众的情绪是忿怒了。
警察连忙大声在分辩。仅看得见两条有白袖套的手臂一扬一扬,是在加重说话的分量。但他却终于敌不过那更有分量的女高声,和评断道理的群众的噪音……幸而事件立刻就解决了。三个戴瓜皮帽的美国兵早已分开观众,挤进核心,听不明白叽呱了几句什么,只见一个美国兵用手臂挟着朱太太的光膀膊,两个密斯特就分攘着人众,连那个惹起问题的警察先生也在内。接着吉普车开上去,看不明白是怎样一个情状,只听见噗噗噗几声,连喇叭都没响,那车已在人众拍掌欢呼声中,一掉头直向春熙路开走了。“倒便宜了密斯特了。哈哈”
“莫乱说不见得人家就那们坏。”
“年轻小伙子,筋强力壮的,又吃醉了,哪能不……”
“人家都是大学生,有教育的,哪像我们这里的丘八,一见女人就慌了,人家分得出好歹来的。”
人民南路
原文题为《成都的一条街》,此标题为本书编者所加。
我要讲的成都的一条街,便是现在成都市人民委员会大门外的人民南路。(按照前市人民政府公布过的正式街名,应该是人民路南段,但一般人偏要省去一字,叫它人民南路。这里为了从俗,便也不纠正了。)
要说明人民南路的所在,且让我先谈一谈旧成都的形势。
目前正在带动机关干部、部队、学生、居民、农民,分段包干拆除的旧城墙,是一个不很整齐的四方形。据志书载称,周围二十二里八分。因为从前的丈尺略大,最近据成都市城市建设委员会测量出来,是二十四里二分多(当然是华里)。又志书载称,这城东西相距九里三分,南北相距七里七分。
成都说起来是个古城市。若果从战国时候秦惠王灭蜀国、秦大夫张仪于公元前三一○年开始建筑成都城算起,它的确已有二千二百六十八年的历史。但是,成都城随着朝代的变更,它也变了无数次,始而是大小两座城,继而剩下一座城,后又扩大了变为二重城、三重城,后又变为一座完整的大城。今天的规模,是唐僖宗乾符三年(公元八七六年)高骈作西川节度使时建筑唐城的规模。可是现在拆除的城墙,不但不是八世纪的唐城,也不是十三世纪后半期的明城,甚至不是张献忠之后、清朝康熙四年(公元一六六五年)所重修的城,而实实在在是在清朝乾隆五十年(公元一七八五年)彻头彻尾用砖石修成,算到今年仅止一百七十三年,并非古城。
成都位置,偏于川西大平原的东南,地势平坦。当初规划城市时,本可以像北京市街一样,划出许多正南正北、正东正西的区域来的。但是不知为了什么原故,城内街道全是西北偏高、东南偏低的斜街。我们把成都市旧街道图展开一看,便看得出,只有略微偏在西边一点、大致处于城市中心的旧皇城,是端端正正坐北朝南的一块长方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