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熙路是民国十四年(公元一九二五年)才由前臬台衙门改建的,南接繁盛的中东大街,北与商业场相对,算是成都顶洋盘、顶新、顶宽的街道。因为宽,所以一般兵士临时寻找街沿石条来砌的战垒,才砌了一半的工程。足有两排人的光景,还正纷纷的在往来抬石头,而大家都是喜笑颜开的,好像并未思想到在不久的时候,这就是要他们只为一个人的虚骄,而拼命、而流血的地方罢?他们还那样高兴,还那样的努力呀前面已经有好些人,从那才砌起的有二尺来高的战垒跨了过去,我们自不敢怠慢。大概还有些比较斯文的男士和小脚太太们走得太慢的原故罢,我们已走了老远了,听见一个像排长的人,朝那面高声唤道:“还不快些走再砌一层,就不准人通过了”啊呀,我们运气还不坏要是再慢三分钟,这里便不能通过。或许还要向东,从科甲巷,从打金街,从纱帽街绕去了。
算来,我们从少城的东城根街,一直向东走到春熙路,已经不下三里,再绕,那更远了。而且就一直绕到东门城根,能否通得过,也还是问题哩。亏得那一天的脚劲真好我们虽走过了春熙路这个关口,但前面还有许多条街,到底有无阻碍呢?于是我就略为判断了一下,认定两军的交哄,最重要的只在西头,尤其是少城。一自旧皇城之东,从东华门起,即已参入二十八军的中立地带,则越是向东,越是不关重要。我们就以砌战垒的工程来看,西头早砌好了,还挖有战壕,而东头才在着手,不是更可明白吗?那吗,我们不能再转向西了,恐防还有第二防线,第三防线,又是战垒,又是战壕的阻碍哩我在一两个钟头内,竟稍稍学得了一点军事常识了于是我们便一直向南,走过春熙路南段,走过与南段正对的走马街。这几条热闹街道,全然变像了,铺门全闭,走的人可以数得清楚。要不是得力太阳影子照耀着,那气象真有点令人心伤。
我们又走过昔日极为富庶、全街都是自织自贸的大绸缎铺,二十余年来被外国绸缎一抵制,弄到全体倒闭,全建筑极其结实的黑漆推光的铺面,逐渐改为了中等以下人家的住宅的半边街;又走过因为环境没有改变之故,三四十年来没有丝毫改善的一洞桥,然后才向西走入比较宽大而整齐的东丁字街。
东西两条丁字街口的向北的街道,便是青石桥南街了。这里一样的热闹,茶铺大开着,吃茶的人态度还是安安闲闲的,虽然谈的是正要开始杀人的惨事。而卖猪肉的,卖小吃食的,卖菜的,依然做着他们不得不做的生意。但是朝北一望,青石桥上,果然已砌起一段战垒了。我们如其图省几步路,必然又被打转。
我们走到西丁字街,就算走到了,而后才把脚步稍为放缓了一下。记得很清楚,我们刚刚走到家里,因为热,才把衣服解开,正在猜疑到底什么时候才开火,看形势,已到紧张的顶点了,猛的,遥遥的西边天空中,噼呖啪啦就不断的响了起来。啊第四百七十若干次的四川内战,果然开始了。
我回想到刀子巷口那个笑嘻嘻回答我的话的中年兵士。我又回想到此刻犹然在街上彷徨,到处走不过的行人我深深自庆,居然绕了回来,到午饭时,直喝了三斤老酒。
飞机当真来了
在一片晴明而微有朵朵白云的天空,当上午十点钟的时节,在我的书房里,只听见天空中从远远传来的嗡嗡嗡不大经听的声响。
我好奇的往外直奔道:“飞机飞机,一定是二十一军的飞机当真来了?”其实,成都天空中之有飞机的推进器声,倒并不等在民国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一月,只要是中年人,记性好的,他一定记得民国四年(公元一九一五年),陈二庵带着大队的北洋兵,在成都玩出警入跸的把戏时,已经使成都人开过眼孔,看见过什么叫飞机的了。
陈将军当时只带来了一大一小两架飞机,是一直运到成都,才装合好的。他的用意,并不在玩新奇把戏,而是在虎骇四川人:“你这些川耗子,敢不服从我敢不规规矩矩的跟着我赞成帝制你们瞧我带有欧洲大战时顶时兴的新军器,要不听话,只这两架飞机,几个炸弹,就把你们遍地的耗子洞给炸毁个一干二净”可是不争气,那天预定在西校场当众显灵时——全城的文武官员和各界绅耆都得了通知,老早怀着一种不信除了鸟类,还有别的东西可以带着人上天的疑念,穿着礼服,齐集在演武厅上。而百姓们也不惜冒犯将军的威严,很多都涌到城墙上去立着参观——一架小点的飞机,才由地面起飞,猛的就碰在演武厅的鸱尾上,连人连机翻在地下,人受了微伤,机跌个稀烂——不知何故却没有着火烧毁。
观众无不哄然笑起,更相信除非神仙,人哪能坐起机器飞得上天去的。那时没有看清楚陈将军脸色如何,揣想起来,一定比未经霜的橘子还要青些了。
但是,人定胜天,在不久的一个上午,全成都的人忽然听出警入跸见天空中有一片奇怪声音,响得很是利害。白日青光,响声又大,那绝不是什么风雨凄凄的黑夜,吱吱喳喳的从灌县飞来的九头鸟了。于是男女老幼都跑到院坝里,仰起头来一看,“啊那们大那们长怕就是啥子飞机罢??他妈的硬有飞机人硬可以驾着飞机上天啦怪了,怪了?”随后,这飞机又飞起过两次,并在四十里外的新都县绕了一个圈子,报纸上记载下来,一般人几乎不敢相信“哪里几分钟的工夫,就能来回飞八十里的?”但是陈将军的那架飞机,前后就只飞过那几次,并且每次没有开到半点钟,也不很高,除了绕着成都天空,至远就只飞到过四十里外的新都县、温江县、双流县而已。以后简直没有再看见过它的影子;护国之役,也从未听见过它的行动,而且一直没有人理会到它,而且一直把它的历史淡忘了。
事隔一十七年,成都的天空,算是食了战争的恩赐,又才被现代的文明利器的推进机搅动了。而成都人在这几天把步枪、机关枪、迫击炮、手榴弹的声音听腻了,也得以耳目一新,尝味一尝味空军的妙趣。
突然而出现的飞机,在三个交战的团体中——二十一军、二十四军、二十九军——何以知其独属于二十一军呢?这又得声明了。
若夫空军之威力,在上次欧洲大战中,本已活灵活现著过成绩,当时有一个中国人参加法国空战,也曾著过大名的,而我们中国政府,在事中事后,却一直是茫然。直到什么时候才急起直追,有了若干队的空军?这是国家大事,我们不配记载。单言四川,则已往的四百七十余次内战——这在民国二十一年(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一月,所谓安川之战初起时,一个外国通信社,不知根据一个做什么的外国人的记载,说自民国二年(公元一九一三年)所谓癸丑之役,胡景伊打熊克武之战起,直至安川之役,四川内战共有四百七十多次;但我们一般身受过恩赐的主人翁,却因为虱多不咬之故,早记不清了——依然只是陆军中的步军在起哄,直到民国十八年(公元一九二九年)以后,雄据在川东方面的二十一军,才因了留学生的鼓吹和运动,居然把范围放宽了一点,在湍急的川江里,有了三艘装铁甲的兵轮,在平静的天空中,有了十来架“几用”式的飞机。而且飞机练习时,又曾出过几次惊人的意外,轰动过许多人的耳目,确实证明出空军的威力,真正可怕。就中有两次最重要;一次是一位二十军的某师长,试乘飞机,要“高明”一下,用心本是向上的,不意飞机师一定要开个大玩笑,正在上下翱翔之际,像是因机器出了毛病罢,于是人机并坠,一坠就坠在河里;这一下,某师长便从天仙而变为水鬼,飞机师的下落,则不知如何。还有一次,是二十一军军长率领一大队谋臣勇士,到飞机场参观“下蛋”的盛举,飞机师据说是一位毛脚毛手的外国人,刚一起飞,正飞到参观大队的头顶上,一枚六十磅重的炸弹,他先生老实不客气的便从空中掷了下来;据说登时死伤了好几十人,幸而军长福分大,没有碰着一星儿;后来审问外国飞机师,口供只是“我错了。”
二十一军除陆军外,既有了水军,又有了空军,还了得我们僻处在川西南北的几个军岂有不迎头赶上之理?“你不做,我便老不做,你做了出来,我就非做不可”的盛德,何况又是我们多数同胞所具有的?不过在川西南北,虽然也有河道,但不是过于清浅,就是过于湍急,水军实在可以用不着。而空气的成分和比重,则东西南北,固无以异焉,那吗,花上几百万元,买他个几十架飞机,立时立刻练成一队空军,那不是很容易吗?我们想来,诚然容易,只是吃亏的四川没有海口,通长江的大路,给二十一军一切断,连化学药品都运不进来,还说飞机?同时省外更大更有势力的政府,又不准我们这几个军得有这种新式的武器,所以曾经听人说过,某一个特别和政府立异的军长,因为想飞机,几乎想起了单思病,被一般卖军火的外国商人不知骗了多少“油水”的确,也曾花了百十万元,又送了好几万给南边邻省一位豪杰,做买路钱,请求容许他所购买的铁鸟儿,越境飞到川西。从上至下,从大至小,都相信这回总可以到手了罢?邻省豪杰也公然答应假道,哪里还有不成的?于是,招考空军兵士,先加紧在陆地上训练“立正”、“稍息”、“开步走”,而一面竟不惜以高压的势力,在离省九十里处,估着把已经价卖几年的三千多亩公地,又全行充公,还来不及让地主佃户们把费过多少本钱和血汗始种下的“青”,从容收了,而竟自开兵一团,不分昼夜把它踏成一片平阳大坝。
眼睁睁的连饭都吃不饱的专候铁鸟飞来,好向二十一军比一比:“老侄你有空军,就不准人家买进来,以为你就吃干了现在,你看如何?比你的还好还多哩哈哈老辈子有的是钱”然而到底空欢喜了一场,邻省那位豪杰真比我们川猴子还精灵,他并且不忘旧恶,把买路钱收了,把过路铁鸟也道谢了。
事情一明白,可不把我们这位军长气得几乎要疯。
因此之故,我们川西南北的几个军,在交战之时,实实在在只有陆军,而无空军。
二十一军军长刘湘、二十四军军长刘文辉均系四川大邑县人,但是,也有人否认,是我亲耳所闻,并非捏造。当其天空中嗡嗡之声大作,我先跑到院坝里来参观,家人们也一齐拥将出来,一位旁边人指点道:“你们看清楚,要是飞机底下有一种黑的东西,那就是炸弹,要是炸弹向东落下,你们就得向西跑。”我住的本是平房,虽然有块两丈见方的院坝,但是实在经不住跑。于是我便打开大门,朝街上一奔,街上早已是那么多人,但都躲在屋檐下,仰着头嚣嚣然在说:“咋个看不见呢?
只听见响。”真个,飞机还没有现形,然而街口上守战垒的一排灰色战士,早已本能的离开战垒,纷纷躲到一间茶铺里,虽不个个面无人色,却也委实有些害怕。中间独有一个样子很聪明的军士,极力安慰着众人,并独自站在街心,指手划脚地道:“莫怕,莫怕,这一定是本军的飞机,如其是二十一军的,他咋敢飞来呢?”这是我亲耳听见的,我真佩服他见识高超,也得亏他这么一担保,居然有七八个兵都相信了,大胆的跑到街心来看“本军的飞机”。
飞机到底从一朵白云中出现了,飞得太高,大概一定在步枪射程之外。是双翼,是蓝灰色,底下到底有无黑的东西,却看不清楚。
满街的人,大家全不知道“下蛋”的危险,只想饱眼福,看它像老鹰样只在高空中盘旋,多在笑说:“飞矮些,也好等我们看清楚点嘛”无疑的,这是侦察机了。盘旋有二十分钟,便一直向东方飞走,不见了。
后来听说,飞机来的时候,二十九军登时勇气增大,认为友军在东道战事,一定以全力在进攻。而二十四军全军,确乎有点胆寒,他们被不负责任的外国军火商的飞机威力夸大谈麻醉了,衷心相信飞机的炸弹一掷下来,虽不全城粉碎,至少他们所据守的这一角,一定化为乌有。而又不能人人像那聪明的军士,否认那是二十一军的飞机,却又没有高射炮——当其飞机买不进来,他们也真打算在自己土化的兵工厂中,造些高射炮来克制飞机。曾经以月薪一千二百元,外加翻译费月薪四百元,聘请了一位冒充“军器制造专家”的德国军火掮客,来做这工作。整整八个月,图样打好了,但是所买的洋钢,一直被政府和二十一军遮断了,运不进来。后来没计奈何,将就土钢姑且造了一具,却是弹药又成问题了,所以在战争时,仍然等于没有高射炮——因此,那一夜的战争打得真激烈,一直到次日天明,枪炮声才慢慢停止。
第二天,又是半阴又晴的天气,在吃早饭时,嗡嗡之声又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