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来的是两架飞机:一架双翼,蓝灰色,飞在前面,一定是昨天那架侦察机了。随后而来的,是一架单翼与灰白色的。前面那架像在引路,则后面那架,必然是什么轰炸机。果然,到它们飞得切近时,那机的底下,真似乎有两点黑色的东西。
于是,我就估量飞机来轰炸,必然是有目标的。我住的地方,距离我认为应该轰炸的地方,都很远,就作兴在天空中不甚投掷得十分准,想来也和射箭差不多,离靶子总不会太远,顶多周围二三十丈罢咧。因此,我竟大放其心,在街心里,同众人仰首齐观。
刚刚绕飞三匝,两机便分开了。只看见在向东的天边,果有一个黑点,从轰炸机上滴溜溜的落下来。同时就听见远远近近好些迫击炮在响,那一定是二十四军的兵士们不胜气忿,特地在开玩笑了。
“又在丢炸弹又在丢炸弹”好几个人如此在大喊。果然,西边天际,一个黑点又在往下落。
那天正午,就传遍了飞机果然投了两枚炸弹,只是把二十四军的人的牙巴都几乎笑脱了,从此,他们戳穿了飞机的纸老虎,“原来所谓空军的威力,也只如此,只是说得凶罢了我们真要向世界上那些扩充空军的人大喊:你们的迷梦,真可醒得了啊”这因为在东方的那枚炸弹,像是要投炸二十四军的老兵工厂,而偏偏投在守中立的二十八军的造币厂内,把一间空房子炸毁了小半边,将院子内的煤炭渣子轰起了丈把高,如斯而已。至于西方的那枚,则不知投弹人的目的在哪里,或者是错了,错把二十八军所驻守的老西门,当做了什么,那炸弹恰投在距老西门不远的西二道街的西头街上,把拥着看飞机的平民炸伤了十一个,幸而都伤得不重。
像这样,自然该二十四军的人笑脱牙巴。但是,立刻就有科学家给他们更正道:“空军到底不可小觑,这一天,不过才一架轰炸机,仅载了两枚顶小的炸弹,所以没有显出威风。倘若二十一军把它十几架飞机,全载了二三百磅,乃至五百磅的重量炸弹,来回的轰炸——成渝之间飞行,只须点把钟的工夫,那是很近的呀——或是投些燃烧弹,成都房子没有一间是钢骨水泥的,那一下,大火烧起来,看你们的步兵怎样藏躲,又没有地窖,又没有机器水龙。?”果然如此,确是骇人,如其我们的军爷们都没有大宗的房产在成都,那倒也不甚可怕,且等烧干净了再退走不迟。无如大家的顾虑都多,遂不得不赞成一般老绅耆们的提议,赶快打电报给二十一军,叫他顾念民生,还是按照老法,只以步兵来决胜好了,不要再用空军到城市中来不准确的投掷炸弹,以波及无辜。这电报公然生效,一直到战争末了,二十一军的飞机,便没有在成都天空中出现。
夺煤山和铲煤山
这一年巷战最激烈的两次中,有一次就是两军各开着几团人,夺取煤山。
煤山这个名词,未免太夸大了一点,并且和北平景山的俗名,也有点相犯。如其是从北平来的朋友一听见这个名词,一定以为成都这个煤山,大概也有北平景山那个规模了。如此,则北平朋友一定要上一个大当的。
虽然,在从前皇城犹是贡院时,每到新年当中,成都的男女小孩,穿着新衣裳出游,确也有许多很喜欢到这地方来“爬山”,佝偻着身子,做得好像登峨眉山似的艰难,爬到山顶,确也要大声喧哗道:“真高呀连城外的树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的。”真的,我幼年时也曾去登临过,的确比城墙高,比钟鼓楼高。在天气晴明之际,不但东可以望见五十里外青黝黝的龙泉山色,而且西也可以望见远隔百里的玉垒山的雪帽子。不过在多阴少晴的成都,这种良辰倒是不多。
其实,所谓煤山,真不足叫做山,积而言之,只是一个有青草草的大土堆。原不过是清朝时代,铸制钱的宝川局烧剩的煤渣,在这皇城的空隙地点,日积月累,不知经了好多年,积成了这个高不过五丈,大不过亩许的煤渣堆。成都人过于看惯了坦平的平地,偶尔遇见一点凸起不平的地方,便不胜惊奇,便是一个二三丈高的大土包,且有本事赶着认它是五丁担土而成,是刘备在其上接过帝位的五担山,何况这煤渣堆尚大过于五担山数倍,又安得不令一般简直连丘陵都未见过的人,尊称之为山,而公然要佝偻的爬呢?
这些都是闲话。如今且说自从民国二十年(公元一九三一年),三大学合并,成立国立四川大学时,皇城便由师范大学和几个公立私立的中等学校,而变为四川大学的文学、教育学两院的地址,而煤山和其四周的菜园地,早被以前学校当事人转当与人,算是私人所有,而恰处在大学的围墙之外。
当其二十四军、二十九军彼此都在积极准备,互不肯让出城去,而二十九军的同盟,复派着代表前来,力促从速动作,把二十四军牵制在省城,好让它去打它的老屁股时,城里的人,谁不知道战事断难避免,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的把戏一定又要复演一次了。
然而报纸上却天天登载着官方负责任的人的辟谣,说我们的什么长向来就是爱好和平的,向来就抱着宁人犯我,毋我犯人的良善心肠。并且他的武力是建筑在我们人民身上的,他绝不至于轻易消耗他的武力,拿来做无理的内战之用,他要保存着,预备打那犯我国土的外国人的。纵然现在与友军起了一点儿误会,然而也只是误会,友军只管进逼,他也决不还手。好一九一七年二月十七日,川军刘存厚被逐,次日,由熊克武统率滇黔军参加的“靖国军”攻占成都。在现已有人出来调停,合作的局面,一准不会破裂,尚望爱好和平的人民,千万不要妄听谣言。如有不逞之徒,造谣生事,或是从中构煽,以图渔利则负治安机关之责者,势必执法以绳,决不姑宽。
越这样,而在有经验的人看来,自然越认为都是打仗文章的冒头,只是要做到古文上的成语“不为戎首”或“衅不自我开”。但是在教育界中的赤心人们,却老老实实认为“大人无戏言”,第一、相信纵然就不免于打仗,也断乎不会在城里打,因为太无意义了,所得实在不偿所失,负责任的人在私下谈话,也是这样说的;第二、相信学校就不算是什么尊严之地,但也不算是什么有权势的机关,值得一争,纵然不免于巷战,学校处于中立,总不会遭受什么意外的波及罢,两方负责的人也曾口头担保,绝对不使不相干的学校,受丝毫损失。于是各学校的办事人都心安而理得,一任市上如何风声鹤唳,而他们仍专心一致的上课下课,准备学期考试,即有一些不安的学生,要请假回家,也着大批一个“不准”,而且被嗤为“神经过敏”。
旧皇城中的四川大学,是全省最高的学府,自然更该理知的表示镇静,办事人如此,学生也如此,他们真正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一开火之后,他们围墙外的著名的煤山,竟成了两方争夺战的焦点。这就因为它是全城一个高地,彼此都想占着这地方,好安下炮位,发炮射击它方的司令部和比较重要的机关。
据说,煤山原就属于二十九军的势力范围,因为大学交涉,答应不在此地作战,仅仅留下一排兵在那里驻守。但是德国可以破坏比利时的永久中立,只图于它方便,则二十四军说二十九军要在此地安置炮位,攻打它的将军衙门的军部而不惜开着一团人,从四川大学前门直奔进去,穿过一部分学生寝室,打毁围墙,而出奇兵以击煤山之背,那又有何不可?但这却不免把学校办事人和学生的和平之梦,全惊醒了当学生在半夜三更,只穿着一身汗衣裤,卷着被盖,长躺到地面上躲避时,煤山脚下的战争,真个比德法两国的凡尔登之战还利害。据说,光是步枪、机关枪、手榴弹就像一大锅干豆子,加着猛火在炒的一般;还加上两方冲锋的呐喊,真有点鬼哭神号,令听的人感到只须半点钟的工夫,人类便有绝灭的危险。
可是这场恶战,一直经历到次日上午十点钟的光景,还没有分出完全的胜负来。因为这一面争夺战,也恰如凡尔登之战一样,两方都遇着的是不怕死的猛将,你也站在硝烟弹雨中,不动声色的督战,我也站在硝烟弹雨中,不动声色的督战,将官如此,士兵们哪里有不奋勇的可是,兵都是训练过来的,懂得掩伏射击,并不像电影中演的野蛮人作战法,只一味手舞足蹈,挺着身子向前扑去,所以你十分要进一尺,我也就权且让五寸,待你进够了,我又进,你又让。一个整夜,一个上午,枪声没有停过半分钟,只是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听说煤山山顶,彼此都抢到手过四五次,而死伤的兵也确实不少。
争夺煤山第二天的上午,炮火还正利害时,我亲眼在红照壁街口上看见属于二十四军的足有一营人之众,或者是新从城外调来的,满身尘土,像是开到旧皇城去参加前线。一到与皇城正对的韦陀堂街上,便依着军官的口令,一下散在两边有遮蔽的屋檐下,挺着枪,弓着腰,风急雨骤的直向皇城那方奔去。我是没有在阵地上观过战的,单看这一营人的声势,已觉得很是威风了,旁边有人说:“这是二十四军警卫旅的队伍,很行的,也扫数加上去了,皇城里的仗火真不弱呀”就在中午,彼此相约停战数小时,以便把大家的伤兵抬下阵地去时,我也偕着一般大胆到街上看热闹的人们,一直步行到三桥——说来你们也不相信,成都市民真有这种本事,就在炮火连天之际,只要不打到我们这条街上来,大家的生意仍是要做的。皇城里打得那么凶法,而在皇城外的街上,只管子弹嘘儿嘘儿唱歌般在天空飞过,而我们的铺子大多数还是热热闹闹的开着,买东西的人,也充耳不闻的,依然高声朗气讲他们的价钱,说他们的俏皮话——打从韦陀堂庙宇前经过时,亲耳听见那个值卫的,也是二十四军警卫旅的兵士,各自抱怨说:
“他妈哟一连人剩了五十多个,还值他妈的啥子卫”到底二十九军力量薄些,不是二十四军的对手。他因为二十四军的人气要胜些,“我拼着那些人来死,拼着子弹不算,我总要把煤山抢过手,就不安炮也可以”这也与不必在城里受二十九军无益的牵制,尽可把全力拿到东道上,我把较强的一方打胜下来,然后掉过枪口,回指成都,哪怕二十九军还不让出然而也不如此,必要在城里打一个你死我活,终不外乎粮户们拼着家当要打赢官司,只为的争这一口气。
到底二十九军力量不济,再度恶战之后,只好从后载门退出,而就在门外大街上据守着,这一场恶战,才算告了一个段落。
及至这次战争之后,一般爱好和平,憎恨战争的中年老年绅耆们,忽然发生了一种大感慨。据说是看见红十字会在煤山收殓一般战士死尸的照片,以及听说四川大学、艺术学校、附设女子中学等处,和附近皇城东边的虹桥亭,附近皇城北边的好几条街,都因煤山之战,打得稀烂,一般穷人几乎上无片瓦以蔽风雨,而家具什物的损失,更无以资生,于是一面发起捐赈,一面就焦思失虑,要想出一个根绝巷战的好方法。
方法诚然不少,并且很有力,就是劝告人民一律不出钱,一个小钱也不出;其次是叫各家的父母妻室,把各人在军队中的儿子丈夫喊回去;再其次是勒令兵工厂一律关门,把机器毁了。然而这些能办得到吗?而且绅耆们敢出头说半句吗?都不能,只好再思其次可以做得到而又有实效的。不知是哪位聪明人,公然就想出了,一提出来,也公然被一般爱好和平的先生们大拍其掌,认为实在是妙不可圈的办法。
是什么好办法?就是由捐赈会雇几千工人,赶紧把那可恶的煤山挖平,将已经变为泥土的煤渣,搬往别处去填低地。
“将这个东西铲平,看你们下次还来拼命的争不?”这是砍断树子免得老鸦叫的哲学。
当时这铲山运动很是得劲,报纸上天天鼓吹,大多数人都附和着说是善后处置中,一个最有意思的举动。
既成了舆论,当然就见诸事实。一般人都兴兴头头的,一天到晚在那里“监工”,在那里欣赏这伟大的工作。工人们似乎也很能感觉他们这工作之不比寻常,做得很是认真。果然,在不久的时间,这伟大的工程完毕了,成都城内惟一可以登高眺望的煤山,便成了毫无痕迹的平地。爱好和平的先生们都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颇有点生悔“何不当初”的样子。也奇怪,自从煤山铲平以后,四年了,直到于今,果然成都就没有巷战了当时,只有一个糊涂虫,曾在一家小报上,掉着他成都人所特有的轻薄舌头道:“致语挖煤山的诸公,请你们鼓着余勇,一口气把成都城墙也拆了,房屋也拆了,拆成一片九里三分大的光坝子,我可担保,一直到地老天荒,成都也不会有巷战的事来震惊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