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里还有车子的影子!拉是首先就拉车子,随后才拉打空手的,今天拉得凶,连买菜的,连铺家户的徒弟都拉!”亲戚之一道:“一定是东道战事紧急,二十四军要开拔赴援,所以才这样凶的拉。”我心里已经有点着慌,拉的印象,对于我一直是很恶的,我至今犹然记得清清楚楚,在民国五年(一九一六年)之春末夏初,陈二庵带来四川的北洋兵,因为被四川陆军第一师师长新任四川威武将军周骏,从东道逼来,不能不向北道逃走时,来不及雇,便在四川开创了拉运动的头一天的傍晚,我正从总府街的《群报》社走回指挥街,正走到东大街,忽然看见四五个身长体壮的北洋大汉,背着枪,拿着几条绳子,凶猛的横在街当中拉人。在我前头走的一个,着拉了,在我后头走的三个,也着拉了,独于我在中间漏了网。我还敢逗留吗?连忙走了几十步,估量平安了,再回头一看,绳子上已拴入一长串的人。有一个穿长衫马褂的不服拉,正奋然向着两个兵在争吵:“我是读书人,我还是前清的秀才哩!你拉我去做啥?”
“莫吵,莫吵,抬一下轿子,你秀才还是在的!”他犹然不肯伸手就缚,一个兵便生了气,掉过枪来,没头没脑的就是几枪托,秀才头破血流而终于就缚了事,而我则一连出了好几身冷汗,一夜睡不安稳。并且到第三天,风声更紧,周骏的先锋王陵基,已带着大兵杀到龙泉山顶,北洋大队已开始分道退走。我和一位亲戚到街上去看情形,东大街的铺子全关了,一队队的北洋兵,很凌乱的押着许多挑子轿子塞满街的在走。我很清楚的看见一乘小轿,轿帘全无,内中坐了一个面色惊惶,蓬头乱发,穿得很是寻常的少妇。坐凳上铺了一床红哔叽面子的厚棉被,身子两旁很放了些东西,轿子后面还绑了一口小黑皮箱。轿子的分量很不轻,而抬后头的一个,倒像是出卖气力的行家,抬前头的一个,却是个二十来岁,穿了件长夹衫的少年,腰间拴了根粗麻绳,把前面衣襟掖起,下面更是白布袜子青缎鞋。这一定是什么商店的先生,准斯文一流的人,所以抬得那么吃力,走得那么吃力,脸上红得像要出血,一头大汗。我估量他一定抬不到北门城门洞便要累倒的。我连忙车转了身,又是几身冷汗。
北洋兵自创了这种行动,于是以后但凡军队开拔,子费是上了连长腰包,而需用的子便满街拉,随处拉。不过还有点不见明文的限制,就是穿长衫的斯文人不拉,坐轿坐车的不拉,肩挑负贩的不拉,坐立在商店中的不拉,学生不拉。而且拉将去也真的是当子,有饭吃,到了地头,还一定放了,让你自行设法回家。
不过,就这样,我一听见拉,心里老是作恶了。
亲戚之二还慨然的说:“光是拉,也还在理,顶可恶的,是那般坏蛋,那般兵溜子,借此生财。明明子已满了额,他们还遍街拉人,并且专门拉一般衣履周正,并不是下力的苦人。精灵的,赶快塞点钱,几角块把钱都行,他便放了你。如其身上没钱,一拉进营房,就只好托人走路子,向排长向军士进财赎人,那花费就大了。我们吴家那老姻长,在前着拉去后,托的人一直赶到资阳,花了百多块钱才把人取回来,可是已拖够了!虽没有抬,没有挑,只是轻脚轻手跟着走,但是教书的人,又是老鸦片烟瘾,身上又没有钱,你们想。”
亲戚之三是女性,便插嘴道:“这哪里是拉,简直是棒客拉肥猪了!”我心里更其有点不自在了,我说:“成都街上拉的次数虽多,我却只在头一回碰见过一次,幸而,或是太矮小了点,那时没有发体,简直像个小娃儿,没有被北洋大汉照上眼,免了。但是,川军的脾气,我是晓得的,何况又是生发之道。车子已没有了,就这样走回去,十来条街,二里多的路程,真太危险了!”大家便留我尽量喝酒,说是“不必走了就在此地宿了罢。”但是问题来了,没有多余的棉被,而我又有择床的毛病,总觉得若是能够回去,蜷在自己习惯的被窝中,到底舒服些。
因此之故,酒实在喝得不高兴,菜也吃得没味儿。快要五点了,派出去看情形的人回来说,长顺街已没有拉,有了行人;只听说将军衙门二十四军军部门外还在拉,可是也择人,并不是见一个拉一个。
我跳起来:“那就好了,我只不走将军衙门那条路就可以了!”亲戚之二说:“我送你走一段罢。”于是我们就出了大门,整整把槐树街走完,胡同中自然清静无事,根本就少有人来往。再整整把东门街走完,原本也是胡同,全是住家的,自然也清静无事。又向南走了段东城根街,果然有几个行人——若在平时,这是通衢,到黄昏时,几热闹呀!——果然都安闲无事的样子。
亲戚之二遂道:“看光景像是已经拉过,不再拉了。那我们改日再会罢。”在多子巷的街口上,我们分了手。
但是,我刚由东城根街向东转拐,走入金家坝才二三十步时,忽见街的两畔和中间站了七八个背有枪的二十四军的兵。样子一定是拉的了,才那么捕鼠的猫儿样,很不驯善的看起人来。
我骇然了,赶快车转身走吗?那不行,川军的脾气我晓得的,如其你一示弱,恭喜发财,他就无心拉你,也要开玩笑的骇你一跳,我登时便本能的装得很是从容,而且很是气概,特别把胸脯挺了出来,脸上摆着一种“你敢惹我”的样子,还故意把脚步放缓,打从街心,打从他们的空隙间,走去。几个兵全把我看着,我也拿眼睛把他们一一的抹过。
如此,公然平安无事的走了过去。刚转过弯,到八寺巷口,我就几乎开着跑步了。
路上行人更少,天也更黄昏了。走到西鹅市巷的中段,已看见贡院街灯火齐明。心想,这里距离驻兵的地方更远了,当然不再有拉的危险事情了,然而天地间事,真有不可臆测者,当我一走到贡院街,拉的好戏才正演得热闹哩。
铺子开的有过半数,除了两家杂货铺和几家小吃食铺外,其余是回教徒的卖牛肉的铺子。
二三十个穿着褴褛灰布军装的兵,生气虎虎的,正横梗在街上,见行人就拉。有两个头上包着白布帕,穿着也还整齐的乡下人,刚由弯弯栅子街口走出来,恰就被一个身材矮小的兵抓住了。
“先生,我们有事情的人,要赶着出城。”
“放屁!跟老子走!又不要你们出气力,跟老子们一样,好耍得很!”
“先生,你做点好事,我们是有儿有女……”背上已是很沉重的几枪托,又上来一个年纪还不到十七岁的小兵,各把一个乡下人的一只粗手臂抓住,虎骇着,努出全身气力,把两个乡下人直向黑的皇城那方推攘了去。
情形太不好了,过路的行人,几乎一个不能免。可是被抓的人也大抵不很驯善,拥着抓人的,不是软求,就是硬争,争吵的声音很是强烈。
我在黑暗的西鹅市巷街口已经停立了有两分多钟,到这时节,觉得这个险实在不能不去冒一下了,便趁着混乱,直向西边人行道上急急走去——这时,却不能挺起胸脯,从容缓步,打从街心走了,我自己也没有想到会有如此的急智!刚刚走了七八家铺面,忽然一个穿长衫的行人,从我跟前横着一跳,便跳进一家灯火正盛的杂货铺。我才要下细看时,两个兵已提着敞亮的大砍刀,吆喝一声:“你杂种跑!跑……跑得脱!没王法了!”也从我跟前掠过,一直扑进杂货铺去。一下,就听见男的女的人声鼎沸起来。
我还敢留连吗?自然不能了!溜着两眼,连连的走,可又不能拔步飞跑,生怕惹起丘八们的注意。
靠东一家牛肉铺里,正有两个老太婆在买牛肉,态度很消闲,看着街上抓人的事情,大有“黄鹤楼上看翻船”的样子。那个提刀割肉的年轻小伙子,嘻着一张大嘴,也正自高兴地绝不会像那些被抓的懦虫时,忽的三个未曾抓着人的兵——两个提着枪,一个提了把也是敞亮的大砍刀——呐喊一声,从两个老太婆身边直窜过去,一把就将那个小伙子抓住了。
“呃!咋个乱拉起人来了!我们是做生意的人啦!”吵的言语,听不清楚,只听见“你还敢犟吗?打死你!”那提敞刀的便翻过刀背,直向那个小伙子的腿肚上敲了去。
在这样狂澜中,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竟自走过三桥,而来到平安地带。
一路上,许多自恃没有被拉资格的老人们,纷纷的站在街边议论:“越来越不成话了!以前还只拉人当子,出够气力,别人还好回来,如今竟自拉人去当兵,跟他们打仗。并且不择人,不管你是啥子人,都拉。跑了,还诬枉你开小差,动辄处死,有点家当的,更要弄得你倾家破产,这是啥子世道呀!”因此,我才恍然于我这一天之所遇的是一回什么事,而到次日,才特为去请教一位军事专家。
军事专家末了推测我何以会几度漏网,没有被抓去的原故,是得亏我那件臃肿的老羊皮袍。
开火前的一瞥
你也不肯让出城去,我也不肯让出城去;你也在你们区域里布置,我也在我的区域内布置,不必再到有关系的地方拿耳朵打听;光看墙壁上新贴出的“我们要以公理来打倒好乱成性的!”
“我们是酷好和平的军队,但我们要铲除和平的障碍”的标语,也就心里雪亮:和平是死僵了!战神的大翅已展开了!不可避免的巷战真个不可避免了!战氛恶得很,只是尚没有开火。避湿就燥的蚂蚁,尚能在湿度增高时,赶紧搬家,何况乎万物之灵的人类?于是在火线中的一些可能搬走的人家,稍为胆小的,早已背包打裹,搬往比较平安的地方,而我的寒舍中,也惠顾来了一位外省熟人,在我方丈大的书斋里,安下了一张行军床。
我本着民国六年(公元一九一七年)两次巷战的经验,知道这仗火不打则已,一打至少得打十天才得罢休,于是便赶快把油盐柴米酱醋茶等生活之资,全准备了,足够半月之需。跟着又把酒菜等一检点,也还勉强够。诸事齐备,只等开火,然而过了一天又一天,还没有听见枪响,“和平果然还没有绝望吗?”这倒出人意外了。
既是一时还打不起来,那又何必老呆在屋子里?那熟人说他还有些要紧的东西,留在长发街口的长顺街寓所中,何不去取了来。好的,我便同着他从三桥,从西御街,从东城根街走了去,一路上的人熙来攘往,何尝像要打仗的样子?只是大点的铺子关了,行人都不大有那种安步当车的从容雅度,就是我们,也不知不觉的走得飞快。
东城根街是很长的,刚走了一小段,形势便不同了:首先是行人渐稀,其次是灰色人物多了起来,走到东胜街口,正有一些兵督着好些泥工在挖街,在三合土筑成的街,横着挖了一条沟,我心下恍然,这就是战壕。因为还有人从泥土中踏着在来往,我们便也不停步的走,走到仁厚街口,已见用檐阶石条砌就了一道及肩的短墙,可是没有兵把守,仍有人从上面在翻爬,我们自然也照样做了。再过去几丈,又一道墙,左右两方站了几个兵,样子还不甚凶狠。我们走到墙跟前一望,前面迥然不同了,三丈之外,又是一道宽而深的战壕,壕的那方,一排等距离的挺立了八个雄赳赳的兵,面向着前方,站着稍息的姿势,枪也随便顿在腿边。不过一望廓然,漫漫一条长街上,没有一个人影,只这一点儿,就显得严肃已极。
我找着一个稍有年纪的兵,和颜悦色问道:“前面自然去不了,要是打从刀子巷穿出去,由长顺街上,走得通不?”
“你们要往哪里去?”
“长发街去。”
“不行了,我们这面就准你通过,二十九军那面未必准你过去。”
“这样看来,这仗火快打了罢?”他还是那样笑嘻嘻,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道:“那咋晓得呢?”我们遂赶快掉身,仍旧翻爬过一道短墙,踏越过一道深沟。我不想就回去,还打算多走几处。于是便从金家坝转出去,走过八寺巷,走过板桥街,走过皮房前街,走过旧皇城的大门,来到东华门街口时,看见街口上站了许多兵,袖章上大大写着:28A(二十八军),我们知道走入中立地带了。中立地带上,本就甚为热闹的提督东西两街,虽然铺子依然大开着在,可是一般做生意的人,总没有往常来得镇静,走路的也很匆匆。然而我们走到太平街口,还在雇人力车,要坐往北门东通顺街去,看一看珍和芬他们由奎星楼躲避去后,到底是个什么情境。一乘人力车本已答应去了,我已坐在车上,另喊一部迎面而来的空车时,那车夫睁着两眼道:“你们还想过北门么?走不通了我刚才拉了一个客,绕了多少口子,都筑起了堆子,车子拉不过,打空手的人还不准过哩。”
“呃今天不对,怕要打起来了,我们回去的好。”我跳下车子,向那熟人说。
于是,赶快朝东走,本打算出街口向南,朝中暑袜街一直南下的,但是暑袜街北头中国银行门前,已经用旧城砖砌起一道人多高的战垒,将街拦断了。并且砌有枪眼的地方,都伸一根枪管在外面。然则,不能过去了吗?并不见一个人来往,但我们总得试一试。
在我们离战垒三丈远时,那后面早已一声吆喝:“不准通过。”这一下,稍微使我有点着急,于是旋转脚跟,仍旧向东,朝总府街走去。铺面有在关闭的了,行人更是匆匆,大概都和我们一样,已经被阻过一次,尽想朝家里跑了。
我们本来走得已很快了,这时更是加速度起来。今天的天气又好,虽然灰白色的云幕未曾完全揭开,但太阳影子却时时从那有裂缝之处,力射下来,把一件灰鼠皮袍烘得很暖,暖到使我额上背上全出了汗。
与总府街成丁字形的新街,也是通南门去的一条大街,和在西的暑袜街,在东的春熙路,恰恰成为一个川字形式。这里,也砌起了一道拦断街的高大战垒,但是在角落处开了一个缺口,还准人在来往。我们自然直奔过去,可是不行,一个兵站在缺口上,在验通行证,没有的,必须细细盘问,认为可以过去,便放过去。但是以何为标准呢?恐防连他也不知道,他只是凭着他的高兴而已。
我们全没有什么凭据,只那熟人身上带了一枚属于二十四军的一个什么机关的出入证。他把那珐琅的胡桃大的证章伸向那兵道:“我是×××的职员,过得去么?”
“过去,过去,赶快。”
“这是我的朋友,我们是一道的。”
“不行,只准你一个人过去。”跟着他又检查别几个行人去了,有准过,有不准过,全凭着他的高兴。
那熟人懒得再说,回身就走。我们仍沿着总府街再向东去,街上行人,便少有不在开着小跑的了。一到宽大的春熙路北段,行人就分成了三大组,一组向北,朝商业场跑了;一组仍然向东,朝总府街东头跑了;我们一组向南朝春熙路跑的,大概有四十几个人,老少男女俱全,而只有我们两个强壮的中年人跑得快些,差不多抢在前半截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