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宿白先生这次到敦煌只能有20天的工作时间,所以组里尽早做了去榆林窟调查的日程安排。我们在兰州期间谈到去榆林窟问题时,常书鸿似面有难色,原因是那里交通不便,自然环境险恶,现在又无管理人员,故一时未能定下来。到9月5日才初步定下来,到敦煌后又同省文化局联系开具介绍信,9月27日文化局介绍信邮到,于是开始组织到榆林窟的工作班子。这次去榆林窟由敦煌文物所派车,民族所负担费用120—140元。
9月30日,原定8时出发,因装车耽搁至9时许。车行才半小时,摄影师李贞伯突然想起照像三脚架未带。于是大家下车,司机和李贞伯返回莫高窟去取,大家就地等候。此地名曰新店台,附近有一土围子,中有方形土台,似古时烽火台遗迹。我们爬上去,临台远眺,不远处有似和尚圆寂塔之残垒,近看乃1958年大炼钢铁时小高炉之杰作。台下有小学校一座,下课后小学生朝我们蜂拥而来,个个都露着一双惊奇的大眼。校院外操场中,有独木支撑的篮球架,篮筐用铁丝圈成,简陋而有趣。
一小时后汽车返回,直驶向安西县。安西古称瓜州,因产瓜著名。其地多风,故有“世界风库”之称。我们刚进安西县境就如入风箱,时当秋日,凉风习习,已颇有寒意。大路边杨柳依依,绿色正浓,县城街巷整齐,商店小铺林立,蔬菜、水果正是旺季。街上贴满各色标语、墙报,颇有一番节日的景象。我们的车开进安西县委,有郭县长和县文教科长张长工接待,领着我们到街上观光,并购置到榆林窟的生活用品:粮、油、蔬菜和一只羊。
下午4时后离安西城赴榆林窟。榆林窟位于安西南160华里之三危山中,东出安西西门,沿安敦公路南行一里许进入土路。汽车颠簸甚剧,南行多草地,少居民,偶见村落错杂,依傍山麓,田畴井然。过三危山(十工山)经踏实河至南湖,只见草滩辽阔,红柳稀疏,峰峰骆驼自在地啃草,俨若一水草丰美的游牧佳境。经踏实堡,居民渐稠,榆林窟峡口流出的水,灌溉此一方田亩,故稻田相接,金黄铺地,正是收获季节。踏实堡于清雍正初建堡城,置守备,同治回民起义时被焚,城中成瓦砾场。此处见村民正在修建房舍,附近一个篮球场上正在赛球,人声喧闹。白杨成巷的村路上夕阳下不时可见一行峰驼伴着驼铃点头鞠躬似地悠然向村里走去。
在汽车百般颠簸的疯狂中,我闭眼作诗自娱:
戈壁驱车驶如风,河西景色一派新。
祁连蜿蜒积白雪,踏实河畔稻禾新。
参天白杨垂地柳,驼队冉冉日暮行。
更喜千年废墟改,处处古城换新村。
当晚近10时车才到榆林窟,当地人俗称万佛峡。停车已是夜色如墨,对面不识人。只听峡水奔腾,其声如雷。我们由敦煌所熟悉路的人扶引,摸黑下到峡底。
当晚大家都住在崖下的一个山洞中。洞很大,外宽内窄呈棺木形,洞顶及其周围已被柴烟熏成墨黑色。稍动即尘土飞扬,蛛网飘动。我们几个年轻人在土坑上搭了木板为铺,王、宿二先生自有我们带来的行军床,唯一的女同胞李承仙同志则利用边上一个用土坯围成的小圈作单间卧室。在蜡烛的摇曳中,大家用了一顿简单的晚餐就寝。第二天迎来国庆15周年,我们上下午都抓紧时间进洞工作。晚餐颇丰盛,有米饭和烧羊肉、葱头炝羊肉等四菜一汤的羊肉宴,以示庆祝节日。
榆林窟位置在踏实河两岸。踏实河发源于南山,蜿蜒北流。石窟开凿在峭壁矗立的沙崖上,东西相距不足一百米,下临深潭。崖上石窟错落,峡中水浪飞溅,岸边红柳掩映。解放前学术和艺术界闻人陈万里、向达、张大千、罗述祖、阎文儒、李浴等都来此考察记述或编号。解放后敦煌文物所又进行了新的编号。按张大千的统计编号,东西两岸共40窟,有壁画者凡编29号,东岸凿上下二层,共20窟,下层自北往南5号,上层自南往北起6至20号。西岸9窟,自南至北起21号至29号。榆林窟之开创时代,因缺乏石刻或文字之确实记载,国内外学者有不同说法。向达先生据榆林窟19、20诸窟形制与莫高窟诸魏窟类同,疑亦始创于六朝,因经后代多次重修,致使魏隋壁画均泯没。各窟题记,有年代可考者有唐光化三年(900)至西夏天赐礼盛国庆五年(1074),都在9世纪至11世纪之间。
我们这次到榆林窟的任务是考察和确定榆林窟西夏时期的洞窟,进行分期,以充实西夏研究资料。过去确定榆林窟的西夏洞窟仅有4窟,有的学者甚至认为这些西夏洞窟“虽成于夏人之手,然已是元代之西夏,与天水一朝之西夏盖有别矣”(向达《莫高榆林二窟杂考》)。这次考察根据洞窟形制、壁画内容、供养人题记并和莫高窟西夏洞窟比照,确认榆林窟有11个西夏时期洞窟,其中的2、3、10、25、29等窟都是十分重要的西夏洞窟。在25窟和10窟中分别有大面积的西夏文和汉文题记,记载了西夏人修窟和住持窟的功德。我于到榆林窟的第二天上午即随宿白、李承仙、刘玉权进洞参观,按照宿白先生指定的洞窟素描和记录洞窟布局、藻井、边饰以提供研究分期的有用资料,至4日初步完成。另一路王静如、陈炳应、史金波搜寻记录洞窟西夏文和汉文题记也已告竣。当晚决定于次日返回莫高窟。
10月5日上午,我们又请来蘑菇台的老乡为我们搬运行李到峡崖上。山路陡而滑,我们空手爬上。中午12时左右开车,下午3时后又一路颠簸到安西县,在“县人委”用餐。其时县城街上节日气氛尚存。我们在县里找到刚从兰州回来的郭老道向他询问了榆林窟的情况。郭老道原在万佛峡的道观居住,后因那儿有土匪出没而回城。据说万佛峡最初是由喇嘛住持,后改住道士。清初某僧人曾于寺庙积沙中获一象牙雕佛,同治年间踏实湖一带回民起事,牙佛于乱中丢失,后被人找到移置金塔寺中,又被梁贡士、盛居士等当地耆宿收藏供养。后安西人推代表往求金塔,往返半年,费尽唇舌,佛雕终归原地。此事我从1925年陈万里的《西行日记》中得知该事记在万佛峡大佛洞的匾额中,《日记》还记载了安西县长请他鉴定当时保存在县署里的佛雕的谈话详情。据郭老道说这件佛雕已运到兰州展览。当晚7时我们又回到了莫高窟,顺利完成了到榆林窟的考察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