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伟浑厚的祁连山,绵延千里。皑皑雪峰下万年冰川汇成的激流奔涌出山,滋润着河西走廊上大片大片的绿洲。一条纤细的弱水从绿洲渗出经过巴丹吉林沙漠的边缘迤逦北去,到达黑城之南,绕城东隅北流,远远迷失在茫茫戈壁和沙海之中,蓄积成泽,古称居延海。
居延,一个显赫的诱人的名字,把我带回到两千多年以前。
汉代的古居延地区就是今日的额济纳旗辖境。居延地处弱水下游三角洲。“弱水”者,极言其水浅浮弱,不载舟楫,“力不胜芥,不胜鸿毛,投草辄沉”是也。居延绿洲的东西两侧,分别以巴丹吉林沙漠和北山为天然屏障,形成一个平坦通途,是古代游牧民族从北方草原向西南进入河西走廊的咽喉要道,也是汉族统治者保卫丝绸之路的前哨营垒。它远控大漠,近逼肃、甘,战略地位非常重要,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
公元前2世纪初的秦汉之际,从广袤的蒙古高原南下的匈奴人占据河西走廊,他们来到水草丰饶、林深树茂的祁连山麓,怀着惊喜和崇敬的心情,仰望陡峭挺拔群山,奉为“天山”。匈奴称天为“撑犁”,“祁连”为“撑犁”之另一音译,祁连山由此得名。占据居延地区的匈奴“居延”族人,也用他们的族名给这个地方命名。汉武帝元狩二年(公元前121年),武帝命霍去病用兵匈奴,打败了匈奴浑邪王和休屠王的部众,把匈奴人赶出了河西走廊地区。哺育了匈奴人近百年的河西走廊一旦失去之后,匈奴人唱出了那首传诵千载、哀怨动人的悲歌: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蕃息;
失我燕支山,
使我嫁妇无颜色。
眼光敏锐、很有作为的汉武帝第一次把河西走廊归入中原王朝的版图,使之从此与中原王朝的命运紧紧联系起来。西汉王朝在这里陆续设置了武威、酒泉、张掖、敦煌四郡,遣派几十万戍卒,移民,屯田垦殖,守塞开边。为了安置居住在居延地区降附的匈奴人,汉武帝于太初三年(公元前102年),命强弩都尉路博德筑城于居延泽,正式设县、置都尉。居延城之名由此始。四年,又在居延城修筑军事要塞遮虏障,调兵屯守,后来,西汉王朝又沿弱水筑起数百里长城、烽隧等军事设施,与“遮虏障”遥相呼应,居延从此成为西汉王朝防御匈奴南下和保卫河西四郡的重要战略要地。西汉王朝还往往以居延为基地出击匈奴贵族,如天汉二年(公元前99年),武帝命骑都尉李陵领兵5000人,出居延北,与匈奴单于大战,杀敌万余人。后兵败被围,苦战力竭,欲退守居延塞未成,被匈奴俘虏,酿成一场千古悲剧。天汉四年,武帝又命贰师将军李广利从朔方出击匈奴,并以屯驻于居延城的强弩都尉路博德率步骑万余人助战。居延屯兵之众及其战略上的重要于此可见。
由汉及魏、晋、南北朝至隋、唐王朝时期,居延地处河西一隅之地,曾经是汉、匈奴、鲜卑、柔然、突厥、回鹘、吐蕃、党项等民族轮番演出的历史舞台。
唐代安史之乱后,包括居延地区在内的河西走廊大部分地区被吐蕃占领。宋代这里又成为吐蕃、回鹘、党项等游牧民族驰骋经营、生存居住之地。党项族勃兴,党项拓跋部首领李继迁背宋自立,确立了“西掠吐蕃健马,北收回鹘锐兵”的战略方针。其子李德明一生致力于对河西走廊地区的开拓,以求立足之地。宋天圣六年(1028)至明道元年(1032)德明子李元昊陆续从回鹘手中夺取了甘、瓜、凉、沙、肃等州。疆域所达“东尽黄河,西界玉门,南接萧关,北控大漠,地方万余里”(吴广成《西夏书事》卷8),北方大漠的居延即在其版图内。西夏广运二年(1035),李元昊在居延置黑水镇燕军司,治所在黑城,西夏称黑水城,此为西夏具有地方军区性质的十二监军司之一。黑城成为西夏防卫吐蕃和回鹘的北方军事重镇,又是从河西走廊通往漠北的交通枢纽,地理位置十分重要。
1983年和1984年内蒙古文物考古研究所和阿拉善盟文物工作站对黑城进行考古发掘,“发掘查明,黑城遗址为早、晚两座城址迭压在一起。外围大城是元代扩建的亦集乃路故城,也就是我们现今所见黑城的规模。小城被圈围在大城内东北隅,东、北两面墙体压在大城城垣之下,修筑大城时作为基础使用;西、南两面城垣被元代居民改造利用,分解为不相连属的数段,有的元代居址即建于这些残墙之上或傍墙修筑,科兹洛夫谓之‘高台建筑’或‘厚墙遗迹’。”已探明的西夏黑水城遗址平面呈方形,边长约238米,“正南设城门,有瓮城、马面、角台等设施。利用额济纳河为天然屏障,未设护城壕。城墙平地起筑,墙土系由别处运来。这些特点与辽、金、元三代边堡关防城市有许多相似之处,具有明显的军事性质”(《内蒙古黑城考古发掘纪要》,《文物》1987.7)。
科兹洛夫运走的黑城所出西夏时期文书中有一份西夏献宗乾定二年(1224)的黑水城守将呈文,今人译为《黑水守将告近禀帖》,其呈文大意为:黑水守城管勾、持银牌、赐都平宫走马,名仁勇,出身仕途,原籍鸣沙乡里人氏。因有七十七高龄老母在堂,虽有妻儿子女奉侍,今母病重,天各一方,迄不得见。故迭次呈请转任,迄放归老母近处。未蒙上司见重,而原籍司院办不获准,遂致离家多年。今国基已正,圣上之德暨诸大人之功已显。卑职等亦得脱死难,当铭记恩德。惟仁勇原籍司院不准调运鸣沙窖粮,远边之人,贫而无靠,唯恃食禄各一缗,当得之粮无着。今食粮将断,恐致羸瘦而死。仁勇不辞冒犯,以怜萱堂等,乞加恩免除守城事,别遣守将来此。仁勇则请遣往老母近处司院任职,事无大小,当尽心供职。是否允当,专此祈请议司大小慈鉴。乾定申年七月,仁勇。
这时西夏正面临灭国的厄运。几年前成吉思汗率领的蒙古大军已四次征讨过西夏,并逼近夏国首都中兴府(今宁夏银川)。神宗李遵顼在惊惧无望中禅位于其子献宗李德旺。德旺得悉成吉思汗又率军西征,想联合漠北未降附蒙古诸部共同抗击蒙古。就在黑水城守将仁勇上书请调的这一年,蒙古大军攻围沙州(今甘肃敦煌),又攻陷过银州等地。献宗德旺遣使到蒙古军前乞降,许以质子为信。其时孤悬大漠的黑水城,已处于粮草不继、朝不保夕的地步,故守将仁勇以借就近任职侍奉高堂老母为由,请求调离黑水城。
果不出所料,西夏乾定三年(1225),成吉思汗西征胜利回到漠北。第二年的2月间,成吉思汗借口西夏迟迟不纳人质,又亲自统兵10万,由北路攻入西夏,先攻破黑水城、兀剌海等城,而后一路攻取瓜、沙、肃、甘、凉等州,东向西夏都城进军,一年后西夏灭亡。
元灭西夏后,元世祖忽必烈为讨伐海都之叛,解除西北方面的威胁,于至元二十三年(1286)始在居延地区设置亦集乃路。元称“亦集乃”乃源于西夏党项语“黑水”的音译。黑城是路治总管府的所在地,属甘肃行中书省(驻甘州)管辖。元王朝在这里扩筑城垣,比西夏黑水城扩大面积近两倍半,更在城中修建总管府衙署,商店民居,坊巷渠社,寺庙儒学。一座耸立在黑城外西南角上的******教礼拜寺,历经约七百年的风沙侵袭之后,原有风貌大致保存,反映了元代往返或聚居于草原丝绸之路纳怜道驿路上的回回商贾的宗教生活。已出土的黑城文书中有大量的元代文书,它们详尽地反映了元代亦集乃路及其辖境的社会历史、经济、政治、文化、宗教、军事状况。元世祖至元八年(1271),著名意大利旅行家马可·波罗随其父亲和叔父到元廷复命,沿着古丝绸之路东行,由甘州(今甘肃张掖)沿弱水东北行,前往元朝上都开平(故城在今内蒙古锡林郭勒盟正蓝旗之东)至元十二年(1275)抵达上都。马可·波罗曾途经亦集乃城,他在其《行纪》中有如下记述:
“从此甘州城首途,若骑行16日,可抵一城,名曰‘亦集乃’。城在北方沙漠边界,属唐古忒州。居民是偶像教徒。颇有骆驼牲畜,恃农业牧业为生。盖其人不为商贾也。其地产鹰甚众。行人宜在此预备40日粮,盖离此亦集乃城后,北行即入沙漠。行40日冬季酷寒,路绝人烟,亦无草木。惟在夏季始见有人。其中亦见野兽,缘有若干处所有小松林也。”
“唐古忒”即西夏,“亦集乃”即西夏黑水城。马可·波罗途经该城,距西夏灭亡仅四十余年。其《行纪》中所记该城地理环境、经济生产、气候物产、宗教信仰、风俗习惯及生态环境甚详。
元朝灭亡后,北元政权与明王朝共存,亦集乃路属北元管辖。明洪武五年(北元宣光二年,1372),明征西将军冯胜率西路大军,以傅有德为先锋,攻西凉、永昌、山丹,再攻亦集乃,守将卜颜帖木儿以城降。并至瓜、沙二州,扫荡了甘肃行省全境。亦集乃城在这次战争中遭到明军袭击后,其居民被明朝强迫迁入内地,明朝于当年修筑了嘉峪关,即欲弃居延地区,将防线南撤至此。从洪武五年至正统三年(1438)明廷为消灭北元残余势力几次进军居延,亦派遣官员镇抚,亦集乃地方首领也接受明朝封爵。但明朝在这里没有正式建制,仍沿用元代“亦集乃”的名称,把这一地区仍称为“亦集乃路”。黑水城历经元末明初大规模战争,导致流经该城的河流改道,水源断绝,使黑水城废弃。关于黑城的最后废弃年代,据考古学家们论证,在亦集乃路遗址出土的北元纪年文书中不见宣光二年(1372)以后的纪年文书,这应与北元与明朝军队作战有关。史籍记载这一年末北元军队又重新占据了亦集乃城,这时的亦集乃城已经历了兵火之灾,居民已经被迁走,成为一座仅有驻军的空城,不会再出现政府公文与民间文书了。他们更据在亦集乃城东街路南一家店铺内墙根找到的一方刻有“天元元年”款识的“永昌等处行枢密院断事官印”的铜印,表明北元天元元年(1378)时,城中主要建筑物已被大火焚毁,北元军队只能驻扎在未毁的民房中。亦集乃城的最后废弃,当是在天元元年以后(李逸友编著《黑城出土文书》〔汉文文书卷〕,科学出版社,1991)。
由西夏时黑水城基础上扩建的元代亦集乃城,因为弱水的改道使该城废弃。同样的原因也使亦集乃城以北大约15公里的汉代居延城以及其他许多古城都遭废弃。元代,居延地区又成为蒙古族的游牧地,蒙古语称黑城为哈拉浩特,称“弱水”为“额济纳”,乃源于西夏语“黑水”的音译“亦集乃”。改道的额济纳河沿巴丹吉林沙漠在距黑城以西的30里处,向北经达兰库布镇,一支流入东边的索果诺尔海,一支流入西边的嘎顺诺尔海。这一带就是汉代所谓的居延海。
到了清代,额济纳的居民主要是蒙古族原土尔扈特部落的牧民。17世纪30年代,原驻牧于新疆塔尔巴哈台地区的土尔扈特部,为蒙古准噶尔部恃强所欺,经中亚徙居于伏尔加河下游的广阔草原上生活。18世纪初,清王朝赐给部分回归祖国的土尔扈特人额济纳旗供其放牧和居住。雍正七年(1729)始命此地为额济纳土尔扈特旗。还留居在伏尔加河畔的土尔扈特部落,因忍受不了沙俄的压迫和欺凌,终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举行了威武雄壮的大回归,他们付出了几乎一半人的生命和一年的时间,战胜了追击和堵截,终于回到祖国的怀抱。
额济纳河下游三角洲的达兰库布镇是一片沙漠中的绿洲,一座新兴的边境城市。1976年秋的黑城考察,往返都要在这里等车,虽来不及去看据说是碧波万顷、旖旎秀美的居延海,但绿洲的景色已够迷人了。这里蓝蓝的天空下,柽柳、梭梭伸展着细细的枝条;潮湿的沙土上,长着芨芨草、苦豆子、麻黄、白茨和叫不出名字的野草,生机盎然。每当夕阳西沉,漫步在额济纳河畔的高大胡杨林中,看倒映在河中的曲干虬枝,深幽如迷宫胜境。路边的沙枣林,泛着银光,顺手摘一颗入口,酸甜带涩。越过密密匝匝的红柳丛,折一枝红柳,到土尔扈特牧民的毡房前,引逗几峰骆驼。骆驼躬身抖峰,善解人意似地点头微笑,向人致敬。其时,我赋《额济纳即景》诗两首以记游:
1.
陶杨浮绿海,
红柳一片火,
却折沙枣枝,
河边戏峰驼。
2.
沙丘无尽头,
循迹去探幽。
欲寻蒙古包,
林深不知处。
(1976.9.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