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读到第83页的时候，忍不住想要写点什么。第83页呈现的是摄于毕加索画室的一幅照片，画面上是几个抽烟闲聊的人。引起我注意的是陈丹青附在上面的一行字：“阳光、烟雾、闲在、风雅……艺术不是上课，艺术不可学。学艺术端看你遇见什么人。卡帕这幅照片（局部）摄于毕加索画室，窗边另有几位朋友在交谈，时在上世纪30年代的巴黎——往事如烟，在我的70年代记忆中，上海朝野艺术家也常这样临窗而坐，无为而谈。”
是“阳光、烟雾、闲在、风雅”和“无为而谈”这些充满艺术气氛的字眼吸引了我，瞬间将我引入一个充满灵性的情景或想象的空间里，也许就是这些“闲在”和“风雅”，就是这些“无为而谈”才于自然中袒露了艺术家的真性情。而彼时彼地的艺术家或许也未必就将自己真当艺术家去看待，为艺术而艺术，而是如陈丹青所说，旧时他看到的令人仰止的艺术大家都是出于对艺术的“真喜欢”。随时代的变迁，他们的命运虽各不相同，多数已不再被人提起，但在陈的记忆里，有些人的艺术造诣仍处于今人无法迄及的高度，那已经不再只是像陈一再忆及的夏葆元等一两个人名，而是一种来自于天然、无可临摹无可仿效的艺术气质。而徐悲鸿以“独持偏见，一意孤行”为座右铭教诲弟子，在处处讲究圆润融通、妥协适应的今天仿佛也已不再合时宜——在急功近利的现时社会是缺乏某种从容淡定的艺术气质和敦厚执着的艺术个性的。而联结传统的记忆却又是缺失的，这表现在画家及普通民众与传统真迹和艺术珍品的隔绝，他们不得不依据来自图片、画册等的“伪经验”来构造表面繁荣的、图式化的“伪艺术”，制造疑似无源之水的“伪文论”和“伪话题”。学院的素描，在陈丹青看来也大都是“没有感觉，没有斯文，没有灵性，没有人味道”的“伪素描”，有关素描的问题，自然也“是个伪问题，真意是为考试收钱；教学也是个伪问题，真意是为众人的饭碗——艺术学院，现在‘学院’重要，‘艺术’次要，很次要”。“当代中国，艺术算老几？”
而这些，刺痛了仍然保有精神传统、作着某种精神坚守、对艺术有着“真喜欢”的艺术家——陈丹青，他在本书开头的几篇文章里，用通篇堆积的提问方式表达了对当今社会种种现象的质疑、不满、担忧乃至失望，表达了一个艺术家内在良心上的深度焦虑。不知该书取名《退步集》是否缘于作者对旧时岁月的深切怀恋，而产生退回到过去的迷离幻想，然而在退步之中，仿佛又极尽进步之意——有些东西在浮躁过后，终将回归本原，回归原有的那份“真性情”，艺术更是如此。然而对于自己的追问，他在书中却无法给出明确的回答，那一个接一个的问号和一个接一个的“为什么”显示了一位艺术家力量的单薄和穷尽，现实里的他同样在无奈着，彷徨着，但这样的思索和追问却是有价值的，是带着痛感的。
痛感，是一个久违的字眼，长期被或风花雪月或稀奇古怪的“艺术”和艺术“繁荣”麻痹着而不得出头，而今天，陈丹青的文字又让我想起它，同时也感觉到作为“创作的宿疾”的“对感受力与深度表达的排斥”的普通存在——那些行为艺术、装置艺术、前卫艺术，以及各种各样叫得出名叫不出名的五花八门的艺术，一时还无法与受众达成普遍的心灵沟通和呼应，因此还缺乏某种生命的力量。他在《批评与权力》一文中，从“批评的权力，权力的批评”“权力与饭碗，批评与个人”“批评与艺术家”等角度对艺术批评和批评的权力等进行了详细、实在的论述，对艺术社会的揭露可谓一针见血，而他在其他各种场合的演讲、发言中，也讲出了各种真话，显示了一个艺术家的真诚。这种带着痛感的真诚无疑是珍贵的。他讲出的话，大家虽然未说，却是心知肚明。因为这样的揭露和批判需要勇气——虽然艺术及艺术批评听起来似乎应是远离政治无关经济的自由发挥和独立批判，但陈仍然发出了“中国现代美术史，是行政美术史。中国当今美术界，是行政美术界”的感慨。他提到了不容忽视的两个背景：“一是文化背景，我们生活在一个历史重视人际关系的国家。二是政治背景，我们生活在一个有效管理国家言论空间的国家。”前者导致批评的评论化，以至于将批评衍生为“宣传”“粉饰”“包装”的代名词；后者导致“中国只有一个美术界”，在一把尺子的度量和其他用意的支配下，牺牲了真正的艺术。这也是作者感到痛惜的。
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人多少艺术家像陈丹青那样在怀着痛感思考问题，但我知道唯有这样的痛感是能对社会的进步、精神的进步、艺术的进步起到一点作用的，是能对人的心灵产生一点触动的。
二
《退步集》读完了。
陈丹青在书中除了谈他的老本行，还谈了城市、建筑、摄影、教育，这是不足为奇的，一个具有艺术天赋的人，是能够用艺术的眼光和眼界去看待一切事物的，是能够发现事物中一切的美的。
而这本书，更注重的是揭露和省思，是在人文失落的今天一位仍然具有艺术良心的艺术家发出的一种声音，虽然微弱，但有价值。认同书中的观点，让艺术回归个体，回归内心，找到自己的真实性情。而一切，似乎都是围绕这份真性情展开的。
他给清华的辞职信写得如此真诚，如此认真，以至于在他事后的回忆中连他自己都觉得“天真”，然而，如果天性中没有了这样的天真，他还会成为艺术家吗？
艺术，是需要某种鲜明的特质，使它有别于其他门类的，而从事艺术的人亦是如此。
由于思想和性情接近，读《退步集》，是一种沟通的快感。于是又从网上买了他的《陈丹青音乐随笔》。（《退步集》，陈丹青，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4月第1版）
二〇〇七年八月二十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