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舅的共产主义就在自己的手上。那时四人帮还没有粉碎呢,他就悄悄地浪迹在四乡八邻,给人当油漆工,往家俱上画各种画卉图案,我总是在他浪迹的间隙中才能见到他。
而此时,乡村的阶段斗争这根弦搞得我也非常苦恼。大人告诫我千万不要和敌人说话,但我又怎么知道谁是敌人呢。一天跟外婆走在村口巷子里,就遇见一个瘦弱干瘪的老人,挑着一担粪艰难走来,外婆和他打了个招呼,见那人过去,才告诉我,那就是我的小外公。
我一下子警惕起来,因为我已经知道,我的小外公是一个现行反革命。
傍晚,小外公家里人就来叫我吃饭去了,这使高中生的我非常恐惧,我从来没有面对面地见过一个反革命,而且还要一起吃饭。他会给我下毒吗?我胡思乱想,不忍心看我外婆那伤心失望的面容,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我坚持无产阶级立场的实际行动,就是光吃饭不说话,一句话也不说。
四人帮粉碎之后,我们都知道平反的日子快到了,我这才知道,小外公原来是宁波地区一位中心学校的校长,他的现行反革命罪行完全无中生有。为平反之事他到杭州来找过我母亲,行动像一个地下工作者。首先是要趁我共产党解放军的父亲不在家之时。即便如此,小外公进门时,还是如对接接头暗号一般,一闪而入。母亲,如今老人已经过世多年,我依旧能够想起你们紧张而又兴奋的重逢。
想起来了,在小表弟的婚礼上,我还见到一位矮个子利索的小老太太。她问我想不想得起她是谁,我怎么会不知道呢?那次回乡,我在村头一间小的不能再小的屋门口见着一个矮个子女人,背上压着一大捆柴火,差点压得见不着人。她热情洋溢地和外婆对了一阵话,不断地邀请我到她家吃饭。我回来后家人才告诉我,这是我的一个族中的表姨妈,也是反革命家属,父亲是地主,被镇压的。
小舅舅回来了,他面有喜色,带着我和邻居苗条姑娘一起出海。我家后门就有一个潭,名叫翔鹤潭,此潭通往大海,小舅舅要带着我上海岛为集体养海带。晨光曦微,大海波平,象山港一望无际,一路小船划着,苗条姑娘穿着开襟的红毛衣,的确很苗条,细高个子,很有韵味,一边摇橹,一边悄悄地跟我说,你小舅舅说了,能活得好就活,活不好就跳到大海去,一死了之……
此时,小舅舅在船尾,我坐在中间,心里生起了一言难尽的忧伤和甜蜜……
我永远记得那些海上的日子,那些悲伤的日子,那些温情脉脉的日子,那些被压抑的热情的心灵。月光下,在海岛的沙滩上散步,小舅舅指着前方的一块礁石,告诉我,那叫公孙礁。从前有一对公孙,公公出海了,把孙子放到礁石上,回来一看,孙子被涨潮卷走了,公公也伤心地投海了。
多么壮阔的世界,多么丰富的渴望,多么贫脊的现实啊……什么是海上生明月,我真正领略到了……
母亲,我在海岛上见到了您的那么多的堂弟和表弟们,不知道为什么,他们没一个家庭出生是好的。一位叫黄毛舅舅的,永远彬彬有礼,再热的天衣领也扣得紧紧,他显然喜欢一位有着月牙眼睛的胖姑娘,拉着她的手,感慨地对我说,多么可爱的手的酒窝啊……
然而他正是那位矮个子女人的弟弟,地主的儿子,又穷又反动的家庭,他没法娶她。
还有一位极为瘦弱的远房舅舅,浅浅地笑着,仿佛没有了力气再多说话,因为有颠痫病,也是单身。他也是有文化的,喜欢和我讨论一些国家大事,整天坐着扎海带,没有钱看病。有一天一头扎进了茅房,就再也没有醒来。
堂舅虹是最帅气最能说的,他总是和我讨论各种各样的事情,中央里谁是元帅,谁是将军,谁比谁大……我越和他聊,越觉得他太了不起了,这样的人怎么可以窝在岛上呢。但我每每问及他的鸿鹄之志,他就模糊不清地说:有些事情嘛,有些事情嘛,说不清楚,说不清楚。我后来才知道,原来他就是我的现行反革命小外公的儿子……
母亲,我的预感是多么地有道理,改革开放以来,虹舅舅是生意做得最大的一个,这里还在姓资姓无地讨论不停地时候,他已经早早地就冲到了北京,在那里安营扎寨,发展企业,他的孩子,早就是一口的京片子了,他们一家,现在是地道的北京人了……
可是小舅舅比起他来,那创造生活的人生之路,又多出一份怎么样的艰辛啊。
母亲,您知道我在小表弟的婚礼上还见到谁了吗?我见到苗条姑娘了,我还见到了苗条姑娘的丈夫。
记得暑期回杭州之后,我这个外甥女一本正经地给小舅舅写了一封信,除了感谢他带我上岛养海带打渔之外,还重点讲述了我对苗条姑娘的印象,并直接表达了希望她成为小舅妈的意愿。我相信小舅舅不会反对我的意愿。但不久后传来的消息几乎要让我吐血。小舅舅没有能够成为苗条姑娘更亲密的人。原来小舅舅外出打工数月回来,苗条姑娘已经被母系家族中一个长辈的乡村王老五占据了。这位长辈的父亲是被镇压的,所以他们兄弟都是老光棍。那位长辈因为情事的山重水复而悲痛欲绝,就站到了公孙礁上去哭嚎,水一直没到脖子也不上来。族里的人对小舅舅说:不管怎么说,我们是一个族的,他又是你的长辈,你就让了吧。
小舅舅吐血了,他大病一场,大病初愈,四人帮粉碎,改革开放开始了。
家国啊家国,母亲,在小舅舅身上,难道不是十分重大地体现了家国的意义吗?家族中这坚忍不拔的生命力和创造力,是与国家的命运紧密相联的。因为有了改革开放,小舅舅在绝境中站了起来。我的小舅舅!他是改革开放第一批富起来的家族中人,为人谦和宁静,却活得轰轰烈烈,伤痕累累的心依然开出了鲜花。他在乡间建了工厂,饮料厂,化工厂,一个人吭吭吭地呛着,脚踏实地又埋头苦干。我的渴望共产主义的三舅舅也跟着他一起兄弟共行,终于,小舅舅渐渐发迹了。
可我那时候太年轻,太不注意他的发家史,我只知道他在办厂,在东跑西颠地做生意,做得怎么样,不知道。我那时候更关注他的浪漫史,担心他的未来将在辛劳和孤独中度过。谁知道有一天,四十岁的小舅舅突然带着那位二十多岁的小姑娘跑到了我的家。
小姑娘家也是很穷很穷的,有一大堆兄弟姐妹,但穷人的女儿也是鲜花,而且小姑娘是长得那么可爱,凭什么要嫁给一个四十岁的生哮喘病的乡村光棍呢。
乡镇企业家小舅舅,就只好带着他的女助手出奔了,后面一群女方的娘家人穷追不舍……但爱情的力量是伟大的,小舅舅结婚了,生了儿子黄磊。他们有过十几年的好日子,在那些日子里,小舅舅拼命地创业,发财致富,他一定是想让人们看看,他是有能力的,他配得上娶这样年轻美丽的女子。
母亲,您可知道,在黄磊的婚礼上,我又见到了那位彬彬有礼的男子,他朝我走来,绅士般地问我还记得他吗?我大叫:黄毛舅舅啊!他几乎没什么变化!
他身旁站着胖胖的月牙眼睛的妻子,我不知道究竟是我的舅舅妨效了他们,还是他们妨效了我舅舅,总之,这一对也是逃出来私奔般结婚的!是改革开放彻底地改变了他们的命运,看得出来,他们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神情。
小外婆也来了,她曾经是个小学老师,因为成了现行反革命家属而被遗送回乡。三十年前我见到她时她老得看不出年龄,而今天她看上去倒像个德高望重的女教授。因为我的外公外婆小外公都已经去世,她代表了我母系家族中的长者。我们宁波人竟然还保留着婚礼献茶的习俗,黄磊给小外婆奉茶时,小外婆给了他红包。
而我的小舅妈年过四十,人到中年,辛苦拉扯大了独生儿子,自己也未停止打拼,亦是一位成功的女企业家。我看到她接过了新郎新娘的茶,我也看到她给了他们红包。
此时此刻,我仿佛看到小舅舅站在台上,接过儿子的喜茶,那忧郁的目光一散而尽,他喜悦地看着我们,在满台举杯痛饮的欢乐的人们中间穿行……
母亲,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让思绪回到了我的主题,我想起了那个我即将要去叙述的大家族。这是一个与我的母系家族多么不同的家族啊……但有一点他们是相同的。那就是这六十年来曾经有过的贫穷以及贫穷以后的不懈努力与铸造辉煌!
四封家国书,起承传合,我们的终点将落在一个振奋人心的大家族上。无论鄞州邱隘盛垫的一门五马,高桥石塘的翁氏父子,还是塘溪沙村的沙氏兄弟,无论教育救国,科技实业救国,还是革命救国,面对改革开放振兴中华的今天,面对我即将合盘托出的这个家族,这些已经溶入历史长河中的仁人志士,谁会不落下那喜极而泣的热泪呢!
二:放牛娃的前世今生
这是一个六十年前的贫雇家族,这是一个三十年前的赤脚农家,这是上世纪一个八岁放牛娃养育的七个儿女,如今,他们在古鄞州大地希望的原野上,写出了令人无比自豪和光荣的家国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