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阅读和采访沈家兄弟家族史时,有一种不可抑制地冲动,要把这个独特的家族与他同邑的其它三个家族做一比较。可以看得出来,他们之间有着多么巨大的反差。沈家有着与前面三家完全不同的家族背景。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上过大学,更不要说硕士博士,出洋留学了。其中老大只读了两年初中就去当兵;老二高小毕业务农;老三初中毕业当兵;老四文化程度最高,高中毕业,不过秀才还是去当了兵;老五初中,老六初中,老七初中。他们发家致富的梦,不是从书本里来,不是从工矿里来,是一寸一寸地从土地里刨出来的。正是他们,把希望播洒在原野之上,并开出了幸福之花。
沈家与马家、翁家与沙家亦有一个最大共同点,他们的祖先都是从遥远的地方移居过来的。不同的只是移居鄞州的年代远近。马、翁、沙家的祖先,一千年前就来到这块热土,他乡早已成了魂牵梦绕的故乡。唯有沈家不同。沈家是清代才从台州玉环迁徙过来的,他们是近代史上的鄞州移民。
这个祖上的故事听上去温情脉脉。据说他们的沈家先人中曾经有一位将军,在一场战争之后,居栖到了玉环一个名叫小麦屿的地方,后来人口繁衍,成就了一个名叫沈家村的五千人的大村子。传说终究不能够代替真实,而寻根的意识在这些普通的中国人心里却又是如此的神圣。2009年2月12日,沈氏家族一支人马,作为玉环寻亲代表团来到象山,沈家老二沈门峤特特地做了调查,清楚了他们沈家始族的来历,原来可推及遥远的三代,周朝时周武王封沈氏祖先为沈国国王,第一代祖先在河南,后代有一支迁到福建福汀,玉环是福汀的后代一支。
大家族下各有分支,过着各自的日子,而沈家的这一支,到了晚清某一代上,生活已经非常结据了。那一代沈家有四兄弟,父母过世,兄弟分家时,财产已经不足以支撑四兄弟的生活,而且他们当中还有一个兄弟是丧失劳动力的盲人。沈家老二是个善良勤劳的老人,他把自己的那一份让给了小弟弟,这位沈家的老二,就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赤贫。他两手空空,就准备飘扬过海,到那个广大的世界上去讨生活。
当他驾着一艘小船赤条条地离开故乡时,并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够把自己那一颗蒲公英般飘泊的心安顿在哪里,只知道越远越好,越远就可能越有活路。这样,他就一路漂荡,过了三门湾,飘流到了浙东沿海的宁波象山海岛,一个名叫黄避岙乡横里村的海边小渔村。
象山横里村是个可以定居的地方,西北有小山,小山后面是象山港,南面是群山,中间一公里是海滩。在这里,远可以出海捕鱼,近可以围海造田,自给自足。这位沈家的老二,就此成了一名农渔民。
虽然离开了玉环的故乡,但沈家老二的孝悌之道,依旧在家族中广为流传,许多年来,玉环沈家与象山沈家一直保持着血缘间的沟通来往,每逢年节,玉环沈家都会全猪全羊地送到象山,世代如此。
到沈家太公这一辈上,时代已经到了中国晚清的鸦片战争时期,此时上海已经开埠,太公的父亲已经在上海打下了一片微小的江山,沈家在上海也有了店行,而太公自己也成了一名上海滩上的小开。从这点上说,他们和翁家、马家的起点是一样的。
家门不幸的是太公吸上了鸦片,上海滩上的这片小小的天就此塌陷一空,太公把好不容易挣下的家产全部抽光。于是,到了爷爷这一辈上,他们又回归到零,重新成为一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到了沈家兄弟爷爷的这一辈上。爷爷生了五个子女,三男二女,沈大宝是其中的老二。不可思议的是,这个老二与祖上从玉环飘海出去求活路的老二一模一样,沈大宝8岁那年就永远离开了第二故乡象山,由乡人介绍带领,第一次踏上鄞州大地。就这样,8岁的孩子,光着脚,走在这片陌生的他乡田野阡陌之上。一直来到横溪山中一个名叫勒垟的地方,在山湾里,他停下了脚步,开始向这个陌生的世界讨生活。
沈大宝从8岁开始自食其力,养了两头牛,主人包吃保住,不给钱,住在柴门房里。大宝虽然没有读过一天书,但种田是很聪慧的。这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长大成人,转而来到鄞州的腹地钟公庙鲍家村,在一个名叫鲍吉庆的殷实人家当了长工。久而久之,沈大宝成了长工里面的领班,鄞州人叫“作头”。这位沈作头开始有了12袋谷的年薪,以后发展到了18袋谷。他是个种田的技术能手,1米70的身高,性格急躁,人很聪明,一天书都没读过,却能写信看书,他是那种有灵魂渴求的人物,对上帝尤感兴趣,晚年还能够读《圣经》。所以年轻时地主们也很看中他这个沈老二,纷纷来挖他这个人才。
尽管如此,在那个战争年代,沈大宝的家底实在是太差了。上无片瓦下无寸土的他,除了自己勉强能够混饱肚子之外,他讨不起老婆,在鄞州,他依然是个穷到极致的孤苦伶仃的外乡人。
25岁时一场人祸砸到了他头上。那时三丁抽一,三个兄弟必须有一个去当兵。壮丁都是五花大绑绑去的,沈家恰好三兄弟,有一个人就被抽了壮丁,噩运落到了在老家象山的老三。
外地做长年的老二想,大哥已有妻室,小弟太老实了,去了准没命,我是兄长,又没有成家,赤条条来去无牵挂,还是我去吧。这就自投罗网,换了兄弟自由之身。
抓了壮丁,说是和日本人打,沈大宝的印象中,哪里对面对打过,只知道逃,一路就从宁波逃到了安徽,日本人没打,倒是准备去打新四军了。中国人打中国人,沈大宝这就不愿意了,当了二、三个月的兵,就想还是找个机会逃吧。一次路上行军,找了个机会要上茅坑,趁机就开溜,逃了一里多路,问正在耘田的农民借了一件短衫,下到田里干活,抓逃兵的人回来问他们,他手朝相反方向一指,就把人蒙了过去,他自己也就脱了险,日夜兼程地又逃了回来。
避了一段时间,东家看看风头过去,又来找这位种田能手,沈大宝又回到了东家,重新做他的长年。那时他都快30岁了,还是头上无片瓦,脚下无寸土。
老家人看大宝这把年纪还没老婆,倒是为他张罗了一门亲事。那女人是象山涂茨乡庵后村人,山里农民家,姓范,名叫范云香,和沈大宝足足差了12岁,他们在象山成了亲,一年以后,生下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儿,沈大宝这就挑着一个担子,一头挑着家当,一头挑着女儿,从象山一路走来,到鄞州鲍家村安身立命。这才真正做了鄞州人。
做了鄞州人,没有鄞州房,沈大宝继续为东家打工,租了房子,东家虽然对他还算不错,但要有自己的房子,那是比登天还要难的。本来一家人生活还能勉强过去,但他为人很仗义,为同乡人和亲眷介绍来鄞县做长工,替人家担保,结果他人逃走了,预支的工钱四袋谷由他家代还,于是沈大宝还欠了高利贷,利滚利的,到解放后一算欠了一百多袋谷,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不清。
孩子一个个生出来,一张张小嘴都等着喂呢。眼看着沈大宝家就要彻底破产,1949年春天,宁波又打起来了,蒋介石要撤到台湾去了,听说共产党解放军要打过来了,政局在交替之中,乡间就有混世魔王般的人物出来欺压百姓,戗害良民。“姜山王阿忠,白王骑当中,路过翻石渡,强奸小尼姑,割去双奶埠”,民间流传着这样令人恐怖的真实的传言,况且鄞州的平头百姓又不太清楚即将过来的解放军是怎么回事,总之沈家人吓得够呛,范云香挺着个大肚子,沈大宝挑着一双儿女,120多里,星夜逃回了象山娘家。
生怀六甲的范云香就在这时候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座花轿被人抬了过来。数月后,就在象山一个名叫庵后村的小山村里,生下了第二个儿子,她欣喜地想,日子要好起来了,座轿子的命来了,她给他取了个好名字,梦轿。那已经是1949年8月的事情了。
宁波是1949年5月解放的。沈大宝看看人民政府解放军很好,世道太平了,想着还是回到他的第二故乡——鄞州钟公庙鲍家去。果然还是回来的好,回来就分地分房了,那时候沈大宝都快40岁了,雇农出生的他,平生第一次分到了12亩土地和一间地主的房子,虽然小,但一家人聚集在自己房子里,心里真是暖洋洋啊。
接着就是国家的减租减息,土改时国家规定只还本不还息,于是一百多袋稻谷的欠债仅还四袋谷的原本,其余利息就一笔勾销了。所以沈大宝是绝对拥护新中国,拥护共产党,拥护人民政府的。他当了贫协主席,合作化起来,他担任了第一任家乡的农业合作社社长。大跃进了,他敲碎了自己家的锅子,一家老小都去吃食堂。后来他当了生产队长,又被作为技术能手不远万里去广东教那里的农民种做肥料的红花草子。
他是毛泽东的绝对崇拜者,崇拜到谁也不能说文化大革命不好,因为那是毛主席发动的。他当然是要求加入共产党的积极分子,为此他还填写过两份入党申请书。但到了他也没有能够加入党内,因为他的信仰比别人还多一份,他不但信仰共产主义,同时还信仰基督教,这两种信仰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样合二为一的。总之,他的入党问题,因为他不肯放弃上帝而功亏一馈。
虽然没能入党,却并不妨碍他对党忠心耿耿。为此他严格要求他的儿女们积极上进,参军入党,他的七个儿女大多都是共产党员,复员军人,这是和沈大宝的阶级感情有密切联系的。
1997年沈大宝逝世,享年86岁。无巧不成书,他恰恰就葬在了他8岁那年从象山踏上鄞州的第一块谋生之地:横溪山中的勒垟。他看到了改革开放后的新生活,但没能看到儿女们今天会发展得这么快,对他而言,1949年以来的四十七年,是让他翻身做主人的四十七年。他拥抱这四十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