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没想到此人正是何仁的现任秘书牛志毅。四目相望,牛志毅极不自然地强露笑脸,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不知是有意显示还是迫不及待,牛志毅上前用热毛巾一面给首长擦脸一面故作媚态央求:“校长,时间不早了,人家等候你过去赏个面子嘛!”那个味儿简直像个老婆骚情,令人作呕。何仁似乎喜欢这一套,却又摆手佯作训斥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喜新厌旧,活活一个陈世美嘛,想让我给你去主持婚礼,没门!”
曾源这次回农场期间,听到一些消息灵通人士议论:何仁与柳静丽有染,牛对柳始乱终弃,结婚不到一年便离掉了,后来谢志新又在省城给牛志毅找了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姑娘(也是文工团转业下去的),想必就是何仁要去主持婚礼的那位新娘。这种对恋爱婚姻的极不严肃态度的背后,天知道他们之间又有什么肮脏交易!牛志毅会不会把“初夜权”又让给何仁?
说归说,骂归骂,何仁还是被他的贴身秘书牛志毅“请”上出席并主持他的又一次婚礼去了。
临行之际,何仁向曾源招招手,说:“你的事我记下了,有空我给他们说说。等我在新单位上了班,你到我那里来一趟。”姿态不算冷淡,但说出来的承诺轻飘飘的,弹性很大,进退都留下了充分的余地。
曾源怅然而归。
“征文办”的工作随着大气候的变化而“重点转移”。采访、撰稿工作处于停顿状态,党内频繁召开“反右倾”的会议,已成为“党外人士”的曾源,失去了参与其中的资格,在政治生活中陷人孤独和落漠,有一种揪心的、被冷落、被遗弃的深深苦涩。
这年的国庆节适逢建凼卜周年,在“大跃进”和“反右倾”的背景下,尽管被誉为“十大建筑”、“八大建筑”等等的“献礼工程”遍及全国;“反右倾,鼓干劲,向共产主义进军”之类的豪言壮语响彻城乡;然而与之相伴并行、随处可见的另一种景象是物资匮乏、市场萧条、饥饿向人们进逼。
曾源心中沉沉的:忧虑、困惑、茫然和无奈!
在疲劳、困顿的游行队伍里,曾源不禁神驰遐想,仿佛回到十年前,国庆一周年的情景:就在这省城第一闹市区——南关什字,他的同窗知己汪继丰站在队列前为战友们教唱《歌唱祖国》:“啊!我们战胜了多少苦难,才得到今天的解放!英雄的人民站起来了!我们的前途万丈光芒……”
饱含激情的歌词,优美动听的弦律,使许多同志流下了激动的热泪!感受现实,憧憬未来,人们满怀信心和希望。谁会想到十年之后,年轻的共和国竟遭遇如此的历史曲折,实在令人痛心!
忧国忧民加上个人党籍问题上的不公正对待带来的政治上的委曲和精神上的压力,使曾源很难再找回往日的激情,终日少言寡语,没精打采。如此的精神状态,也很难被“征文办”继续留用了。
“征文办”的工作事实上也进人到后期,除留下数名有军籍并在军区机关有位子的人员做未尽事宜外,借调来的人员,基本上是各归原单位,只有两人例外,一位在省城里关系广,靠熟人推荐,被新华社某分社接收;另一名是谢志新,他因对“征文办”的主任和一位组长殷情有加,多方讨好,终被恢复军籍,二次人伍。
曾源在“征文办”一年多,工作努力,成绩出众,而且出身好,年龄最小,再加上妻子又在省城工作,单从解决夫妻长期两地分居问题方面考虑,照顾留兰工作,也是合情合理的。然而“征文办”的领导却让他回农场去,表态说你的党籍问题的处理,当然不能说是错了,但确实是偏重了。回到原单位去,从长远看,遇到适当的机会,这个问题有可能得到纠正。”
就这样,曾源听从“组织安排”,离开军区,“临时小家”不得不又一次分离。
返回农场前夕,曾源去省政府拜见已在省教育厅上班的何仁副厅长,向老领导辞别,同时也想顺便问问请他办的事情有何讯息。
不待曾源开口询问,何仁倒是捷足先登,尊口早开:“你的问题我给他们打过招呼了,请他们抽个时间复议一下。眼下我想留你一段时间在教育厅给我帮几天忙,这事我给你们农场领导说过了,主要任务是参与编写省教育志的工作,任务要求很急,厅里人手不够用。这个面子你总得给我吧?”
受制于人,听命于人。曾源又在这边“上班”了。他很清楚:何仁识才善任,从来都是围绕个人功利,他依靠手中的权力,借他人的本领,积自个儿的功德。他有本事将别人的才智挤净揉干,却从来用人不养人,不为付出者付出,甚至在用不着时,不惜卸磨杀驴。对于曾源,他历来喜其才智而恶其耿直和不屑逢迎。
曾源到了省府机关干“临时工”,住在一间潮湿、阴暗的三人集体宿舍。食堂给单身汉们每天供应名为八两粮实际大打折扣的主食,一点萝卜、白菜等粗菜,清汤寡水,聊胜于无。一个月下来肚子空落落的,不到开饭时间早已饥肠辘辘,更可恶的是天天如此,没有盼头。196年过元旦,为了祝贺“新年新气象”,灶上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牛的头蹄下水给食堂“改善生活”。开饭时,却只闻腥味,不见肉渣,肉烂了不在锅里,天知道吃到什么人的肚子里去了。好在军区食堂家底殷实,管理民主,规定在本食堂就餐一年以上者,可以分享“伙食尾子”,免费参加元旦会餐,家属付两元可以随夫同享。元旦这天曾源偕妻子许如蕙有幸前去赴宴,享受到八菜一汤的丰盛晚餐,在当时实在难得。
使曾源更为伤怀和难堪的是:自从搬出军区大院以来,妻子重回东岗镇小学住集体宿舍,自个儿在教育厅这边挂单。两人同在一个城市,却是有夫无家,有妻无室,鹊楼空悬,人各一方。平日里忙于工作,无心也无力顾及,然而饮食男女人之大欲,小两口正值青春年少,周末总得团聚团聚,可是望尽万家灯火,无有他俩栖身之地!无奈之下,要么在空闲的办公室里两人相偎相依,从寒夜直坐到黎明;要么在广武门外一带找—东简陋旅店,昏灯、冷坑,庚食吹如此尴尬处境,小两口常常以泪洗面……时光匆匆,转眼进入腊月,教育厅这边的工作告一段落。何仁厅长已明确表示:曾源应尽快回农场去,不然对他很不利,这实际上是一道逐客令。
当时,妻子已怀孕半年多,曾源又一次被剥夺在妻子身边尽丈夫责任的权利。就在这滴水成冰的数九寒天,他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短暂的温暖之地,回到那个更为寒冷的地方。
又是一年腊尽春来时。曾源如同在圆形轨道上运行一圈之后,又回到两年前步人拓荒生涯的起始点一一西河堡。
农场设在这里的“接待站”,巳大失当年的热闹,变得冷冷清清。牛志毅调出农场任何仁的秘书后,留下这个小摊摊,场里派了一位曾在青藏线上工作过、名叫范希良的干部负责。
范希良来自山西老解放区,参加过解放太原和兰州战役,1951年随吴远成将军完成青藏公路建设,后来被保送到军区文化干校学习时,曾源给他们班上过课,结下师生之谊。这里备用的一间客房,多日未住过人,也未生过火,住进去像冰窖似的。赶巧现任农场采购与范希良同住的吉子实是曾源的老熟人,这天早上他有事回农场,今晚肯定不回来了,他的床铺空着,曾源便来了个“鸠占鹊巢”,与范希良做伴,聊聊天以解寂寞。
夜幕降临,北风呼啸,寒气逼人。范希良帮曾源拿上行李进入他的宿舍,急忙捅开炉子,加上煤块,没过多久,炉火通红,室内温度骤增,变得热烘烘的。范希良从床下的皮箱里取出珍藏数日、自己一直舍不得享用的一把挂面和两只鸡蛋,在火炉上用一只小铁锅煮了两碗荷包蛋挂面,又从床底下找出托人从山丹军马场弄来的半瓶青稞酒,两人边吃面,边过酒瘾。在这个饥饿缺食的年代,同志之间这种有福同享的深情厚谊,使曾源感到无比的亲切和温暧!
两人边吃边聊,你说你的京城见闻,我说我的农场故事,反正冬夜漫长,酒后话多,两人神聊海侃,想到哪里说到哪里。所谈及的不少故人似乎都有不小的变化,大有今非昔比,物是人非之感。
后来话题转到吉子实身上,曾源问:“这吉子实会计干得好好的,咋给弄来当采购了?”
范希良说:“他本来就是给养出身,这你比我清楚。如今这采购员最难当,供应科的人全都知难而退,他却向场里立了军令状,哪里困难上哪里。你别说他还真行哩,能吃苦加上会精打细算,硬是给场里职工办了不少好事……”
范希良以尊敬的口吻讲述了发生在吉子实身上的许多感人的故事一一吉子实出差在外给公家办事,从来不报也不领出差补助费。他像一个苦行僧,身背随时行炊的简单炊具(煤油炉等),到了一个地方尽量找最便宜的旅店住下,点燃自带的煤油炉子,熬稀饭、烧面糊……食、宿力求节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