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李氏三兄弟中,最有出息的当数老二李秉孝。他中等身材,圆盘脸,眼睛不大却有神,透着聪颖和坚毅的目光。他为人忠厚,干事勤快,待人和善而有礼貌。自打到了梁家水磨上,没过多久,便在东家心里有了位置。磨上管事的是梁财东的一个远房本家,四十多岁,有点驼背,身躯瘦小,早年得过痨病,虽说他老实本分,又与东家沾亲带故,但常常腰来腿不来,心有余而力不足,近两年磨上的生意逾加清淡。东家派李秉孝上磨坊,不仅是添个劳力,更有输血、充气,增加活力之意。李秉孝到了磨坊后,常给老梁师傅端茶送水捧烟袋,铺床叠被扫粉尘,服侍周到,尊敬有加。磨上的活几乎全让他包了:检扫水轮,清检磨盘,收拾工具等,干得麻利,摆放得整齐,深得梁师傅的喜欢。顾主上门加工粮食,卸料、装面,他都尽量争取多干、快干,得到顾主们的赞许,迎来送往,和颜悦色,礼貌周到。果然“和气生财”,不到一个月,前来加工面粉的顾客益增,梁家磨坊大有起色。
李秉孝在磨坊没有虚度年华。有了空闲时间,便看书、写字、练算盘,梁师傅不仅不干涉,反而尽量给于方便。李秉孝还挺喜欢读“戏本子”,从中领悟到不少忠孝节义的为人之道。有时夜里一个人看磨,流水哗哗,磨声隆隆,窗外繁星闪烁,风摇树响,寂静得吓人,他便亮开嗓子吼两声秦腔,为自己壮胆。他在梁家磨坊的生活是充实和快乐的。
李秉孝在磨坊干了两年,东家见他聪明、勤快,是个做生意的好苗子,便另外派人将他从磨坊换出来,派他到梁家在城里开的贸易货栈当伙计,经营津、沪百货和包括鸦片在内的当地土特产买卖。李秉孝在货栈又干了三年,熬到了相当于“领班”、“二账房”的位置,经的事多了,见的世面广了,生意经、市场眼光和待人接物的本领学了不少,靠省吃俭用,手头有了六七十块银元的积蓄。三年出师离栈时,东家又给他3块银元,五斗麦子,算是支援他成家立业。李秉孝谢过东家,在县城万寿街租房开了一个小商店,经营小百货。其时,他考虑到大哥李秉忠那边已娶妻成家,便将小弟李秉义领过来同自己一起生活。
适逢南安县因鸦片产、供、销拉动的市场短暂繁荣,生意好做,李秉孝又是一个从商有年,养之有素,既精明又勤快的商家,数年工夫,他的生意就像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大。一间小铺子换成了三间土门面,经营的仍是百货,但花色、品种比过去多得多,其中档次较高的也有不少。如今库存商品和流动资金合起来,他手头有不下一千块银元的资本金,在万寿街商界已小有名气。承蒙梁财东关照,给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姓王’是西二十里铺的一位农家女,相貌端庄,体健心善,可下厨做饭,也可飞针走线,数得上是麻利媳妇。嫁过来之后,夫妻恩爱,邻里和睦,内外协力,使李秉孝的生意更加兴隆,光景越过越好。李秉孝的善心、善举,常常惠及亲友。
西街上有个远房堂哥,当木匠维生,患了痨病,久治不愈,又继中年丧偶,生活拮据;高堂老父,年逾花甲,患哮喘病无钱医治,一筹莫展。以往过年过节,李秉孝都要带上丰厚礼物孝敬堂叔,看望堂兄;平日里,隔三差五,也常有接济、补贴。后来堂兄家境每况愈下,难以为继,他给了堂兄2块银元作本在东关里摆了个水果摊,自谋生计;又将堂叔接到自己家里供养。他给老人盘了一个小火炕,终年保暖;席、毡、被、褥等全套铺盖都是新的,饭食尽量从优:早晨是热茶、点心或鸡蛋挂面,午、晚两餐多是两荤一素或两素一荤,力求炮制得绵软可口。对老人的病情定期请名医检查诊治。到了冬天,老人的哮喘病常常加重,举步维艰,上茅房时,多由李秉孝俯下身子将老人背去背回。平时倒痰盆,倒夜壶更是习以为常。老人得此厚遇,病情大有好转,心情舒畅快乐了,每每言及,老泪纵横,不知说什么好。亲朋邻里纷纷赞誉李秉孝是个“大孝子”,他总是自谦不及,并言:“亲生父母苦了一辈子,没有等到儿女们长大成人早早地走了,老一辈活着的亲人就剩下我二大了,我要把欠下的孝心一总献给他老人家。”
李秉孝将弟弟李秉义从大哥处领到自己身边生活时,小秉义只有十二三岁,他原打算供弟弟好好读几年书,将来有个好前程。当时县城里名符其实的小学有两所,其余几所名为“初等小学”,实为私塾。他让弟弟在一所初等小学(私塾)上了不到半年,无奈小秉义贪玩成性,野性难收。他虽脑子不笨,就是不爱读书,又不守规矩,有一次他与一个同学打架,被老师罚站,打掌心2戒尺,疼得他哇哇乱叫,从此便打退堂鼓。先是背着哥哥逃学,跑到渭河的地里摘豆角、捉妈蚱,光屁股下水摸鱼,一味贪玩;后来老师将此情景告知李秉孝,李秉孝被气得浑身打战,几次举拳要揍李秉义,念及父母早丧,弟弟从小跟上当哥的吃了不少苦,怪可怜的,不忍心下手,又好说歹说规劝过几次,李秉义还是不愿去上学,说他要干活挣钱自己养活自己。秉孝拗不过他,就让他在自己的铺子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你可别小看他,他干一些力气活和跑跑腿的事,干得很到位,很利索,从不误事。
曾源妈娘家三兄弟中,她和二哥李秉孝感情最深,其原因源于“亲”、“恩”、“苦”三个字。
“亲”指亲近。秉孝比妹子大七岁,排行上老三与老二相对靠近。曾源妈离家当童养媳前在娘家时,大哥秉忠已是个小伙子,吃毕饭,嘴一抹,到村里找他那伙年轻朋友去了,很少在家照顾弟妹们。弟弟秉义正是七八岁惹人不爱的年岁,成天鼻涕土脸,拿根竹竿撵鸡赶鸭子’淘气、捣蛋,还不够格与哥哥、姐姐一起玩哩。只有二哥秉孝又聪明,脾气又好’虽然比她大七八岁,但毕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半大小子,在家里两人常在一起做一些大人吩咐的活,闲下来爱拉二哥同她一起玩;想吃杏子,要二哥爬上树给她去摘,放在高处的东西够不着拿,掀着二哥的后腰立马给她去拿。两人走在半路上,她不想走了,便撒个娇,甜甜地叫一声:“二哥哥,我走不动了。”秉孝将身子往下一蹲:“来,二哥哥背你走。”兄妹之间童年时期有过这么一段骨肉情,天伦乐,彼此终生难忘。
“恩”是指妹子有恩于娘家弟兄。这一点,李氏三兄弟一致认同,只不过秉孝有更深一层的体味。想当年父母双亡之际,若非妹妹小小年纪给人做童养媳换来2块银元作盘费远走他乡,就没有他兄弟三人的活路,也就没有他李秉孝今日的家业。这件往事’不论是什么时候想起,说起,都让人揪心。
“苦”是指妹子走过的人生道路上吃的苦多。她当了十年的童养媳,不好熬过来。尽管她遇上了一位实际上的婆婆三婶待她不薄,但做了“小媳妇”,娃娃当做大人使唤。俯仰听人摆布,与在娘家时处在三男独女地位所受的宠爱相比,反差太大了。圆房成亲后又赶上大灾之年,为了活命,逃荒要饭,什么苦都吃了,来到南安县后,相夫教子,做鞋做帽,为生活奔忙,没有个消闲的时候。每每想到妹子吃的这些苦,总觉得自己欠了她的账,不论给她多少回报,多少补偿,似乎都无法还掉这不了情。
除此以外,李秉孝与妹夫曾祥福之间也挺投脾气:首先由于秉孝与妹妹一往情深,自然惠及妹夫;其次二人同行同业,行情、货源、销路等生意经方面的事,常有交流和恳谈,共同语言甚多。曾祥福从这位比他小两岁的妻哥处领教良多,受益不浅;再者,两人都读过几年私塾,算是识文断字之人,谈古论今自然多于别的弟兄们。两人都爱看秦腔,常常互相交换彼此读过的戏本子,谈剧情和角儿们的艺技。晚上闲来无事,也常相约到府皇庙大戏楼,欣赏名角儿献艺。两人最爱看“溜子(须生广戏,对《苏武牧羊》、《伍员逃国》、《刘备祭灵》、《诸葛亮祭灯》等情感激烈,唱腔苍凉悲壮的唱段尤为喜欢,常常是演员的演唱与自个儿的哼哼融为一体,自得其乐’陶然如醉。
曾源妈与二嫂子王氏也挺合得来。从丰谷县初来南安县时,曾祥福两口子还是一对“无业游民”,没家没舍,曾祥福晚上在李秉孝的铺子里搭地铺睡觉;曾源妈和二嫂王氏一起住,白天帮二嫂做饭、洗锅、抹灶、扫地、擦桌’或一起纳鞋底、拆洗、缝补做针线活。两人一面做活,一面拉家常,谈论各自的经历、见闻,也说一些左邻右舍,街头巷尾的趣事,但更多的是讲自家的故事。姑嫂同龄,性格相近,为人实在而又心直口快,不是那种斤斤计较,小肚鸡肠的女人。两人各有所长,都很能干,二嫂王氏身强力壮,爽快麻利,下厨做饭’一人顶俩;曾源妈身子单薄些,但她心灵手巧,啥活都难不住她,又是个待人处事克己宽人的明白人。两人通过这一段时间的朝夕相处,彼此知根知底,知心知音,胜似亲姐妹,引为知己。
这天下午,曾源妈拿出为二哥和侄儿做的一大一小两对麻鞋,自个儿回娘家了。
进了二哥家的院门,人未见面,先有声音二嫂子在家吗?”
“他姑姑呀,我一听就是你的声音,我可真想你哩。”二嫂听到呼叫声,急忙放下手里的活,下了炕,匆匆迎了出来。
“二嫂子,你的气色好得很哩。可真有福啊!”
“不愁吃,不愁穿,心里不搁事,咋能不好。”二嫂拉住小姑的手说,“你可是比以前瘦多了!我知道你这个人干起活来就没黑没明连轴转。可别落下个病来,到老了就麻烦了。”
“没事,没事,到老还早着哩,活那么多,不做完我睡不着哩。”曾源妈苦笑中含泪。“总得自个顾惜自个的身子。”二嫂上前拉直小姑的衣襟,寄于无限同情。
两个年轻、好看的女人,紧紧握住对方的手,眼睛里闪动着亲昵而热烈的目光。两人进了屋,坐到炕上。曾源妈向二嫂告知昨天探监看望大哥的情景和今日的来意,她说我们一家三口今晚都过来吃饭,我没事先来,源娃他大收了摊子就过来,源娃放了学叫上平娃一起回家。”
二嫂说:“这两个碎鬼跟着一道来,巴望不得哩,有源娃领着他,我也放心。”
二嫂从炕柜里取出花生、瓜子、核桃仁和黑枣,招待小姑。两人一面吃干果,一面叙别情。约摸两个来钟头,曾源妈推开窗子向外一看,太阳光已经上房了,连忙说:“二嫂子,天不早了,今个吃饭的人多,咱们早点动手。”
“行哩,还按咱俩的老规矩,我管和面、擀面、切面,你管择菜、洗菜、调臊子,你调配下的味道好,大家都爱吃。”二嫂把力气活都揽给自己,同时也想换个口味让小姑子露一手。
两人一面做饭,一面继续聊天。又说到大哥那边的麻烦事,两人哀叹中不无怨尤。二嫂是个宽厚、不爱议论旁人是非的人,因与曾源妈关系亲密,一向无话不谈。今天打开了话匣子,闷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他姑姑,你知道你二哥的为人,亲堂弟兄们哪一个没沾他的光,大哥为那事进班房几次了,每一次都是平娃他爹让人上下打点才出牢房的,可大嫂还说我们没尽力。你看花了不少钱,还落了一大堆闲话。”
二嫂已擀好一块直径约1米的圆面,晾在被清扫得十分干净的地上。她又从倒扣着的盆子里取出另一块面,在案板上使劲揉来揉去。曾源妈已摘好一大把嫩韭菜,从缸里3了两瓢水放在盆子里泡着,取过肉墩子剔骨切肉。
二嫂又说到李秉义家的事:“老三也没少给你二哥添麻烦。婆娘给攀上了,做生意的本钱也给过了,平平顺顺地过日子有多好,你听说了吧,自打去年正月里沾上赌博,一年下来,本利全让他踢踏光了。他媳妇倒是个本分人,模样儿长得俊,心也好,苦口婆心劝他不知有多少次,他全当耳旁风,气得媳妇最近回了娘家,老三厚着脸皮去接,挨了丈母娘一顿臭骂,你说丢人不丢人!”
“唉!上下两头的事,让我二哥操不完的心,花不完的黑钱,到头来还没落下个好,真是!”曾源妈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
“可不是吗?大哥那边我们做弟弟的不好说,说轻了不管用,说重了得罪人。老三那一头是弟弟,你二哥总是可怜他,说他从小没爹没娘,当哥的咋忍心让他过不去;再说他又是个驴脾气,强得很,弄不好,还给你尥蹶子,胡跳腾。这往后不知道还会出啥事哩!”二嫂禁不住抹了一把泪。
两个女人,一面做饭,一面说话,不知不觉两大块面都擀好了,配臊子的肉丁、豆腐丁、胡萝卜丁全都切好了。曾源妈说啥都准备齐了,等人到齐立马烧锅下面不迟,这会子我到外面看看两个娃娃回来了没有。”
“你去吧,正好这工夫我慢慢地切面。”二嫂将待烧锅用的柴禾理好备用,然后去洗手、切面。
院子里西北角的一块空地上,两员小将你来我往,挥戟抡枪,激战犹酣。手执一根两米左右长竹竿作“方天画戟”的小将,个头略高,动作灵巧,竿尖已刺中对方多处,被刺中的另一员小将,长得矮墩墩,虎头虎脑。他持一根同样长短的竹竿作“大砍刀”,勇猛迎击,时而勾头挺进,像一头牛犊,时而又停住仰观对方,寻找破绽。鼻孔朝天,像只熊崽,憨态可掬。猛然,他瞅准一个机会,出其不意,扑过去,一头将对方推倒,旋而俯下身骑在对方身上,兴奋地喊:“你败了,快快投降。”他话未说完,被他压倒在地的小将就地一滚,反将他压翻在地:“谁说我败了,你才败了哩!”
“不算,不算,你先败的,你先败的。”
两个孩子头上挂草,浑身是土,扭成一堆,滚作一团,难解难分。
交战双方是表兄弟俩:个头略高执“戟”者是曾源,扛“大刀”的矮墩子是他的表弟李平善。曾源比平善大两岁,巳是初小三年级学生,平善今年才入学上一年级,还是曾源领去报名的。哥俩从小一起长大,上了学虽然不在同级同班,但毕竟同在一个学校,课外活动时还常在一起玩。放寒暑假期间,这个星期我到你家住,下个星期你到我家住,两人形影不离,互为读书的伙伴’,游戏的搭档。虽然常因这事那事互有争执,甚至发生“战争”,但总是打不散,离不开;若遇“外敌人侵”,两人绝对“一致对外”,毫不含糊。在孩子们的世界里,平善是曾源的忠实追随者和同盟者。
男孩子们在这个年龄段往往最淘气不过,不是爬上房在檐下掏麻雀,就是跳进水里混水摸鱼,再不就是两群孩子对垒开战,除了吃饭、睡觉,没有个安生的时候。
今天发生的战争,事出有因:近日来曾祥福家的“家庭书场”巳将《薛仁贵征东》的故事讲去大半。薛仁贵英勇无比,数败敌帅盖苏文的情景,特别吸引小曾源,并使他憧憬、摹仿着了迷。他不止一次地向小平善讲过薛仁贵大战盖苏文的故事,今天放了学,一路之上还在讲新的段子。两人商定’到家后,曾源当薛仁贵,平善当盖苏文,仿照大人们带他们看秦腔时看到的舞台上两军交战的武打动作,演习“薛仁贵大战盖苏文”,以致才有刚才的一场恶战。
两人还抱在一起争胜负,互不相让。曾源妈走了过来,见此情景,又气又笑,急忙上前喝住曾源快放开手,起来!”她拉起平善又擦鼻涕又拍土,平善就哇哇哇哭了起来,向姑姑告状:“哥哥赖皮狗,输了不认账,呜呜呜”
“你才赖皮狗哩,书上说的就是薛仁贵打败盖苏文,本来嘛!”曾源理直气壮外加教条主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