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三秉义最是开心,有吃、有喝,放牛的事又挺好玩一一在他这个年龄,“干活”与“玩”是很难分清的。他无忧无虑,每天相约各家放牛娃将牛群赶到河坝里吃草,牧童们便“大闹天宫”了:捉鸟、扑蝶、挖鼠洞、打水仗,偷着烧嫩蚕豆吃,没有个安静的时候。一个个“玩”得脸上五麻六道,浑身像泥猴似的。傍晚时赶牛归圈,小秉义端着饭碗吃着吃着就睡着了,大哥只好将他抱到炕上,这一觉直睡到大天亮,叫都叫不醒,死猪似的,气得李秉忠在他的屁股上踹两脚,他才揉着眼睛爬起来,还分不清东南西北。
老二李秉孝干得很有出息,此事容后再讲。这里先说说老大李秉忠的一段短暂辉煌。
李秉忠,高个头,身强力壮,心眼稠,遇事爱琢磨。没干过的活,看别人做过一遍,再让他拿到手里掂量掂量,很快就学会了。他先是在庄稼地里干活,样样会干,而且干得又快又好。东家发现他是一把好手,便将他改派到鸦片地里——这可是东家的“摇钱树”,不牢靠的人,笨手笨脚的人派不上这边的用场。这里要用精兵强将,工钱自然也要高出许多。李秉忠被东家转为长工派到鸦片地里,工钱一下子长到干一天活净挣5个铜板。
割烟季节,李秉忠每天完成定额收工后,争分夺秒重返烟田搞“复收”,连拾带偷,一个烟场下来,获得的“浮财”不下3两,这可是做梦也没想到的大进益。连续三年,每年靠割烟良机在烟田上“打扫战场”,积赞起一百多两鸦片,陆续出手卖掉,手头便有了一百多块银元的“私房钱”。他向东家辞掉工,在县城北街上租了两间房子,娶妻成家,过上了快活日子。
3李秉忠经营鸦片生意,开初只卖不吸,他以熬膏子,卖棒子为营生。每两生烟可以熬出熟烟膏子六至八钱,一般瘾客每月可吸膏子二两左右,瘾大且有条件的甚至高达半两左右。烟铺子出售的棒子,每个约两分,是把熟膏子摊成薄饼,剪成小角棒子’用一个小木签扎起来,后来改用芦叶一卷,再进而用玻璃纸叠折成型。当时城关做这种买卖的人很多。卖烟铺子被称做“土店烟土店),门上吊的“望子可算做准招牌)是用绳子拴一串串纸棒子。李秉忠由于烟源充足,体力强,手又巧,产品较多,故而零售、批发兼营,几家相对固定的小烟贩,都从他那里想买现成棒子做零售,赚取批零差价。李秉忠因此而获利颇丰。
这样的社会环境,这样的烟风民俗,又是专以售烟为营生,李秉忠在不知不觉中终于吸食鸦片成瘾,其妻何氏紧随其后双双成为瘾君子,赚来的钱人不敷出。就这样因贩毒而吸毒,又因吸毒而贩毒,恶性循环,越陷越深。
查禁愈严,烟价愈涨,风险愈大。李秉忠垂涎于制烟膏卖棒子的厚利和夫妻俩无法遏制的毒瘾,一直在偷偷地吸毒贩毒。已然作奸犯科,坐过几次牢房,都是老二李秉孝花费不少银元,上下打点,让人说情担保才获释的。去年秋天出狱后不久,他又旧病复发,且变本加厉,与洮州一烟商勾结,以每月8块银元高价倒卖从川、康烟区走私来的烟土。发案时正值原县长黄某因烟案被处决不久,风头正硬,被缉私队逮捕入狱。现最后的判决尚未下来,估计不判死刑,也少不了判个无期徒刑。
李秉忠原本有一个令人羡慕的家庭,生生地被鸦片烟毁了。曾源妈清楚记得,她和丈夫自丰谷县迁来南安县的头几年,大哥的家最阔气,墙壁刷得白白的,天花板糊得平平整整,堂屋供桌正面墙上挂有名人字画,炕上铺着定做的四个绵毡,板箱上码着好几床绸锻被子。炕两侧的墙上都贴有时兴的石印彩画:一边是仕女图;另一边是四季名花。家常便饭也非寻常人家可比:早餐多为点心、油饼、油茶之类;午、晚餐都是荤素搭配,烹调考究。家里烟、酒、糖、茶齐备,干鲜果品常有。大哥为人豪爽,花钱大手大脚,大嫂打扮入时,待客热情。他们的独生女儿已有1岁,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说话嘴甜,举止乖巧,活泼可爱,讨人喜欢。那时候芸芸两口去大哥家走亲戚,主人每次都要到馆子里订一桌酒席并让其送到家中,盛情款待妹子和妹夫。小侄女玲玲端茶、递烟、送水果,殷情得很,可懂事哩!曾源妈总要把可爱的小侄女揽在怀里亲了又亲。
如今这一切都成了过眼烟云。李秉忠吸毒贩毒屡教不改,牢房里几进几出,他的家早巳不成个家了,屋子里黑咕隆咚,又像破庙又似多年失修的伙房。炕上除了中间烧焦开洞的破芦席和多处露着棉花的破被,别的什么也没有了。厨房里冰锅冷灶,真正到了穷得揭不开锅的地步。大嫂早已风光不再,面黄肌痩,篷头垢面,刚刚三十出头年纪,看上去像个黄脸婆。由于烟瘾和债务所逼,12岁的小姑娘玲玲被送到一个债主家当了丫环。李妻耐不住淸苦,受不了孤独,已于去年冬天背夫弃女,抛下这个“家”,
跟上一个烟贩子远走他乡。
4大哥被关进死牢,李芸芸寝食不安。昨天后晌丈夫从老家上坟回来,她就迫不及待地向丈夫提出全家去探监之事。曾祥福摇了摇头,说:“这几天我怕是去不成一昨天下午我回来时在东街上碰到刻字的王师傅,他说商会发了通知,从明天开始,全县实行‘抵制日货大检查’,要求各大小商户如实申报,并不得擅自离开,否则以‘抗扪检查’论处。”他搔了搔头,又屈指一算,出了个主意后天是星期天,学生不上学,娘俩先去看望大哥一趟,等有了工夫我再去。”
事情只能这样办了。李芸芸花了两天一夜为大哥赶做了一件黑布夹祅。星期天午后,她带着儿子源娃出了门,在鼓楼什字买了半斤熟腊肉、五个油饼、一罐子臊面,来到县府监狱。当班的牢头是个脸扁扁的,身子矮胖的中年汉子,他一听说是来探望李秉忠,顿时把脸一沉,冷冷地说:“死囚犯是不允许接触的。”李芸芸恳切求情’好话说了一大堆,又给牢头塞了两包哈德门,这才破例开恩,准许探视。牢头向内吼了一声:“李秉忠,出来,有人看你来了。”
随着哗啦哗啦的脚镣声,从小门里走出一个大个子囚犯,头发、胡子长得老长,脸呈死灰色,两眼有光无神,嘴唇微微颤动却说不出话来。小曾源吃了一惊:这哪会是大舅舅?从前的大舅舅挺精神,蛮阔气,咋像现在这个样子?小曾源是生平第一次亲眼见到脚镣,留下的印象是冷冰冰、沉甸甸和它那无语的威严。望着大舅的丑陋形象和可怕的镣铐,他下意识地靠近妈妈,紧紧拉住妈妈的手。
曾源妈看到大哥这般狼狈模样,还未开口说话,眼泪早已溢满了眼眶,止不住落到嘴里,她将带咸味的眼泪和着唾液一起咽到肚子里。此刻对于面前的大哥,她是怜悯多于怨尤’又夹杂着几分怒其不争。她换了一口气,轻声问:“大哥,你,你,你还行吗?”话到口边她把“好”换成“行”字,因为此时此刻、此情此景实在是没有“好”字的位置。
“妹子,你来了,他姑父好吗?源源你今天没上学?”李秉忠心想,自己再怎么也是个男子汉,是个当哥当舅的,不能在妹子和外甥面前像一堆烂泥似的。
“今个是星期天,学生不上课。源娃他爹这几天脱不了身,听说商会里要办啥登记,他说不能来看大哥,不要见怪。”曾源妈把带来的夹袄和吃食一件一件递给李秉忠。
“我这人太不争气了,给家里人,给亲戚朋友带来那么多的连累和麻烦,让你们一次又一次地费心,我真没脸活人!”李秉忠眼眶里湿湿的,声音也有点哽咽,真是“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大哥,你快别那么说,老老实实伏法,不要胡思乱想,耐住性子等待,盼着有朝一曰能减刑,兴许还能等到赦免的机会哩。”曾源妈尽量说安慰话,心里祈祷神灵保佑,把大哥的命留在世上,让他重新做人。
“时间到了,收监了,收监了!”当班牢头呼喊探监时间巳到,催促曾源母子离去。
曾源妈急忙又问:“大哥,时间到了,我们要回去了,你看你还有啥话要说,啥事要办?”
“再没啥了,没啥了,要说只有一件事算了,算了,不说了。”他欲言又止,心想自己已经给亲人添了那么多的麻烦,再出难题给他们,实在惭愧得很。
“大哥,你咋了?有话你就说出口来,你不给自家人说能给谁说去?”曾源妈又急又气,发开了妹子的脾气:“你再不说,我就坐在监门口不走了,把我也押进牢里才好哩!”
“妈,妈,唔,唔一”小曾源被此情景吓得哭了起来。
“莫哭,莫哭,妈妈在哩。”曾源妈妈疼爱地抚摸着儿子的头,又转过脸催促李秉忠:“大哥,哈事你快说,都把人急死了!”
“我说,我说,唉”李秉忠知道妹子的脾气,不说出来,她是不会答应的。遂又叹了一口气说就是玲玲的事叫我放心不下,回去你们商量个办法把玲玲给赎回来,娃娃太可怜了,是我害了她,我对不起祖宗,唉!”李秉忠心情异常沉重,仿佛在作永别的遗言,但却没有遗产交待,只有追悔和凄惨。
曾源妈领着儿子回到家中,太阳还没落,她把炕桌放到临窗敞亮处,安排儿子做作业。她自己思谋干别的事做不了多少,干脆早点做晚饭。她烙了两张大饼,炒了一盘白菜片儿,一盘洋芋丝,熬了两碗炝锅浆水酸汤,使得曾祥福到家就吃现成饭。吃完饭,天还没黑,小曾源在巷子里找小伙伴们玩去了。
曾源妈将娘俩去探监的情景详细给丈夫说了一遍。
“唉,人这命可真说不上,”曾祥福哀叹一声说,“大哥是个好心人,能干人,要不是鸦片毒害,何至于此哩!”他永远铭记自家逃荒到南安县时,大哥一家人盛情接待,慷慨资助的恩惠。
曾源妈问丈夫大哥说最要紧的,是要咱们商量个办法把玲玲赎回来。听说新街门下刻章子的王先生和大哥的那个债主是亲戚,你看能不能让他给他们的亲戚说句话,先把娃娃放回来,通融一段时间,我们再想办法把大哥欠他的账还掉不行吗?”
“这怕不行,”曾祥福摇摇头,“听说债主那人很横、很刁野,富汉不认穷亲戚,王先生是个本分人,不是不愿去说,只怕说了不管用。”他忽然想到个新主意:“这么着吧,咱们找他二舅好好地商量商量。这事无论如何要有二哥出面办理才行:一来他是玲玲的亲二爹,二来凑钱给娃娃赎身,靠咱们这点子家底肯定不行,这也得二哥拿大头”
“对着哩,对着哩,你看我这人丢三落四,大哥凄凄惶惶那么一说,我就一门心思想着回来跟你商量,倒把二哥那边给忘了。”曾源妈自责地抿嘴一笑。
“忘了别的没啥,忘了二哥那你可没良心。”曾祥福说的是实话,但也夹带着些许演戏的味道。
“去你的,别挖苦人。”说到二哥,曾源妈顿感骨肉情深,两个多月没有见到二哥和二嫂了,早就想正儿八经回趟娘家,这不正巧。她是个急性子,主意已定,立马行动,她说咱们明天后晌去二哥家,我先过去帮二嫂做饭,你早点收摊子过来,源娃他放了学跟平善(李秉孝的儿子,比曾源小两岁)搭伴儿回家。”“行,就这么办。”曾祥福端起水烟袋噗噜噜吸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