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鸦片又名大烟、洋烟,本是泊来品。自19世纪中叶发生林则徐禁烟和继之而起的中英鸦片战争以来,时逾百年,历届政府,从中央到地方,对鸦片的种植、买卖和吸食,久禁不绝,以致蔓延不息,流毒益深。
民国十年,北洋军阀政府委派新睿军陆茫涛主政甘肃,为了扩军筹款,解决财政困难,开放烟禁。又在开放烟禁之后,按种烟亩数征收所谓“烟亩罚款”。如此这般,遂达到了明禁暗放,财源不竭的目的。
当时,南安县城及南乡、西乡部分地区,大量种植鸦片,渭河沿岸尤盛。大烟苗是条种的,条行中间,可以种糜、谷,套水烟叶。大烟成熟割倒,糜、谷、水烟又长起来了,由一收变为两收。土地所有者们连忙大开烟禁。
鸦片于当年农历二月下种,七月收割,山区和二阴地最迟在八月收完。当时每亩烟浆产量为老秤(十六两秤)3至1两,每两售价平均五角左右(银元烟禁时紧时松,市场供求关系随之上下波动,烟贵则粮贱,烟贱则粮贵。烟价暴跌时每两售价银元二三角,暴涨时高达一元至数元一两。为牟取暴利,毁粮田改种鸦片者非一家两家。
割烟季节,俗称“赶烟场”,热闹得很。为了赶场而来的“浮人”蜂拥而至,一时间,田间、村头、庙院、河坝,到处是人,市镇不及乡村热闹。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浮人”是来出卖劳力的,专到乡村做割烟的短工。
除了赶场的短工之外,还有卖凉面、粉鱼儿、醪糟、齒鸡、烧饼等小吃的;外地的和尚、道士,不远千里而来化缘;测字算卦、地摊卖武、出售狗皮膏药、马戏团献艺等如行云流水,络绎不绝;走江湖的老少爷们,牵狗,耍猴,猴子、小狗在地上给地户们叩头、作揖,提着水烟袋给围观者“装烟”逗趣。卖唱的唱一段,卖武的扛着大刀、长矛,踢打腾挪,挥舞一段,便将一口大碗伸向地头的掌柜,掌柜的即抹一板子烟浆了事。
割烟期间,最怕下雨,神庙里的住持,此期间专作“气象预报”,一察觉过云发雨,立马在钟楼发出“警报”。因此,他们也以“功臣”的姿态到地头向地户要烟。
卖艺的人每到一村,找个适合的场地,敲起大锣,聚众观看,助兴。当时不要钱,算做献艺。过后到地头大碗一伸等于“收票”。这些伸手的人每天能要满一大碗,约三四两。戏班子里的角儿,龙套、拉弦,敲鼓打铜锣的,都要伸手,地户争着抹烟,不然就看不上好戏了。
割烟这营生颇有讲究。收割鸦片的过程是:头一天午后开刀放浆,第二天清早收浆。收浆以后,又在另一块地里开刀,头刀距二刀相隔的时间是两天或三天。因收割时间紧迫,雇短工甚多,故而农村相应出现临时的人市(劳动力市场运来的劳力清早集中在桥头或庙门前待雇。地户需要用短工到该处去叫。工钱是有行市的,不用商量,需要几个叫几个。如此众多的待雇者,有时还不足所需,感到“人荒”。种烟大户一次用几十个短工,除管饭外,工钱用现款支付,无现金时用大烟支付,不愁换不成钱。今天割,明天收,算做一个劳动日。每年的工价行市不同,大约一个工一两大烟,一般烟价每两一个银元,可买面粉三斤。
短工们来赶场’眼尖手快的,完成定额收工以后,又到地里搜索,有的一天能弄到四五两。大烟割残了,东家尽自家力量收割一些,其余一合算再用短工收拾残局,不够开工钱,便送给短工们自行收割归己,当然长工们可以优先,多得其利,借此而发了横财者时有所闻。
鸦片开禁,种、运、售、吸,水涨船高,不断膨胀,正当的农业生产几乎放弃,耽误粮食生产极为严重,但却为官府带来巨额税收,同时也给烟区县城带来一段时间的畸形繁荣。
南安城内,烟馆林立,生意兴隆。远近闻名的秦腔班子,在城隍庙戏楼唱连台本戏,昼夜两场,场场爆满。箱主和角儿收人不菲,但多数“贡献”给了烟商。不唱戏的时候,为了消遣,进人烟馆,一榻横陈,吞云吐雾。过着台上是人,台下是鬼的生活。戏园子门口,卖卤鸡、腊肉、油饼、醪糟、香烟、瓜子、水果等的摊点,数不胜数,叫一声“赛的”台上唱戏,直到灯火阑珊,繁星满天。
为了适应这种畸形繁荣的需要,几年工夫,在县城万寿街中段,向西修了一条街,取名“新街”,烟店、餐馆、妓院、赌场、铺面、摊点,一个挨一个。特别是新街口一带,买卖尤为红火。当时最时新的日用品,如化妆品、生发油、花露水、丝袜、直丝缠头黑帕以及津货礼服呢、小脚女人鞋,随处可见。印花布、细布、斜布、绸绸缎缎,精巧玩具,应有尽有。
烟风弥漫盛极一时,鸦片流毒,为害至深。城镇街市,烟馆林立,居家者烟民益增。开禁以来,抽鸦片者遍及城乡。有客来家,亲戚朋友串门、互访,多以抽鸦片招待,一时成为社交活动中的必备品。烟灯摆在炕上,三五人团团围聚,轮换着躺下吞云吐雾,大说大笑,拉家常,谈生意,以至交流寻花问柳之趣。
豪门权贵们,对烟十分讲究,什么黄金烟盒,牙骨烟枪,翡翠或玛瑙烟嘴,景泰蓝烟灯,北京纯钢烟签,不一而足。一副高档烟具,价值有的竟高达数千两银子。省城特产的“铜砂葫芦”,在市场上很抢手,甚至远销省外。
上了瘾的人,面青肢瘦,俾昼作夜,半夜不睡,生活萎靡不振,烟瘾一来,鼻涕眼泪,呵欠连天,什么都不能干了。有些婴童、幼儿,因其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的疼爱,守在烟灯旁,大人们不时喷两口,渐次成瘾。男女老少每有头疼脑热,胃胀肚泻诸病,就拿大烟作医疗药物,无异于饮鸠止渴。吸食鸦片成瘾的人,肌瘦体弱,失去劳动能力,以至婆媳不和,夫妻离异,倾家荡产,沦为乞丐、娼妓、盗贼者,时有所闻。
民国十四年,国民军取代北洋政府人主本省,表面上声言要将烟毒分期禁绝,事实上,种、运、售、吸一如往昔。民国十七年,蒋、阎、冯中原大战,冯玉祥指令甘肃省官员以烟土筹集大量款项,作为其所部东出参与中原大战的军费。在这种局面下,本省烟风,有增无减,吸毒贩毒,变本加厉。
抗战爆发后,南京国民政府迫于民众压力,宣布全民抗战。内政方面,首先通令各省衙府禁绝烟毒。民国二十九年冬,南安县府奉省府戒烟令,组织辑私委员会,下设缉私队,在北关梁、汪等种烟大户家搜出烟土五千余两,除上缴数百两,大部分被少数官员私分。后被人告发,省府先将县长黄某撤职,次年元月,将此烟案涉嫌要犯9人押解省城依法严惩’黄某被判死刑。
禁烟形势十分严峻,绝大部分民众,出于爱国热情或慑于禁令威严,痛下决心不种不售鸦片,为数不少的吸毒者,迫于形势’忍痛戒烟,弃旧图新。然而禁令之下,烟价飞涨,少数瘾毒很深又利令智昏者,不惜铤而走险,抗命不遵,以至不可救药。曾源的大舅李秉忠便是其中之一。
2事情的原委还需从头说来。
民国九年,李家遭横祸家破人亡,剩下李氏三兄弟,用李芸芸嫁给曾家做童养媳的“礼金”2块银元作为盘费,弃家出走,来到南安县谋生。当时李芸芸的大哥李秉忠2岁,二哥李秉孝16岁,弟弟李秉义只有7岁,是靠两个哥哥连背带抱一起来到南安城的。
端阳节将至,正是田间管理的大忙季节,锄草、追肥、灌溉、灭虫等,到处需要劳力。来南安县三日,在东关一家最便宜的客店栖身的李氏三兄弟,打听到北门外渭河沿岸的大户人家近日大用短工,投人田间管理,李秉忠当即带着两个弟弟前往。
那是一个晴朗的早晨。五月的田野,碧波荡漾,一片锦绣,麦子和豆类作物正在扬花灌浆,糜、谷、高粱等秋季作物也已开始分蘖,一片片像绿茵茵的草坪,到处充满生机。
最引人注目的要数那一块块毗邻庄稼地的罂粟地,是一片花的海洋,姹紫嫣红,竞相开放,引来无数蜂蝶上下飞舞,相映成趣。面对这花的世界,秉孝只是站在地边观赏,小秉义跑进地里,又是摘花又是扑蝶,忘乎所以。
“回来!你少给我闯祸。”大哥李秉忠大吼一声,小秉义乖乖回到地埂上。大哥告诫小弟弟:“这鸦片比麦子值钱得多,你踩坏几株,咱们可赔不起呀,记住,往后你们再不要进这罂粟地。”
长兄半父,秉孝急忙把弟弟拉到地边小声叮咛:“听大哥的话,下次再别这样。”
“晤!”小秉义又擦眼泪又噘嘴。
李秉忠领着两个弟弟来到招收短工最多的梁财东家场院。小个子管家正在询问李氏兄弟的来历,商讨雇工价钱之际,梁财东从外面走进院内。
“当哥的对兄弟管严点,对着哩。”说话的是一位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他上身穿一件青斜布夹祆,敞着襟露出里面穿的白汗衫,扎着裤角,显得很洒脱,说话时嘴角露笑,挺和善。
“东家回来了,”管家向李氏兄弟介绍说,“这位就是梁财东。”
“刚才我到地里看庄稼时,看到你们弟兄三人的举动了。听口音你们好像是东边丰谷县一带人?”他抬眼打量李氏三兄弟,问:“你们是想在我这里做活?”
“就是的。”老大李秉忠回答说。
梁财东又问了各人的情况,当即做出安排:“老大按整劳力,下地做活;老二不是上过两年私学吗?我的水磨上正缺这么个人,你就到磨上去看磨,帮梁师傅记个账,他不识字,尕兄弟年纪小,去放牛也行吧?”
财东是一个工于心计又干脆利落的当家人,对雇下李氏兄弟,他觉得划算:一是外地逃荒就食之人,工钱便宜;二是在本地无亲无故,无牵无挂,是非少;三是两个年幼的弟弟有大哥管束、照料,省事。
最后敲定:东家每天管两顿饭之外,干一天活,分别给三兄弟开铜板2元、15元、1元(当时1铜板可兑换1银元)。住的地方定了:老大带老三住麦场小屋;老二住磨坊。
做活有了下家,吃住有了着落,李氏三兄弟喜出望外。年轻人思想单纯,背井离乡,竟没费多大周折就这样落了脚,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幸运感、满足感。老老实实给人家干活,旁的事且不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