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我给大家吹点风,请同志们考虑:工、农、兵、学、商咱算哪一行?是‘农’不假,前几天我去找省委张书记,门卫问我是哪个单位的?我说农场来的,人家摇摇头说:‘没听说过你这么个单位?’不让进去,得亏门里出来一位老同志给门卫解释了一下才放我进去。进了书记办公室,张书记正在里间接电话,我一眼看到客厅一个靠窗户的厨柜里摆着几瓶酒,有的我还没见过哩,正思谋着取来见识见识,没想到自己心急手笨弄得瓶子‘叮当’响。张书记在里间屋里喝问:‘谁?’‘我。’‘你是谁么?’我说我是何仁‘这不是何三嘛,叫何三多顺嘴,怎么又叫何仁哩,看来你还是孔夫子的忠实信徒哩。’张书记来到客厅坐在一只沙发上同我说话。你们都知道张书记当我们军政委时,我是教导团的政委,小政委见大政委是常有的事,这几年他到了地方上,见面的机会不多。这次去见老首长还是老样子,喜欢同下级开玩笑。
“书记问我‘有啥事你说吧。’我说我们现在成了没娘的孩子,军队不要,地方不收,长此以往总不是个办法。我没想到张书记对咱们农场的情况一清二楚,他首先表扬了我们在荒滩上创业,思想好、作风好、干劲好,为省级机关知识分子干部树立了好榜样。我向他请示我们农场今后大的方面应该是怎么个走向?张书记说这事省委同军区交换过意见,基本的方面定下来了:农场纳人国家计划,移交地方管理,列入国营农场序列,取名‘红星农场’,意在发扬人民解放军的优良传统和作风,不能给‘红星’抹黑。
“同志们,我和大家一样,对咱们的部队都有很深厚的感情,一旦要离开部队,心里都不好受。但是,解甲归田,开赴河西走廊,为国家开辟新的粮棉基地,我们应牢记自己的使命,不忘自己的誓言,安下心,扎下根,走前人未走之路,创前人未建之业,在荒滩上谱写我们自己的《老兵新传》……”
正当人们被农场场长极富情感色彩的讲话所吸引,所激动之际,大风骤起,越刮越大。真正的“风爷爷”来了,只是季节已过,不怎么冷了。
历史常常跟人们开玩笑,当年开荒造田,引水灌溉,本意是为了增产粮棉,造福人民,然而谁会想到正是在这一过程中,剥去和毁了白茨等沙漠植被,因此而产生了沙尘暴。
这是一场九级以上的狂风:刚刚看到西北方向有几团黑云滚动,霎时间,狂风怒吼,撼天动地,乌云蔽日,四野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曾源亲身经历过1943年的日全食,那还能看到夜空中有点点星光闪动,眼前由此大风带来的这般黑暗,就像是从炉膣扒到锅底,黑透了。大风剥夺了全部的光明,两人对面说话,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打开手电筒,在沙尘弥漫的大风中,小小一段光线,如萤火闪动,无助于辨别方向。幸好有位汽车司机因听报告将他的汽车停放在会场附近,急忙摸进驾驶室,脚踩油门发动汽车,打开两只大灯,亮如探照灯,人们借助它的光亮各回住地。大风一直刮个不停,帐篷倒塌,人畜迷失方向者为数不少。
曾源和军医小郝搀扶着农场场长好不容易回到场部,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干不成。小郝从他的药柜子里摸出半包洋蜡,一下子点着了三支蜡,就着豆大的光亮,三个人一面听风声,一面玩扑克。过了一个多钟头,风才慢慢地小下来,接着是夕阳的余晖照上窗台。三个人变成了一双半“土人”,再看室内,地上、桌子上、炕上全都落上了厚厚一层沙尘。农场场长下意识地摇摇头,露出一丝苦笑。
世界上的事,常常是福祸相依。正值清明前后,这场大风可以说是从真正意义上送走漫长的冬季,刮来了生机盎然的春天。
天空晴朗朗,大地暖融融,田野里麦苗青青,流水欢唱,一天比一天好看。被开垦的处女地上充满着期待和希望。
同浓浓春色一起到来的是女子排正式出现在农场的土地上。娘子军用她们清脆、爽朗的欢笑,柔美动听的歌声和倩倩身影彩蝶般飞舞于田间地头,为田野里增加了一道靓丽的风景线。
房建工作更是壮观,小伙子们一个个赤膊跣足,和泥脱坯,夯土筑墙,劳动号子飞向朗朗天空。
这里是意志和力量的检验,是拓荒者们竭尽全力的付出。每天劳动都在15小时以上’每个人每顿饭不下5个馒头,帐篷里每个人的枕头边上存放着三五斤牛肉罐头,以备随时加餐“充电”。由此可见当时的劳动是何等的繁重和超常。
顽强的劳动创造出惊人的奇迹:第三生产队16班全班八人,一天时间筑起1.5米高的屋墙55米。另一个班有姓张和姓吴二人搭档一天脱土坯36块。不是亲眼目睹,简直不敢想象。
曾源和同班一位姓任的伙伴搭挡脱坯一个多星期,备尝了各种艰辛和劳苦。每天都要挖土、浸泡、和泥、起堆,“闷”上一夜,第二天一早起来,两人风风火火脱坯、端坯不停,中间除去吃午饭半个多钟头,一直干到太阳落山,然后又要挖土、泡泥,为第二天的活做准备。就这样周而复始,没完没了。脱坯的一方蹲在地上直不起腰来,端坯的一方来来去去跑肿了腿。有一天,两人狠下决心,起早贪黑,总算突破了两人日脱8块土坯的定额,达到了1块。晚上躺在床上,简直就像是散了架,腰、腿、胳膊似乎都不是自个儿的了。再想想人家日脱3块纪录,除了身体好、技术高、工具利索之外,定然有超乎寻常的付出,必定是夜以继日连轴转才获得如此令人咋舌的成绩。
土建工程在突飞猛进,木工们加班加点,赶制门窗。“荒滩新村”隐隐冒出了地平线,正在大踏步地向红五月走来。
4月下旬的一天,来了7位新庄员,四男三女,全是军区文工团下来的,其中包括声乐、器乐、舞蹈、编剧、布景等各方面的人才。
曾源做梦也没想到在这七人中竟然有他少年时的同窗好友汪继丰和汪继丰新婚的妻子艾冬梅。他俩双双被下放农场,仍出于政治上的原因。原来汪继丰由于有其父在镇反中被当地政府镇压的一笔旧账,在“肃反”、“反右”的严峻背景下,被列为清理的对象,虽然他的党籍保住了,但仍被做出“不宜留队”的处理。艾冬梅的爷爷是当年跟随刘志丹革命的老赤卫队员,父亲在保卫延安中献出生命,叔叔现为军区直属机关某部副师级干部,可谓根正苗红,更兼色艺双全,是文工团里唱陕北民歌的台柱子,本是留队培养的好苗子,只因与汪继丰一往情深,不肯离分,立下誓言,汪继丰到哪里她也到哪里。她不顾一切劝阻,拉着汪继丰到区政府领取了结婚证,打起背包,双双来到农场。
随着文艺骨干的到来,农场成立了文体队:包括一个演出队,一个篮球队,有的成员文体兼备,一身二任,当然都是业余性质的,不脱离劳动生产。文体队暂时划归一分场(原来的两个大队现划为三个分场)领导,由分场总支书李玉发直接管理。从此,晨光中、夜幕里,管弦声声,歌舞频频,点染着拓荒者们的多彩生活。
5月23日晚,为纪念毛主席《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16周年,农场业余演出队举行了首场演出。
初夏之夜,月朗星稀,晚风吹送来南面村庄盛开的沙枣花沁人心脾的幽香。
一分场大门口的土台上挂起了幕布,悬起两盏明晃晃的汽灯。农场成员们渴望已久的演出开始了。节目有小合唱、独唱、快板、相声、独幕话剧、小型歌舞剧等,短小精干,形式多样,内容多是歌颂祖国、歌颂劳动,宣扬好人好事、抒发拓荒者情怀之作,制作和演出水平起点较高,都在当地县级专业剧团之上。
晚会上最受欢迎的“压轴戏”是艾冬梅的陕北民歌独唱,他的爱人汪继丰为她吹笛伴奏,妻唱夫随,琴瑟和谐,水乳交融,荡漾起动听的旋律。一声“南来的大雁北去的风,咱陕北变成金银窝……”赢得满堂彩。
“他俩真是一对美的使者!”坐在台下的曾源为好友夫妇演出成功而高兴,又为其在此屈才而惋惜。
小艾的歌声为年轻的朋友们带来了欢乐,带来了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然而善于伪装的色狼却在暗地里动着猎艳、掠美的罪恶念头……一个爆炸的新闻传来一一人民代表大会委员长朱德在河西某地亲切接见农场场长何仁和党委书记韩杰。总司令热情赞扬农场同志们艰苦奋斗的革命精神,鼓励大家为建设社会主义祖国再立新功。接见时的合影被加印近千张,农场职工人手一张作为纪念,着实让同志们风光了好些日子。
以总司令接见农场领导人为契机,一时间引来军内外、省内外诸多媒体的关注与大力宣扬。
《解放军报》头版头条大字标题报道军队转业干部在河西走廊创建“红星农场”的消息。
总政治部某部副部长率领一批军内文艺界人士来到“红星农场”进行慰问、考察,采写和征组了一批充满生活气息和泥土芳香的稿件。副部长还亲自为农场题写了场名。
蜚声国内诗坛,与李季齐名的著名诗人闻捷下到农场体验生活,吸取营养,捕捉灵感,创作了新的篇章。
也正是在这样的氛围下,曾源等农场职工撰写的《英雄不减当年勇》和《晋见总司令》等通讯相继在省报发表。数日后,《解放军文艺》刊出曾源创作的报告文学《荒滩初灌》。红星农场,生机勃勃,声名远扬,慕名而来者络绎不绝。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军区干部部派专人来红星农场,为有军籍人员逐个办理退出现役的手续,发了《转业证》、《预备役军官证》和相应的“转业金”。从此划出一道界限:自7月1日起,农场诸事一律移交地方政府管理。
曾源获得“转业费”近4元,加上两笔稿费和当月工资等共5余元,这是他有生以来在自己名下一次性收入的最高进账,在当时是一笔不小的款额。他将其中的4元作为定期存款存入银行,以备将来搬家和应付意外开销的基金。
3妻子许如蕙来信告知曾源:产假巳获批准,将于6月1日回沪分娩,接信后速来兰送她上车。
曾源一直是具有“双重国籍”的人员,仅向所在生产队请假不行,还须当面向农场领导陈情并获得批准才有效。曾源持生产队批准的假条来找场长,何仁皱着眉头想了想,撇嘴一笑说快要做爸爸了,我向你恭喜。假是可以准给你,不过你要公私兼顾,顺便完成一项任务:兰州火车站压了咱们一批搬家物资,另外还有从军区后勤领来的72箱罐头,拉运的车皮尚未排定,你办完你的事先别回来,干脆住在车站,催他们早点装车起运,由你亲自押车运到西河堡。”何仁是个精明人,如此以来,不仅使这些待运物资能够安全、及时发出,而且可以省掉一笔看管费和差旅费,再好不过。
何仁这个人历来用人不关心人,他善于发现干部的长处并将其潜力用至极限,却从不考虑给人家以应有的补偿,某种意义上讲是无代价地掠人才智和将别人的劳动付出据为己有。曾源一次又一次因此而吃力不讨好甚至吃力讨灾。
曾源请假获准,连夜起程,于次日下午回到妻子身边。白天匆匆忙忙帮妻子办理有关手续,领粮票,整理行装,换洗衣服,采购婴儿用品,零零碎碎装人那只十分漂亮的小皮箱。睹物思情,这只质地上乘、制作精良的小皮箱是两年前曾源一次执行外调任务路过武汉时买的,后来成为夫妻二人共同珍爱的新婚纪念物,盛满着柔情蜜意。如今能为两人之间的爱情结晶即将出世服务,小俩口心中漾起浓浓的甜蜜和无限的幸福。
当晚两人在空闲下来的一间教室里将就一夜。最要紧的是夫妻俩讨论了大半夜,终于为未出世的孩子取好了名字:生男叫明,生女叫晶,都是日字边儿。妻子娇羞地问丈夫:“侬讲侬喜欢要男孩还是要女孩?”不知是何缘故,曾源发自内心的期待是:“生一个聪明、漂亮的女孩。”
第二天下午,曾源为妻子买到一张硬卧下铺,把她送上直达上海的列车。
离别时,泪眼相看无限情,双双渴望着早日有个家。
曾源送妻子离兰后,即去车站货场看守待运物资,等候装车起运。这是一桩苦差事。这些货物是由文化干校运往农场的最后一批物资,乱七八糟堆在站台上:其中很多属于笨重家具和低值易耗品,但也有不少值钱货,如进口自行车、闹钟等。说实在的,这种局面,遇上私心重的人,混水摸鱼给自己捞上点,或将其中一部分变卖、送人,谁也察觉不了。曾源向来公私分明,律己甚严,办事顶认真。他白天、黑夜勤于职守,甚至连去买只烧饼充饥或撒泡尿离开片刻工夫也不放心。由此可见何仁场长确是“知人善任”的能手。
曽源在车站货场整整守候三昼夜,经过多次积极交涉,软磨硬泡,货运站总算以“支持红星农场”的名义,破例提前安排车皮起运。曾源随车押运至西河堡,向转运站的同志办妥交割,当天返回农场,次日照常上班,继续投入房建劳动。
曾源回到农场后,一直焦急地等侍妻子的来信,直到6月2日终于盼来了。信中说别后第三日许如蕙正点到达上海,一路平安无事。日前去医院检查,确认“胎位正常”。其他一切均好,望勿远念。见信如见人,曾源得到莫大的慰藉。
当时农场的房建劳动正值最紧张关头,每天除中午吃饭时间,从早晨5时到晚上9时,都在工地干活,回到帐篷里早已精疲力竭。曾源强打精神在油灯下饱含深情地给妻子写了回信,告知读信后的欣慰,为行将临产的妻子寄去最美好的祝福。
自从许如蕙回娘家待分娩以来,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婆媳之间、亲戚之间,都有书信往来,互通信息,关照孕妇,心系婴儿。尤其是曾源的父母,更是盼孙心切,殷殷期待,关怀备至而又通情达理。两位老人早就盼望着孙儿在自家分娩并愿尽其所能做好准备。5月下旬媳妇决定回娘家生孩子,并写信告知公婆,言辞委婉,情真意切。两位老人设身处地,回信对儿媳说亲爱的如蕙女儿,你坐月子,由咱们家操劳照料,责无旁贷,不应该给上海的亲人添麻烦。可是将心比心,想到你别土离乡多年,思念父母实为人之常情’生小孩时得到亲生父母照应,最好不过,请代为致谢。”同一天,又给儿子曾源去信,要他在送儿媳赴沪时,在省城买口外(新疆)产上好葡萄干1公斤带去,“作为我和你妈送给亲家的一份薄礼,以表感谢之情”。亲爱的父母善良之心,慈爱之情,跃然纸上,使曾源深为感动。
7月中旬,曾源接到妻子来信,信中说她身体健康,胎位正常,但似乎流露出一些烦躁情绪。曾源深情地给她写了一封长信:
亲爱的蕙:
来信收到,你的健康带给我无限的欣慰。不难想象,在这七月流火季节,身处喧闹的都市,一个即将做妈妈的人,对临产的恐惧心理,对产前、产后一系列问题的烦恼,都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如果我能代替你,我心甘情愿承受这一切的一切,让你获得身心的舒畅与安祥。亲爱的蕙,耐心地等待吧,用愉快的心情去换取分娩的平安。
农场新修的房子陆续竣工,人们一批批搬进新屋。夫妻团聚,令人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