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校的“审干工作”接近尾声,最后剩下了一块难啃的硬骨头一学员王信的被俘问题因取证困难,一直被搁浅。
据他本人交待,1946年中原突围时他在中原军区王司令部某团的一个连队当通讯员。突围中,他所在的连队受敌重创,化整为零,在鄂西山区打游击。时值寒冬季节,部队粮弹奇缺,衣食无着,许多人没有鞋穿,光着脚跑路,他的脚下不慎被树茬扎烂,化脓发炎,疼得他寸步难行,后来指导员把他安置到一位当地老乡家藏身养病。敌人大军压境,每天派出一批批官兵,荷枪实弹,四处搜索,捕得我军伤病员,或送人集中营,或就地活埋。白色恐怖下为安全计,老乡将他偷偷送到一个被灌木丛遮掩的岩洞藏匿,夜里冒着生命危险给他送饭送药。数日后,王信病情略有好转,不料却被当地一名保丁发现,带领国民党军的一支搜索队来,枪逼着给他送饭送药的那位大叔将他背到敌人一个营部,被关押起来。当时内战吃紧,不待他脚伤痊愈,便将他补充到国民党部队某部充当炮灰,直到1948年太原战役被解救过来。王信来校学习前在驻陕西某部一个连队当司务长,已人党,人校学习期间表现很好。
问题的要害在于其是一般被俘问题,还是临阵脱逃或拖枪叛变?必须找到过硬的旁证才能下结论。本人能够提供的调查线索很不具体。时间:1946年末或1947年初。地点:鄂西山区竹溪县或竹溪县的一个密林覆盖的山村。证明人:收留他养伤的那家老乡,姓张,孤寡俩,男人当木匠,大脖子。
全部线索,仅此而已。由于查证困难而又形势紧迫,“审干”不能最后结论,王信不仅毕不了业,能否继续留队也成了问题。为了对组织负责,也对同志负责。经请示军区“审干办”批准,破例准许派精兵强将带着审査对象王信一同前往鄂西山区,战地寻踪,促进当事人回忆,找到张木匠,取证结案。
曾源和梁益民又一次作为“黄金搭档”,担负这一艰巨任务。
从大西北到鄂西山区,远隔数千里,山大林深,道路崎岖,行路维艰。
曾源一行三人,乘火车先到宝鸡,换乘汽车翻越秦岭,沿着汉江东下到达安康,已费时三日,复又步行两日,经位于大巴山中的平利县〔属陕西省),过鄂陕两省交界的关垭子到达鄂西山区的竹溪县。
在县委有关部门的大力协助下,曾源和梁益民花了三天时间查阅了大量敌伪档案和政治部门提供的有关卷宗;走访了县城附近十多户当年收养过我军伤病员的人家和亲自参加过突围战斗,因伤病等原因后来落籍当地现仍健在的一些同志,从中得知当时在本县境内发生的主要战斗,敌我双方主要参战部队的番号等重要背景情况。经过分析研究,王信养伤的人家和其被俘地点很有可能就在本县境内的蔡家坝地区。据此,两人又找王信谈了一次话,王信因境忆事,回答说当时好像听说过蔡家坝这么个地方。”“目标”比较具体了,遂有了蔡家坝之行。
蔡家坝是本县所属最边远的一个区,位于崇山峻岭之中,森林密布,人烟稀少,常有猛兽出没,交通极为不便,往来客旅全靠两只脚行路。据此,三人在县招待所寄存了不必要的行李,轻装前进,只带了两天的干粮,曾源还特意脱掉皮鞋换上一双新买的布鞋,准备作艰难的跋涉。
山间石径,过小溪,穿竹林,伸向天宇低垂的山岗。远远望去,莽莽群山,如墨似黛,隐现在白云深处。
曾源一行三人,沿着斜挂在山间的羊肠小道向上攀登。一路之上,但见杂花异草,蝶飞蜂舞,竹叶青青,林鸟啁啾,怡然自得,偶而有几只拂猴、松鼠,在大树上探头探脑,攀上跳下,做着各种高难度动作。环顾四周,林木葳蕤,遮天蔽日,林中漆树、油桐、板栗等,随处可见。经王信介绍,使曾、梁二位北方汉子大长见识。由于被数不尽的参天大树遮掩,山崖下的流水长期不见阳光,蓝汪汪地像海水一般,使山林变得更加幽静而神秘莫测。这里的一切体现着天然的协调和原生态的美妙!
走不完的羊肠小道,爬不完的峻岭陡坡。依然是绿树苍苍,白云悠悠,很少有村落出现。
曾源脚上的新布鞋,性子犟’不合脚,磨得他两只脚掌火烧般疼,吃尽了苦头,曾源硬是咬着牙坚持着。
由于路不熟,错过了宿头,当晚三个人不得不在山间的一座“二郎庙”里,伴着星星,听着松涛露宿一夜。临睡前,王信用一枚自带的缝衣针用火柴熏烧消毒后帮曾源挑破脚掌上的水泡,使其疼痛大为缓解。
曾源本来瞌睡就少,又无灯看书催眠,久久难以人睡。置之此地,他不禁想到和平环境在这里走路尚且如此艰难,联想到当年王信小小年纪跟着突围部队在这一带打游击,环境险恶,战斗频繁,他又有脚伤,其处境之艰难,不身临其境’是难以想象的。
青白色的月光俯照山林,清冷、静谧而又深邃,“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王信想起当年离家前夕,母亲在月光下为他缝补衣服和深情嘱托的情景。十年未见母面了!心里一直期盼着自己的“被俘问题”能够早日做出结论,顺利拿到毕业证,他一定向组织请假回故乡探望苦命的母亲。他又想到在岩洞里养伤期间,既盼月亮上来,又怕月亮上来,真难熬啊!忽然一片落叶飘落到自己脸上,无意中触动了他的记忆神经:突然想起,有个月照山林的夜晚,木匠师傅领来一位采中药的乡村郎中为自己疗伤,张木匠叫他“叶师博”,对,这人是姓树叶的叶,找到叶师博,就能知道张木匠的下落……“啊呀,长虫!吓死人了!”睡梦中的梁益民惊叫一声坐了起来。原来是一条大拇指般粗,一尺多长的蛇爬到他的胸口“取暖”,把他吓醒了,也吓傻了,一时手足无措。王信立马翻身起来,一个箭步上前,右手“虎口”紧紧卡住蛇的七寸要害,将蛇从梁益民身上抓下来,用脚踩住蛇头,提起蛇尾抖了抖,将它甩出去老远。
“好险啦!”曾源解嘲地说,“这蛇专拣咱们北方人欺负,到了人家南方人手里一下子威风扫地了。看来蛇们也是专找腰肥肉多的人光顾,往后你可得当心点。”
“我不怕狼,最怕长虫,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妈的。”梁益民摸摸脖子,骂骂咧咧地便又躺下。
第二天上午继续赶路。翻山、过涧,紧一阵,慢一阵,走了三个多钟头,带的千粮全部报销了,到了中午,一个个饥肠辘辘,大汗淋淋。曾源脚上的创伤发炎,疼得他浑身没有一点劲儿,一屁股坐在地上直喘粗气。
三个人在路边歇了一会儿,王信将三人身上的行李全挂在自己肩上,梁益民搀扶着曾源慢慢向前走去。好不容易走到一个柿子园跟前,向老乡买了一筐柿子充饥。
三个饥肠辘辘的年轻人,狼吞虎咽般一个接一个地吃柿子。梁益民赞不绝口:“太好吃了!”他觉得这甜里带涩的软果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怎么以前没有发现呢?
园主是一个矮墩墩的中年汉子,他憨笑着蹲在一旁观望,像一位厨师看到客人们津津有味地品尝他亲手烹调出来的美味佳肴,心里美滋滋的。他忽然想到什么似的问三位远方来客:“昨个晚上你们在么子地方过夜?”
曾源如实作回答。
“咋个的?”园主瞪大眼睛,惊讶不已,“你们住二郎庙了?好险哟!”
“那个地方咋了?”梁益民感到莫名其妙。
园主回答说二郎庙一带,常有狼蛇虎豹出没。今年春上有两位从北京城里来的解放军,听说也是去蔡家坝调查么子事的,大白天走到二郎庙附近,猛然间,从林中蹿出一头金钱豹,可把他俩吓坏了,幸亏伏在岩石后面的猎人开了一枪,惊跑了那头豹子,这才没伤人哩。”
“听您这么一说,我们的运气不错了,大概是二郎神显灵救了我们。”曾源庆幸而又诙谐地说。
吃完柿子,问园主卖多少钱?园主两手向外一推,作拒绝状,笑道自家种的,吃几个柿子,要么子钱哟?”
梁益民连忙解释说:“老哥,那可不行,解放军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你不收钱,我们就违犯了军队纪律,上级要批评我们。”
“晓得,晓得,你们跟当年的新四军一样!”园主见客人一片诚心,最后只收了五角钱,还让客人将筐子里剩下的十几个柿子带去路上吃。山里人厚道,盛情之下,三个人只好从命。那年月塑料袋还没出世,只好用手絹包了——吃不了兜着走。
靠饱餐一顿柿子转化的能量,曾源等一行三人一口气走出去约十公里爬上了对面山岗,来到一个三岔路口,到底哪条路去蔡家坝,搞不清楚。只好歇在路边等待过往行人。
过了大约半小时左右,从坡底下上来了两人个:一老,一小。老人年近花甲,两鬓染霜,但身板蛮硬朗;他身后的少年约十五六岁,被老人超越老远,快到山顶时爬不动了。老人回头来训斥少年:“你这个娃儿’就好像是哈巴狗儿赶出一跑没跑劲,咬没咬劲。快点上来,要歇到山顶上来歇嘛。”老者有点怒其不争。少年背只背篓,里面装着木工工具,老人肩挎一个锯子,他把少年背上的篓取下来,说:“歇起来,我们俩人调个过,你拿锯子,我背背篓,可再不许你掉在后头。”老人倒是属暖水瓶的一外冷内热9曾源上前问话:“老师傅,到哪里去做活呀?”
老人没说话,只把脖子向前一伸,头一扬,示意要去柿子园方向。
曾源又问:“请问老师傅,去蔡家坝走哪条路?”
“顺手走。”老人丢了这么一句,再没吱声。
梁益民插问:“老人家,你说的顺手走是顺左手还是顺右手?”
“你抓筷子是哪只手?”老人心想,天下竟有人不明白“顺手走”是顺哪边走,故意反问作答。
“我是左撇子,左手抓筷子顺手呀?这到底去蔡家坝走哪条路?”梁益民也是实话实说。
“你你这个同志调皮!”老人不大高兴。山里人没出过远门,只当本地方言放之四海而皆准哩,反嫌别人少见多怪!
那少年倒是个机灵鬼,早已看出三个外乡人没听懂师傅的话,他赶快上前解释:“顺手走就是朝右走,我们这里人都这么说。你们去蔡家坝只管朝右边那条路走就是了。”
“这下明白了,刚才老师傅讲得过于简单,造成一点小小的误会,实在对不起!”曾源打了个圆场。
“我师傅不爱多说话,枣核儿改板一没得两锯(句),你们莫怪,我师傅是位话少心好的人,真的!”少年对师傅敬仰之情溢于言表。
梁益民点点头,表本释然。
此刻王信正怔怔地陷人神思遐想:眼前的这位木匠师傅怎么有点像张大伯?他的脸庞,身架,说话声音,还有那特有的神态,都有点像。咦!他会不会就是这次要找的张木匠?世界上怎会有这么巧的事?不对,不对,记得那个张大伯是个大脖子,眼前的这位老人的脖子好好的呀?该不是我看眼花了……望着老人背着背篓惭惭远去的背影,王信有点茫然,但未被曾、梁二人发觉。
下坡路毕竟省力,又兼目标在望,曾源和梁益民颇有心旷神怡之感,王信则是企盼与忐忑不安兼有:我这一生中遇到的一道特殊的门坎就要横在面前了,是福是祸?能不能迈过去呢?。
蔡家坝位于群山环抱之中,它两接泉溪,北靠江湾,东北临近兵营,东南比邻瓦沧,正东与竹山县接壤。四周层峦叠障,地势险峻,是由鄂入川之要冲,难怪历史上烽烟频起,战端屡生,常为兵家必争之地。
蔡家坝区辖8乡,区政府所在地原系一个大地主的庄园,座落于古树参天、清流环绕、风景如画的河湾地带,人其境,给人有飘逸、脱俗、世外桃源之感。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曾源一行三人来到区政府,受到区委书记的亲自接见。
区委书记姓廖,中等偏高的个头,汉口人,年约二十五六岁,身穿白衬衣外披一件灰布中山装,头戴解放帽,帽檐儿上翘,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的四方脸,显得开朗、活泼,精明干练。
廖书记看过介绍信,略加思索,说:“你们远道而来,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很辛苦,工作上的事咱们今晚就不谈了,你们早点休息。明天上午我要去水澄乡,有件急事要处理。明天正赶上蔡家坝逢集,上午你们到镇子上看看,下午我回来咱们再研究工作如何进行,你们看这样行不行?”
廖书记可谓善解人意,安排得很妥贴,曾源等深表感谢。
廖书记喊来通讯员小万,亲自交待:“你通知伙房老罗备饭,再把客房收拾干净,一定要招呼客人吃好,睡好。”
通讯员小万,瘦高个儿,年约十六七岁,勤快、伶俐,讨人喜欢。听了廖书记的吩咐,他忙说:“要得,要得!”领命而去。不大工夫,他端来热水请客人洗脸,转身又去通知备饭,收拾客房去了。
晚饭三菜一汤,不用说’主食也是大米饭。大师傅手艺不错:一盘山鸡炒香菇,一盘木耳、粉条炒肉片,一盘素炒青菜,一碗鸡蛋汤,味道都挺好。三人下箸不停,风卷残云般吃了个净光。放下碗筷,犹觉余香满口。这顿以山珍为主的晚餐,补尝了两曰苦旅中的“欠账”,真可谓“苦尽甜来”!
吃完饭,稍事休息’通讯员小万又端来洗脚水,请客人烫脚。洗完脚,三个人早已困顿不堪,遂上床倒头便睡,一觉睡到大天亮。
次日早饭后,曾源三人前往蔡家坝街上去赶集,其目的有二:一是浏览当地风光;二是让王信“故地重游”,看他能否从辨识地形找到记忆中的痕迹。
蔡家坝镇子上有一条小街,沿街设有贸易公司、邮政代办所、银行代办所、区卫生院,还有一所小学。街的中段小广场有一座老式戏楼。街道打扫得颇为干净,铺面整洁、清爽、卫生,面貌不错。
上午9时左右,集市逐渐热闹起来。四邻五乡的粮农、茶农、药农、猎户等纷纷前来交易:售出产品多为粮米、茶叶、蔬菜、干鲜果品、香菇、木耳、药材等土特产;还有豹皮、熊胆、鹿角等外地不多见的裘皮和名贵药材等。买进者多为农具、灶具、布匹、食盐、煤油、食糖以及针、线、梳、篦、文化用品等小百货。集市上,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叫卖声,呼朋唤友声,此起彼伏,为这寂静的山林带来勃勃生机。静中添闹,山里人有山里人的潇洒。
轰轰隆猛然一场轰隆声响彻山林。
“啊!哪里打炮了?”王信大吃一惊,这山鸣谷应声,与当年突围中听到的炮声何其相似,“难道这里又打仗了?”他困惑不解。
“远离战争多年了,哪里会打仗?八成是一阵闷雷。”梁益民抬头望天。
“你别瞎说。”曾源否定梁益民的判断,“你看天空晴朗朗的,既不见乌云,又不见闪电,哪会有雷声?”
梁益民向一位赶集的中年人打问:“老乡,刚才轰轰隆隆一阵是什么声音?”
中年人回答说那是开山放炮。今年春上开工修建一条从县城到泉溪的公路,还要从泉溪修一条通蔡家坝的支线’听说年底就能通车。”
“噢!那就太好了!”曾源仿佛从这开山炮的炮声中感到了经济建设的脉搏在跳动,看到了人民共和国前进的步伐,进军号已经吹到这边远的山林了!
王信对自己刚才的失态,深感尴尬。
廖书记去水澄乡办完事回到区政府已是掌灯时分,又有两个干部汇报请示工作,他只好命小万通知曾源他们,原定的商讨会改到明天上午开。廖书记确实是大忙人。
第二天上午,曾源和梁益民正拿着笔记本要去廖书记办公室开会,王信匆匆跑过来说:“曾教员,梁教员,我想起一个重要情况!”
曾源什么,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