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里特意腾出三间宿舍分别作了三对新婚夫妻的新房。新房内除了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对单人床并在一起和换上新烟筒的煤炉外,还给每家增拨了一筐优质煤块。寒冬腊月,外面寒风凛冽,滴水成冰,新房内炉火通红,温暖如春。新郎新娘皆无婚嫁新装,唯有真情一片。
三家新房比较起来,要数曾源家的最亮豁,因为他家的床上叠放着两条缝有湘绣被面的新被子:一条是粉红的,一条是苹果绿的,质地上乘,绣工精美’为新房增色不少。这两条湘绣被面,是曾源不久前出差湖南时,在长沙“湘绣展销会”上买籴的,一对被面不到五元六角,可谓价廉物美。
闹新房自然是少不了的。吃过晚饭,众多助兴、取闹者蜂拥而至。洞房里摆上合卺酒,令新郎新娘交臂将各自手里的酒送到对方的嘴边;继又是“导演”指挥新郎新娘嘴对嘴共咬一块糖,共啃一只苹果。两人都得老老实实唯“导演”是从,不敢稍有怠慢。围观者高呼嚯!不够标准呀!”“再来一次好不好?”掌声、吆喝声此起彼伏,煞是热闹。新娘子许如蕙羞答答飞红上脸,更显得妩媚动人;平日里伶牙利嘴的曾源做了新郎官,此刻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只有听任别人摆布。洞房里充满欢乐、喜庆的气氛,不过这毕竟是在部队营房,又是文化人之间的诙谐、幽默,行止有度,尚无出格言辞和过火举动。
夜深人静,闹新房的人们散去。曾源将地面打扫干净,封好火炉,倒了半盆热水,先让妻子净手洗面,自己收拾残局。然后又换了半盆热水,两人对面而坐,同在一个盆里洗脚。四只脚在一起挨挨磨磨,举目相望,情深无限,俊男似玉,淑女如花,柔情蜜意,春心荡漾。曾源悄声对小许说:“咱们睡吧。”许如蕙娇羞地低下了头。
一股如火的欲念注人肺腑。她,超乎寻常地温柔,偎依在他的怀抱中。她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她的乳房膨胀起来,眼睛显得娇弱无力,水汪汪地闪着光。她用手指示意曾源关掉灯,曾源摇摇头:“开着怕什么?”
他需要灯下观美,需要暴露的刺激,她需要昏暗中的温存和甜蜜的梦幻。
灯被关掉了。
他伏在她身上,热烈地抱她、吻她,她在兴奋的期待中喘息着。他如获至宝,软玉温香抱满怀;她小鸟依人,柔情万种,在他的怀抱中幸福地承受着他无尽的爱抚。一对童男童女初出茅庐,都不谙操作。他毛手毛脚,不知所措,她,羞怯、被动,任他急得满头大汗新婚连着春节,小俩口甜甜蜜蜜,形影不离厮守在一起整整一周时间,陶醉在百般地恩爱之中。白天、黑夜,两人都离得那么近,互相看不够,各人的脸上都能感到对方的呼吸;他们常常眼对眼,互相凝视着,仿佛使两个灵魂都已融化在一起了。在他心中常充满得到幸福的满足;她爱他是因为他对她全心全意地爱,有他在身旁对于她是愉快的。这些日子互相能给对方的是欢乐,是幸福!
他们将来的命运会怎样?他们正在共同开始的生活将会怎样?谁都来不及思考,也顾不上去思考。
由于任务紧急,公事繁忙,“蜜月”紧缩为“蜜周”。过完春节,曾源将爱妻送上去临夏的班车,回来后按“内务条令”要求,收起作为新房的格局,恢复常态,投入紧张的工作中。
1957年3至6月,曾源一直忙于出差外调,先后与左德恒搭档去了一趟成都和重庆,与一位姓崔的学员结伴去了一趟陕北,后来又跑单帮去了一趟晋西北的岚县和位于河西走廊中部腾格里沙漠边沿上的民勤县城。其间,风餐露宿,辛苦劳顿,自不待吉。
曾源马不停蹄几趟外调下来已是六月下旬。此时,军内外的‘“整风”、“反右”已是高潮迭起,一些著名的专家、教授、社会名流、高级民主人士、统战对象,被公开在报刊上点名批判。人际关系变得复杂化,互相戒备,人人自危。好在当时曾源由于多时出差在外,无缘参加“鸣放”,反倒幸免入险境,否则,凭他心直口快的个性,有可能“一步踏错”。不过他还是关心党国大事,勤于翻阅报刊,了解信息,心中多了几分忧虑和困惑,又不敢向外人说道。
早在“整风”、“反右”之前,校方接受曾源的请求,指派专人先后与临夏和兰州市教育部门协商办理其妻许如蕙的工作调动问题。那时候上上下下风气都比较好,只要要求合理,符合政策,办理起来一般比较顺利:部队领导关心群众生活,地方政府优待军人家属,调出调人都是尽量照顾,批准放暑假后办理调动手续。小俩口当即将此讯去信告知双方的父母。
暑假里调动办妥,许如蕙被安排东岗区的一所小学任教。曾源托人在学校对门一家居民大院租了两间小房安了家,距离夫妻双方的工作单位都比较近。曾源从学校里借来两副床板、一张桌子、一套煤炉,又添置了一点锅、碗、瓢、盆之类,算是有了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家,一个温柔的港湾。虽然房子地处阴面,阴冷昏暗,又无电灯,但对正处于缠绵缱绻中的小俩口,已经够温馨的了。
安家甫定,趁开学还有一段时间,曾源请了一周探亲假,领着新媳妇还乡拜见公婆。
时隔一年,家中变化不大,新气象是弟弟清娃上了初中一年级,小妹红红出脱得活泼多了,见了大哥、大嫂分外亲热。
儿子领着一个如花似玉的新媳妇进了家门,曾源的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邻居不乏艳羡之辞:“曾家的大后生,攀了个上海婆娘,人长得俊又很懂事。”“曾家老两口老实本分,积了德,儿子有出息。”“娶了个好媳妇,有福啊!”
许如蕙来时给公、婆、弟、妹每人买了一套衣服的面料,还给弟、妹们买了学习用品和糖果等,言谈举止谦恭稳健,深得全家老小的欢欣。她给小妹洗澡、梳头,还亲手为她缝了一条裤子。一日三餐,她都下厨给婆婆当助手,婆婆直夸她勤快、懂事!
这般情景,大出曾源的意料,也使他十分感动:他原以为一个上海姑娘下嫁到黄土高原上一家土里土气的贫寒人家当媳妇,两种文化底蕴,两种生活习惯的反差,彼此很难适应,没想到自己的爱妻竟会如此通情达理,如此善解人意,使全家人欢天喜地’真是难能可贵!有天晚上,他夸妻子的出色表现,许如蕙说小时候我就帮妈妈糊火柴盒挣钱养家,舅妈坐月子,我去帮她洗尿布、熬粥、焖米饭,很多家务活我都干过。”“那你这次来到咱们家,为啥能讨得全家喜欢?难道你就没有不习惯的地方?”“我在临夏时到许多学生家做过家访,贫困人家见得多了,除了同情外不该有别的想法。再说人家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侬!”她娇羞地钻到曾源怀里。
数日来的亲身体察和枕边情话,使曾源觉得妻子身上还有不少自己以往尚未发现的长处:她心地善良,为人宽厚,不像某些女人小肚鸡肠,喜欢计较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她适应性强,随遇而安,没有那种多愁善感,顾影自怜的毛病。她温柔、娴静,招人喜欢,不是凭甜言蜜语去有意博取别人的好感,而是用默默的实际行动来证明自己。她对他的爱纯真、执著而又无私。如此思忖一番,曾源对妻子恩爱有加,且又多了几分敬重之情。他暗自立誓:这辈子我决不负心于她!
这次曾源新婚回家探亲,全家大小欢欢乐乐,又一次尽享天伦之乐。令他遗憾和伤感的有两件事:一件是同他感情深厚的二舅李秉孝因患胃癌医治无效于今年春天故去;另一件是曾源的恩师、忘年交曲健被打成“右派”。据说他的“罪行”主要有二:一是他在本校的“鸣放会”上对现行的苏式教材有所非议;二是更为致命的,他说县委书记能力强、贡献大、资格老,受人尊敬不足为怪,他老婆参加工作没几年,水平不高,爱在群众面前摆架子,这样的人提拔上来当县妇联主任,这不是封建社会夫荣妻贵那一套吗?这两条普普通通的意见被扩大为“政治问题”,划人“右派”行列。曾源闻之怅然,离家前,小俩口只在二舅灵位前做悲痛哀悼,即带着忧伤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