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经八坊进入城内,按尤科长信中所说地址找到了他家。这天正逢周末,单位上一般下班较早,曾源敲门问讯,从门里出来一位三十岁上下的女同志,穿一身女式斜布制服,五官周正,举止娴雅,笑脸相迎。曾源问:“请问您是闻校长吗?我是兰州来的。”
“噢!您是曾源同志,快进屋,老尤一会儿就来了。”闻校长将曾源请进屋,沏茶、递烟,热情招待。不大工夫,尤科长提一只装满新鲜菜的帆布包走了进来,看到曾源已到,风趣地说:“你倒是准时报到,像个军人的样子。”
曾源向尤科长复命棕箱子我给你带来了。”尤科长执意要付款给他,他诚心婉拒:“价钱很便宜,我还掏得起,就算我谢二位的大媒还不行吗?”
宾主坐定后,尤科长说:“这事得抓紧,兵贵神速,勿失战机。对你的情况,我们巳向她做了介绍,人家没说行,也没说不行,只说见过面再说,不过看样子还是满意的。至于姑娘本人的情况嘛一一这事还让我们的校长说,她比我有权威。”他向妻子做了一个邀请动作,他知道两人关系特好,亲如姐妹。
闻校长落落大方,不慌不忙这姑娘姓许,叫许如蕙,19岁,老家在上海。解放初期,她的父亲因在旧社会有一段复杂的社会关系被拘留审査,家中生活无着,恰逢她的叔父奉调支援西北金融建设,她便跟随她的叔叔和婶婶来到临夏银行当了一名见习生。后来她的父亲无罪释放,被政府安置在一家煤炭公司当会计,家中经济状况有所改善,她叔叔问她要不要回沪与家人团聚?她只是请假回去探亲一趟,重又返回临夏,大概是她和临夏还有什么不了的情缘。
“后来临夏教育事业大发展,师资严重不足,从各单位调人充实教师队伍,她被分配到我们学校。今年春上省里从上海招收了一批青年学生支援本省文教建设,分到临夏的有三四十人。初来乍到,各方面都不习惯,许如蕙既懂上海话又懂临夏话,这么着就发挥了桥梁、纽带作用,受到上海同志的欢迎和领导的表扬。
“这姑娘人长得漂亮身材又好,性情温柔’心地善良,她在学校担任音乐、体育和图画等教学,很受学生欢迎。”
“你不要光说你们一方的优点,像做干部鉴定似的,我们的曾源也不赖嘛!”
闻校长白了丈夫一眼,继续说:“她这人虽然话不多,心里有主见,舞场上很活跃,但从无轻薄之举。部队上和地方上有好几个青年追她,好像都不中她的意,我看你们俩倒是挺般配,这大概就叫缘分。”
听着闻校长的介绍,曾源的脑海里浮现出四年前他在临夏银行上缴“三反”赃款中失落一张66万元的支票(相当于当时他本人一年半的津贴费)之际,一位可爱的上海小姑娘为他从地上的乱纸片中拣回失物,使他感激涕零。她那妩媚的笑靥,悦耳动听的吴侬软语依然让他难以忘怀。他神思遐想,暗自思忖:闻校长介绍的这位姑娘会不会就是她?
尤科长发现曾源似有痴迷之态,误以为是他临场怯阵,应对无措,鼓励他说:“师傅领进门,修行看个人,谈恋爱也要拿出勇气来。”
曾源心中暗笑,只是无意识地摇摇头。
正在这个时候,一位打扮人时的妙龄姑娘,娉娉婷婷轻轻走进门来。她身材适中,肢体匀称,曲线柔美,梳两条小辫,辫梢上扎着薄如蝉翼的蝴蝶结。她上身穿一件裁剪得体的花格布秋装,领口处露出猩红色高领毛衣,下身穿深蓝色毛哔叽西式长裤,脚穿浅口黑皮鞋,露出白色丝袜。她的眼睛不算大却明如秋水,皮肤不算白却光洁细嫩,泛着青春的光泽。鼻峰挺拔,衬出端庄的五官,嘴唇精巧而丰满,谈笑间露出两排细碎、洁白而又整齐的牙齿。头发黑而细密,额前几绺前刘海自然卷曲,平添了几分娟秀。上海姑娘们的穿着打扮,在当时当地可谓独领风骚,而她无疑是其中的佼佼者。
姑娘跨进门来的瞬间,曾源顿生似曾相识之感:她的眉眼、举止,说话声音,都有点近似当年在银行的那位姑娘,只不过比过去更显得俊秀、丰满、光彩照人。“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一点不假!
姑娘偷眼一瞥,眼前的这位长得挺帅的青年军官,多么像那年在银行上缴“三反”赃款时出错的那个英俊少年!莫非真的是他?她有一种期盼中的良人终于出现了的感觉。
四目相对,双双枰然心动,彼此给予对方的“第一印象”都是美好的。
尤科长夫妇以主人身份将两位客人向对方分别做了介绍。客主入座,曾源拿出从陕南带来的橘子、板栗和核桃等干鲜果品请大家品尝。
曾源和许如蕙似乎都有点拘谨和某种期待。沉默片刻,还是曾源率先打破“僵局”:
“听说许老师来临夏有好几年了。”
“阿拉1951年来的,听说侬老早也在临夏?”
“我是尤科长的老部下,1953年调出临夏的。”
许如蕙又问侬今朝啥辰光到的?”
“俺?你是说?”曾源有点听不懂她的上海话。
闻校长充当翻译她说今天你啥时候到的?”
“噢,是问我今天到临夏的时间一一大约是下午4点左右。”
尤科长半开玩笑地插话说:“听不懂上海话怎么能行?”他又转向许如蕙:“小许,你可要当好他的上海话老师,这样两人才有共同语言嘛。”
曾源和许如蕙相对一笑,拘谨之态随之放松多了。
四个人在一起轻松愉快地说了一会儿话,闻校长向丈夫使了一个眼色,说:“让他俩好好聊,时间不早了,咱们去收拾做晚饭。”尤科长夫妇只有个男孩子放在山西老家,平时家中做饭都是两人一齐下手,不分彼此。
曾源和许茹蕙客套了几句,依旧坐着未动双方好像被一种磁力所吸引,彼此都不愿离开。
吃完饭,时近黄昏,闻校长对许如蕙说小曾同志多年没来过临夏,天还早着哩,小许’你是不是陪小曾上街转转。”她又转向曾源:“小曾同志,你说哩?”
尤科长说:“这几年临夏变化不小,故地重游,乐在其中。小许老师,您就给他做个向导好吧。”
热心的尤科长夫妇顺水推舟,成人之美,曾源和许如蕙似乎都求之不得,互相深情地望了对方一眼,此处无声胜有声,默认了。
两人相伴出了家门,来到临夏县最繁华之地一八坊。一路之上,许如蕙对她的“第二故乡”临夏日新月异的变化赞不绝口,对新建的学校、医院、商店、电影院等如数家珍,一一指给曾源看。曾源心中更多的是怀旧心情,他饶有兴味地向许如蕙介绍了当年“青干”班时期的趣闻、逸事。现在这一带的面貌已大为改观。路经团结电影院门口时,夜场电影即将开始,售票窗口挤满了人,曾源征求许如蕙的意见要不要去看一场电影?”许如蕙说今朝人比较多,买不到好位置了,阿拉勿去嘞。”
恭敬不如从命,其实曾源也不愿把宝贵的时间花在电影院里,只不过是出于礼貌而做出的一种姿态。
两人继续向前漫步,来到一个十字路口,曾源辨了辨方位,搜索脑子里储存的记忆,问许如蕙:“从这里往东是东公馆,往南再折转往西就是蝴蝶楼,对吗?”
许如蕙点头微笑:“对,侬记性蛮好嘞!”
曾源怕走远了把小许累着了,怜惜地说:“那边路太长,咱们回去吧。”
两人折转回返,经王寺街到前河沿桥头,时值华灯初上,街市上的风味小吃特别红火。曾源买了两碗八宝醪糟,两人同坐在一条板凳上一面休息,一面品尝。曾源问许如蕙味道怎么样?”“蛮好,蛮好,阿拉挺喜欢吃。”曾源又问:“这一带的酿皮也挺有名’吃得惯吗?”“起初吃不惯,又酸又辣,后来慢慢习惯了,吃起来挺有味道。”曾源心中暗喜:两人的口味并无不可逾越的鸿沟。
从前河沿起身,走不多远来到南城门附近的人民银行,曾源问许如蕙:“小许,你原先就在这里工作过?”
“侬不是早就来过吗?”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人心里都明白,她就是那个她,他也就是那个他,彼此心照不宣,都希望给双双埋藏在心底的那份甜蜜留下回味与退想的空间。这所银行,储蓄着这一对爱侣朦耽的爱情,留下了难忘的情结。
两人二次进了城,继续徜徉街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互相挽着手臂,紧紧靠在一起,顺着街道走去。他们走得很慢,默默无语,表面上平平静静,内心里都是爱意浓浓,路短情长,难舍难分,直到灯火阑珊,直到第三遍来到许如蕙所在学校的大门口。分手时,许如蕙约曾源明天上午9时在公园门口会面,曾源情不自禁,鼓足勇气在许如蕙脸蛋上轻轻吻别。
公园位于县城西南之隅红水河畔的草树滩,与北塬上的万寿观俯仰相望,相映成趣。当时尚属草创时期,亭阁水榭,正在陆续修建之中。整体布局构思精巧,错落有致,仿效苏州园林,已显端倪。更令人赏心悦目的是园里园外楓叶丹丹,金菊灿灿,竞显秋色。环境优美,行人稀少,正是谈情说爱的一处佳境。两人来到一处芳草萋萋、绿树掩映的幽静之地,同坐在公园常见的一条双人条椅上,含情脉脉,软语款款。
女为悦己者容。许如蕙今天换了一件衣服,苹果绿颜色,胸前垂着一条橘红色丝绒围巾,更显得俏丽动人。
当年两人银行偶遇一事的回味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曾源说:“小许,你真聪明,心肠又好,那天晚上要不是你把失落了的那张支票找了出来,可把我急坏了,我从内心里感激你,多少年来念念不忘啊!”
许如蕙抿嘴而笑,她笑得那么甜,那么好看!
“你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我想起那天晚上侬急得满头大汗,那副傻样儿,又可怜,又可爱!”
他握住小许的一只软绵绵的小手,放在自己的嘴边亲吻着,声音有点擅抖:“那天晚上你笑得那么美,声音那么好听,太可爱了,真把我迷住了。”
他还牵着她的那只手,另一只手绕过她的背后搬过她的身子,把自己的嘴唇送到她的嘴上。她倒向他的怀里,紧紧地搂住他。两只嘴唇紧紧地吻合在一起,颤抖而热烈地吻了好久,好像两人已经化成一体。她的眼睛闭着,身儿仰着,仿佛能听到两颗炽热的心在怦枰跳动。就这样过了很久很久。终于,两人几乎同一时间脱开了对方的拥抱,互相震惊地注视着对方,深切地意识到爱情如蓓蕾初绽时一样甜蜜,双双流下了幸福的热泪。
此后数日,每天都有约会,课余时间,晚饭后,小许都会来到曾源身边,柔情蜜意,卿卿我我,难舍难分。两人早巳跨越拥抱、亲吻而进人谈婚论嫁。
明天曾源就要返回省城去了。这天下午,小许来到尤科长家看望曾源,热恋中的情侣,心里时刻都离不开心上人。
每日的“进展情况”,曾源都向尤科长夫妇做过“汇报”一一当然只是讲结果,删去过程。尤科长夫妇私下里商定,今晚给他俩留出时间和空间,以便他们能把大事定下来。尤科长对曾源说:“单位上发了两张电影票,我们去看电影,你们就在这里再好好谈谈。”
尤科长夫妇离去后,曾源迫不及待地走上前去拥抱小许,小许突然把脸扑向他的怀里,紧偎在他的胸前,两手抱住他的腰。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既不出声又不动作,完全浸沉在被无比幸福所滋润的欢娱之中。她身体软软地倒在床上,闭上眼睛,等待着他那被燃烧起来的火焰的喷发,浑身浸透潮湿而温润的汗水,带着梦幻般的胆怯而又急切地等待着。
然而期待的事并没有发生,曾源用颤抖的声音在许如蕙的耳边说:“蕙妹,我亲爱的尕妹妹,我不能这样,我是真心爱你,我一定要娶你’就让我们把这杯最醉人的美酒留在不久的将来吧。”
许如蕙坐起身复又投人曾源的怀抱。风平浪静之后,曾源告诉小许领导上已找我谈过话,决定派我去西安‘中央党校西北局分校’学习半年,回来后我们俩马上结婚。
次日上午,曾源与许如蕙去照相馆合拍了一张“订婚照”,下午,两人做东,在城内一家“扬州餐馆”宴请尤科长夫妇,既是答谢“大媒”盛情,又有将二人婚约公开化之意,宾主皆大欢喜!
第二天一大早,许如蕙买了一大包甜食给自己的恋人曾源,一直把他送上北去的汽车。
曾源怀着依依惜别之情踏上归途。
曾源回到单位已有半月光景。
在他的心中,甜蜜的爱情仍在继续。直到今天,那燃烧的晚霞,那散发幽香的黄昏,那充满清爽空气的清晨,那明媚的秋阳和那大夏河畔清真寺顶上熠熠生辉的新月,如此的良辰美景总是和许如蕙美丽的脸庞一起浮现在他的面前。连日来,不论是烦闷或是困倦,不论工作多么繁杂,都未改变他对爱的眷恋。他像一只年轻的、健康的动物一样,尽情地享受着阳光、温暖和爱情。
情书往来频频,说不尽情丝绵绵,诉不尽殷殷相思,两颗激动的心紧紧地贴在一起。
曾源又奉命出差两次。每到一地,只要时间和条件允许,他都要给心爱的人写一封情书,遥寄思念之情,当然这种情况下他不可能收到对方的回信,尽管如此,他仍照寄不误。鸿雁传真情,温柔在心中。
不知不觉时间的列车已驶向年头岁尾。军旅生涯,令行禁止,身不由己。原定派曾源去西安“中央党校西北分校”学习“中共党史”一事,因11月中旬军区通知既定学员于某日限期报到,其时曾源正出差在外,校里只好改派别人去。曾源回来后领导上向他做了解释,并承诺再有机会一定给予补偿。错过一次深造的机会,自是一桩憾亊。
更使他伤脑筋的是,这样一来,“结婚问题”咋办?按原定婚约,待曾源去西安学习归来再办理结婚手续,预计至少要到来年暑假,现在不去学习了,原定计划变不变?仍按前约似乎没有道理,婚期提前,也未免太仓促,她不同意又咋办?思来想去,左右为难,没有主见。无奈之下只好修书一封恳请尤科长替他出个主意并代为征求许如蕙的意见。
一周后,接到尤科长的回信一一曾源同志:您好!
我是在如蕙同志这儿给你写信的。因此,请您相信,我们是经常见面的。不言而喻,写这封信是受人之托。您在她心中的位置可想而知。
你俩一见钟情,心心相印,十分投缘。相识虽短,相知、相忆都情真意切,感情基础是深厚的。但从你的来信中得知,你还没有打结婚报告,我希望你提早打吧,不是怕夜长梦多,而是因为“报告”送上去到批下来要有个过程。婚姻大事,非同儿戏,最后的决定权还在你自己,我和我们的校长都愿成人之美,尽力玉成其事。
愿天下有情人早成眷属!
尤学文闻玉华1956年11月23日
曾源将婚事商讨于包括梁益民在内的两三知己,“谋士”们进言,“趁热打铁,莫误佳期”,“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锅开了就快下饺子,再别浪费柴禾”!
于是曾源郑重其事地向组织上打了“结婚申请报告”,并请假三日,获准持校方证明赴临夏“娶亲”。
那时候办婚事,不像时下那么讲究,也没有什么多繁文缛节,自由恋爱,手续合法,婚事新办,这虽有经济方面的原因,更主要的是时尚使然。
1957年元月下旬的一天,25岁的曾源和2岁的许如蕙分别持其所在单位的介绍信双双来到曾源所在区政府办理了结婚登记,领上了“结婚证”。
当天下午,曾源、许如蕙夫妇与另外两对情侣一起举行了集体婚礼,由校领导出面做“主婚人”和“证婚人”。男方所在各科室的同志每人出资五角钱做贺礼,买来糖果烟茶等,开了一个别开生面的茶话会,充分体现了革命大家庭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