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双手捧杯,向父母分别敬酒一杯,又让弟弟喝了半杯,呛得他哂嘴吐舌头。父亲用筷子头蘸上酒喂到红红嘴里说今天高兴,你也来尝一点儿。”直辣得红红哇哇叫,偎在妈妈怀里说不好吃,不好吃。”差点哭出声来。
难得全家团圆,开怀畅饮’天伦之乐,亲情融融。
吃完饭,弟妹俩在灯下做作业,父亲捧起水烟袋“噗噜、噗噜”吸烟,一面同曾源聊天。父亲问儿子那年我去队伍上看你,和你一起工作的那几位同志都好吗?是不是还在你们那里工作?人家对咱们父子俩可都好得很。”曾源说军队上人员常有变动,你说的那几位,有的调到别的单位,有的复员转业,剩下的不多了。”父亲又问:“你们的周股长还在吗?他可是个好人,一点官架子也没有!”曾源说:“周股长现在和我同一个单位,都在兰州,我们常有往来。”“那就好,那就好!”他又装上了一袋烟。
军队上的事不便多问,父子俩又谈了一些家乡要闻和亲朋近况。最后曾源告诉父亲明天看看舅舅和曲老师,就不在家里吃饭了,后天下午就得回部队去,那边的工作现在还忙得很。”
父亲点了点头,未说什么。
弟妹们做完作业,父亲身体欠佳又忙累了一天,便同清娃和红红一起先睡了。曾源遂来到小北房。
曾源妈洗完一大堆锅碗瓢盆,收拾停当,好不容易清静下来,这才来到小北房跟儿子说话。她告诉曾源:“你小舅还在粮食局看大门,只怕你白天去了他脱不开身。”曾源说能见上一面也好,完了就去二舅家,中午免不了要在他家吃饭,去曲老师家只能到晚上了,放学了才能见上面。算来算去再没时间了。”他妈说:“曲老师两口,常常挂记着咱们家,一年里总要来看望几次,燕燕每次回娘家都要过咱们家来问候问候。人心换人心,都是大半辈子的交情了,你去了要好好地谢谢人家。”曾源又问了二舅家的情况,他妈长叹一声,出语凄婉:“人常说,恶有恶报,善有善报,这话在你二舅身上咋就不灵了!你二舅这辈子的为人谁不说他好?可这些年不顺心的事一个接一个。他胃里一直有病,啥药都吃过来了,全不管用,人就没精神;最让他不痛快的是平善的弟弟尽给他惹事生非一平善后面,你二妗子还生了一男一女;女孩儿还乖,小儿子太不成器,上了几年学,不好好念书,成天顽皮捣蛋,让学校给开除了,都快二十岁的人了,成天在街上东游西转当二流子,手脚还不干净,偷鸡摸狗,尽干坏事。有一次到咱们家来,转眼工夫就把你大货郎箱子里的袜子、毛巾偷去好多。唉!就为这,三天两头,不是失主上门闹事,就是公安局的人来找麻烦,家里给人家赔钱,说好话,没完没了。你二舅这病有一多半怕是让他给气的。上个月实行了公私合营,铺子里的事,他也就心有余力不足,光景远不如从前了。”她关照曾源:“这些事你知道了就行了,见了你二舅舅和二妗子说话绕开去,免得他们伤心。”
曾源和他妈对二舅家有一种特殊的感情:曾源想起自己小时候患淋巴结核,久治不愈,后来幸亏属虎的二舅多次用嘴吮吸才化解病愈的;上中学时,家里穷得时常吃了上顿愁下顿,遇到断顿的日子,母亲怕正吃长饭的儿子挨饿受亏,无奈之下,打发儿子到二舅家就食,他二舅妈总是尽量给外甥做好吃头让他解馋,放开肚皮吃饱。如今二舅家遭此不幸,自己又爱莫能助,不禁心中酸楚,怅然若失。
曾源妈给清娃缝补完他的裤角、袖口,忽然看到曾源脱下来的两只袜子后跟处开了洞,便取过来找块碎布垫上缝好。她瞅了儿子一眼,笑着说你也不小了,该找个对象成家了。没听人说,人活二十五,衣裳烂了没人补,不娶媳妇谁给你补?你看你这袜子,今天妈给你补,往后呢?”
曾源抓耳挠腮,支吾搪塞:“妈,我现在忙得顾不上,等以后再说。”不找对象的深层原因是他难以割舍对林若萱的恋情,时至今日,在这个世界上再无人取代她在他心中的位置。他将对她那无尽的爱,深藏心底。唯有这件事他向亲爱的妈妈打了埋伏,也无法说清。
娘俩各有各的心事。
曾源妈离开小北房,又来到厨房,净手焚香,向灶王爷虔诚地祈祷,为儿子祝福完,这才怀着美好的憧憬回屋睡觉。
第二天上午,曾源先到县粮食局门房找到他小舅李秉义,见他虽断臂多年,精神状态还不错。曾源给他送了一斤茶叶,一条烟,问了问家里的情况,向他说明当日活动安排和因假期仓促明天就要返兰归队的实情,谢绝了舅舅要和外甥一同回家去“好好喝两杯”的盛情邀请,他小舅是当过兵的,知道部队上的规矩,遂释然以对。临别时他拍着外甥的肩膀说:“舅舅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好后生,好好于,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上午11时左右,曾源来到二舅李秉孝家。家里只有二舅妈一个人,曾源忙把手中的礼物:两瓶酒,一斤茶叶,两包点心送到她的手中,并向全家问好。当解放军的外甥多年不见,突然来访,高兴得很,连忙招呼曾源上炕,旋即摆上炕桌,沏茶、端馍馍。她是个性急又麻利的人,她说:“你先喝茶,我这就找个人去铺子里把你二舅叫来。平善媳妇回娘家去了,我得给咱早些做饭。”
二舅妈下厨去做午餐,曾源闲坐了一会儿,二舅回来了。二舅依旧是那样慈眉善目,只是看上去面黄肌瘦,背也有点驼了,精气神远不如从前。曾源急忙下炕迎接二舅并请他上炕坐主位。
甥舅二人在炕上盘腿而坐,共话别情。曾源问及他的病情,二舅摇摇头,苦笑着说秃子头上的头发,它不长,我也不想,吉凶祸福,听天由命吧。”自嘲中夹着悲凉。兴许是他考虑到多年未见的外甥远道而来,不宜将自己胸中的郁闷吐露给晚辈,遂转换话题询问外甥的情况。曾源为博得舅舅的欢心,简要说了自己的经历,更多的是讲了草地风情和近年来执行外调任务中的诸多见闻、趣事,果然使二舅乐而忘忧,不时发出爽朗的笑声。
两人正说着话,上初二的表妹背着书包放学回来了。小姑娘长得面容姣好,在生人面前有点腼腆,二舅告诉她这就是叫曾源的大哥,你们这一辈里他年龄居长,学问最好也最有出息,你要好好向你大哥学习。”
“知道了。”小表妹向曾源鞠了个躬,而后蹦蹦跳跳地去厨房帮她妈干活去了。看得出来,二舅很喜欢这个女儿,这是他晚年精神上的莫大慰藉。
午餐是臊子面,又炒了几个菜,切了两个凉盘,都是二舅妈的拿手好戏。吃二舅妈做的饭,对曾源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是一种怀念、感恩之情;曾几何时,二舅家中遭此不幸,令他深为惋惜又无言以慰,心中怅然。
二舅端起酒壶给曾源和他自己各斟了一杯,举杯笑道:“来,跟舅舅碰一杯,算是舅舅为你接风洗尘,祝你好学上进,前程远大!”
曾源双手举杯,说声:“谢谢舅舅,舅妈!”一饮而尽。
席间似乎有一种压抑感,曾源心里明白,舅舅和舅妈此刻一定是看到外甥,想起儿子,心中不好受,自己又不宜去触动这难言的隐痛,好在饭前他和二舅说了不少话,也算不虚此行了。
临别时二舅妈告诉曾源:春上大办高级社,到处缺农业技术员,省上又扩招了一批学生,平善考上了,上个月去了兰州农校,你得多关照点。曾源说:“农校离我们单位很近,回去以后,我一定去看他,家里给他写封信去,让他有困难来找我。”
别情依依,曾源请二老多多保重!遂告辞离去。谁会想到这会是曾源此生与亲爱的二舅的最后一次见面。
曾源惜别二舅家,走上街头,一看腕上的手表刚过下午3时,时间尚早,心想:我何不趁此机会在县城里转转’也算是故地重游了。他走遍几条大街,又去了城隍庙、公园等几个公共场所,勾起不少对往日的回忆;又发现了几处新建的商店和学校等机构,城市的卫生面貌也还不错,人口比原先多多了。当时正值“三大改造”掀高潮时期:农民入高级社,个体手工业并作集体作坊,私营工商业变为公私合营,搞得轰轰烈烈,街道上敲锣打鼓送“喜报”,随处可见,人们对走社会主义道路充满激情。然而就城市的整体面貌而言,依旧变化不大,看来旧貌换新颜,对于西北黄土高原上这个自然灾害频繁、财政困难的古城而言,还要走很长的路。
曾源捱到下午5时左右,去商店买了一些礼品,来到曲健老师家门口,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小孩在门口玩耍:女孩约八九岁,梳小辫,戴红领巾’男孩约六岁左右,长得都很清秀,衣着干净、整齐,也很有礼貌。小女孩问曾源:“叔叔,你找谁?”“小朋友,你们家是不是姓曲?”小女孩点点头,小男孩用诧异的目光打量陌生的客人。曾源一手抱了一个小孩,微笑着说:“叔叔是你爸爸、妈妈的好朋友,我是来看你们的,走,咱们一道进去。”
进了院门,姐弟俩合唱似地喊:“爸一一妈一一来客人了!”
“是哪一位?”曲健老师跨出房门,来到院子里。他穿一身灰布中山服,比早年略胖些,他的妻子吴燕燕,麥着两只正和面的手’跟在丈夫身后迎了出来,她风姿绰约,一如当年。
“那不是曾婶家的老大吗?叫源,源啥来着?”吴燕燕一眼认出了故人。
“对呀,我叫曾源——源娃。曲老师,燕燕姐,你们好啊!”
“啊呀!是曾源!稀客,稀客!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快,快进屋,你可真是难得一见哩!”曲健打发一对儿女出去玩耍。夫妻俩将客人迎进屋。
屋子里炕上、地上收拾得干干净净’井然有序,女主人持家有方,随处可见。
吴燕燕还是那么热情、爽快,直来直去,她对曾源说:“后晌咱们吃饺子,中午我把馅准备好了,再添一碗面不就行了。进门的饺子送行的面,你算是赶上了。”
“算我有口福,那就谢谢姐姐了!”曾源在她两口子面前无拘谨感,说话也就带出点调皮味儿。
“你叫我啥?”
“叫姐姐,不对吗?”
“你叫他曲老师,那就该叫我师娘才是哩!”吴燕燕美目流盼,似笑非笑。在她的记忆里曾源还是当年那个讨人喜欢的小男孩,故而以“老”自居。
“快别算那个账了,愿咋叫就咋叫,都不是外人,多年不见,还抬什么扛?”曲健摆摆手,也来了一点幽默。
“正因为多年不见,心里高兴,跟咱们的解放军同志开句玩笑嘛,又不是在你的课堂上,老是那么正儿八经的。”
曲健夫妇互敬互爱,家庭氛围和谐,温馨而又宽松。妻子敬重他有学问,为人忠厚、坦荡;丈夫赞赏妻子心肠好,手脚麻利,持家有方,又是那么美貌端庄,使他有一种满足感。妻子一方面在居委会里当个小组长,热情为邻里服务,为人们所称道,同时又把全家人的生活安排得清清爽爽,顺顺当当,使他无后顾之忧,乐在其中。
吴燕燕下厨做饭,曲健与曾源一面喝茶,一面叙话。由于两人之间常有书信往来,许多要说的话都在信上说过了,这次面叙,曾源主要讲了剿匪生活、草地风情和近期外调中的见闻。曲健除讲了一些故乡面貌的变化外,更多的是称赞新社会的光明与伟业。他说除暴安良,实行耕者有其田,人民政府实实在在地做到了。禁绝烟毒,取缔妓院,清王朝、北洋军阀、国民政府,喊了多年,他们谁家做到了?只有到了共产党手里才变成现实,这是百姓有目共睹的事实。”
曾源问曲健:“曲老师,现在学校里不开英语课了,你改教啥课?”
“嘿!我吆一一”曲健不无自嘲地笑着说,“我现在是‘龙头大爷’!”
“做何解释?”
“跑龙套兼龙五爷。”
“我越听越糊涂!”
“所谓跑龙套就是打杂、刻蜡版、当采购,领上同学去劳动,啥都干过来了;所谓‘龙五’者,就是‘消防队’的干活,哪场戏缺了角儿,救戏如救火,便让我拾遗补缺,填补空白,好多课我都带过来了。”
“那您真正成了博士了。”
“岂敢,岂敢,无非听命于领导,滥竽充数罢了。”
曾源看到桌上放着一本脱胶处多次粘补过的英文版《英美名家诗选》,他拿起来翻了翻,书中有图点,注释多处,看来这是主人经常翻阅、精读细研的一本藏书,遂好奇地问:“曲老师,您还打算重操旧业?”
“学而时习之,温故而知新嘛!”曲健感慨地说,“政治上一边倒我赞成;科学、文化,包括语言、文学,是人类的共同财富,英语是各民族国家交流的重要工具,开俄语课我不反对,但应当兼收并蓄,取消英语课,似乎有点失之偏颇!”
曾源深知曲健的为人,此话绝不是出自他个人的功利目的,他有自己的独立见解和更深层次的思考,但在当时的形势下,要改变这种局面,实难如愿,遂道:“您对您的专业一往情深,这个我很理解,只怕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恐怕也为现实所不容。”曲健说有位哲人说过,做人应当是个‘凉亭’,经行唯收蔽日、遮雨和歇息之便。不能像孔明骂王朗那样,生既无益,死亦何损?”
“那是当然。”
“天生我才必有用,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我相信总有一天英语在我们国家会派上用场,到那时,如果我还活着,我就能轻刀快马上阵,为国家多做一点实实在在的贡献。
赤子之心,士人之气,凛然可敬!在人生的道路上有所追求,有所寄托,方显智者本色。曾源从曲健老师身上又一次受到可贵的启迪。
晚餐上桌,客主边吃边谈。两个孩子吃完饭,点起油灯做作业去了,大人们谈兴正浓。曾源问及鲁强国和吴影影的情况。
曲健向吴燕燕投过去一个眼神,似有不便直言之虑。
“你就照实说吧,”吴燕燕早有主见,“都是非比寻常的关系,对他还保啥密’再说人家是解放军嘛。”
曲健夫妇告诉曾源鲁强国从西安某大学物理系毕业后分到北京的一所名牌大学做助教。他学的是核物理原子能;后来咱们省上的某大学奉命增设这门专业,强国自告奋勇回省,这么着就公私兼顾总算和影影夫妻团聚了,影影分在城关镇的一个卫生院当了护士。”
吃完饭,曲健本想陪曾源喝两杯,因晚上学校开会未能如愿,曾源也只好告辞。
临别时吴燕燕关照曾源:“你要给家里常来信,免得二老挂念;回到省上你给影影把话捎到,让她不要眼里只有她男人,把父母、姐姐丢在脑后。你就说是我说的,要她每个月至少给我们写一封信来,不然我可不饶她。”姐妹情深,快人快语。
第二天上午,曾源妈停掉磨坊里的活,一门心思为儿子打点行装,絮絮叨叨叮咛了不少要紧话,就好像是打发闺女出嫁似的。中午饭曾源爸特意买来宋店子的凉面,任婆婆的油饼和东街上的烧鸡粉等家乡风味的小吃,还买了腊羊肉、干甜醅、黑枣儿等土特产让儿子带回军营与同伴们分享。
全家人在一起聚餐一顿,温馨中带着无尽的眷恋。曾源流着热泪对父母说:“大、妈,你们辛辛苦苦一辈子,没享过一天清福。再过上两年,等儿子成了家,有了房子,我一定把你们二老接到省城,好好报答二老的养育之恩。”他又关照弟弟清娃希望你努力学习,毕业、升学考出好成绩,在家里要多帮助父母干活,不要惹爸爸、妈妈生气。哥哥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到。”最后他抱起小妹红红,在她的脸上亲了亲。
全家人送曾源到鼓楼什字汽车站登上去火车站的班车,挥泪惜别。
曾源省亲归去,倍感自己肩上多了几分责任和义务。人子之心,唯天可表,回报父母’天经地义,赡养父母,义不容辞,他坚信自己的企盼一定能够实现。然而路漫漫,世事难料,由于天灾人祸诸多原因,这个按常理、常情并不算过分的善良愿望却一直未能实现而使曾源抱憾终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