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思乡心切,归心似箭。
“谁言寸草心,报得三春晖。”离开故乡已经八个年头了,最想念的是母亲。父亲曾于1951年、1953年两次来队探亲,父子俩曾有过详谈畅叙;含辛茹苦大半生的母亲的身影只是在梦幻中隐现。
一幕幕往事涌上心头一一妈妈九岁进曾家门做了童养媳,由能干而又严厉的三奶奶抚养成人,调教长大。
大灾之年,夫妻相依为命,逃荒要饭,投亲南安,向这个世界寻求温饱。
为生活计,除料理家务外,没明没黑地纺线,制作麻鞋和瓜皮小帽,曾使这个家有过短暂的兴旺。
母亲的为人,爱憎分明,刚正不阿:她克己宽人,节衣缩食,不仅惠及亲人,每年冬天,自己仍穿带补丁的夹裤,却要东拼西凑为孤寡老人缝制一件棉袄或棉裤,慈悲心肠,受人赞颂;另一方面,她又不畏权势,仗义执言,敢做敢当,她曾在大街上一头顶倒文庙街上的恶霸“三节棍”,使其当众求饶。
是亲爱的妈妈为儿子吮吸灌脓的济疱结,消肿去痛,竭尽慈母之心!
听父亲来队探亲时说过:土改中家里分了耕地,父亲体弱多病,她作为一个小脚女人,不避风雨,往返十多里路去大碑院附近的地里劳作。有一次发洪水,她硬是以顽强的毅力拼命爬上岸。一般女人做不到的事她做到了,她从来都是家中的顶梁柱!
如今,未见慈母已有八年,她老人家还好吗?
曾源于西安登上西去的列车,次日上午1时左右到达陇右车站。车站距县城约1公里。曾源下车出站,一路打问,找到公交车站时,班车刚刚开走,下一趟车至少要在1小时之后。曾源无心再等下去,遂扛起毛毡,手提行李步行进城。
时值暮春季节,田野里麦苗青青,流水潺潺,一片平和、恬静的景象,勾起曾源对童年时的美好回忆。故乡的路,游子的心,他沉浸在浓浓的乡情之中。
曾源到家时近11时。他发现自家左侧的一间临街铺面已被翻修过了,门、窗都是新配的。两扇门敞开着,传出嗡嗡嗡地推磨声。曾源跨进门坎,猛地看到一头被蒙住眼睛的大灰驴,没完没了地推着磨盘转圈儿,靠里墙处有咣当的罗面声,罗面人身上落满了磨坊里特有的粉尘。她,正是儿子朝思暮想的妈妈。
“妈!”
也许是受推磨声和罗面声的干扰,没听见或者没在意,曾源妈依旧闷着头,咣当咣当罗面。
“妈!我回来了!”曾源放大了声音。
曾源妈停住手里的罗儿,喝住推磨的驴’立起身,打量来人:“你是一”
“我是你儿子源娃,妈!你不认识了?”
“呀!真的是源娃回来了!”曾源妈听到儿子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只是个子长高了,人也胖了,活脱脱一个俊后生。
“妈,我大和弟弟妹妹呢?”
“你大去粮站办下月加工粮食的手续去了,后晌还要送面去。清娃跟红红都上学去了,这会子也快放学回来了。源娃,你快把东西放下,等我卸掉驴,咱娘俩再好好说说话。”
曾源急忙上前抓住母亲那双结满厚茧的手,扶她坐下,说妈,你让我来。”他麻利地卸掉驴,按妈妈的吩咐,将驴牵到后院拴到槽上,转回来拿起笤帚扫去妈妈身上的粉尘。这时他发现在他的记忆里妈妈那双明净好看的眼睛里布上了血丝,两鬓和额角多了几道鱼尾纹。算起来妈妈还不到45岁,已是这般衰老,这无疑是亲爱的妈妈为家计不辞劳苦,为儿女付出无尽爱心的印记!
想到这些,曾源眼含热泪对母亲说妈!你这一辈子从来没有清闲自在过,儿子不能在二老跟前尽孝,给你们做个帮手,每次想起,儿子心里就难受!妈,我给你磕头。”他跪倒在地,向母亲三叩首。
母亲上前扶起儿子,报以流泪的微笑娃呀,快不要这样了,亲朋好友都说你在部队上干得好,我和你大脸上都光彩;再说如今比以前强多了,一家人能吃饱肚子,苦一点儿没啥,反正娘这一辈子一支黄瓜苦出了头,再苦也苦不到哪里去。”
曾源问他妈:“咱们家也入社了?”
妈妈说:“政府有号召,咱们军属人家还能落在旁人后头?早都加入了农业社。”
“一年下来能分多少粮食。”
“夏秋粮一起算,能吃半年’大头子还得靠这磨坊。”曾源妈不知是出自对目前生活的满足还是夸儿子有功劳,心情蛮好。她说多亏了你那年给家里寄来的那1块钱,家里买了这驴、这磨,干上了这为公家加工面粉的营生,除了挣个加工费,还能落下麦皮,贴补一家人吃饭、穿衣,供清娃、红红上学,全指望它了。”她忽然觉得让儿子坐在磨坊里,臭哄哄的不太那个,连忙招呼儿子:“走,过那边堂屋里去,这哪能行?”
曾源妈关上磨坊门,帮儿子拿上行李,从磨坊后门出去,穿过厨房来到左边的土屋里一一盘有大火炕的全家人的起居室。
曾源从水缸里酉了两瓢水倒入带焊疤的脸盆里,从挂包里取出自己的手巾,淘湿、拧干,递给母亲,说:“妈,你擦擦脸,你脸上落了不少面。”母亲擦完脸,曾源知道家中用水来之不易,便就着盆里的残水,抹了几把脸,接过他妈用过的毛巾擦干了事。
曾源妈估摸着学生快放学了,对曾源说你在屋里歇一会儿,我去做饭。你想吃啥?妈给你做。”
“就吃和禾面疙瘩儿(一种杂粮面条)。”曾源怕给母亲添麻烦故意点了这最省事的家常便饭事实上他也真想吃他妈做的浆水和禾面,换换胃口。
“打老远回来,就吃这个?”
“唔,我想吃嘛。”曾源一面附和着,一面打开提包,将布料、暖水瓶、前门烟、黄花菜和给弟弟妹妹的学习用品、糖果等,一件一件取出来交给他妈收藏。他还特意伸开棉毡,请母亲帮忙:“妈,你拉住那头,咱们试试这毡的尺寸大小。”
家里的大火炕上铺着一张被炕火熏烤泛黄、多处缀补丁的破毡,靠炕的里墙下叠着两条棉被:一条蓝底白花土布被面,成色略微好些;另一条还是曾源上中学时住校用过的,多处露着破棉絮。
新毡铺炕,长宽与炕大体吻合,曾源点头自语我估计差不多,这不刚合适。”他觉得自己办了一件挺惬意的事情。
“你又花了不少钱,也该攒点钱给你自己用。”
“买别的大件儿费钱,这几样东西花不了多少。”曾源全神贯注于欣赏铺在炕上的新链多年来一直惦记着给家里买一条新毡的心愿今日得偿!以致没有听出他妈刚才的话中之“话”。
母亲去厨房做饭,曾源转前转后观察这个留存着深厚亲情和几多温馨而又久违了的穷家,仿佛又回到了童年时代那烛光莹莹、炭火融融的除夕之夜!他发现制造炮仗用的“卷筒机”还立在门边的老地方;除夕祭祖祝福的供桌和供桌旁他当年从里面偷银元去赌博的小立柜都还在,触境忆旧,至今仍觉脸红、心跳!供桌后墙依旧悬挂着陇上书法名家何绍基先生书写的“中堂”唐杜牧的《山行》一首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一副对联为:“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虽经多年的烟熏、尘染,仍未失去它遒劲、飘逸的风采,仍为这个家保留着几分淡雅。总的印象是家中面貌依旧,未减少什么,但也未增添什么。
曾源信步来到院子里,发现院子一如当年那样打扫得很干净。他知道父亲爱干净,每天早上起来都要把院子扫一遍,多年养成的习惯一直被坚持下来了。再看北面那一排房子,左边两间破房巳荡然无存,看得出来拆下的椽、檩等都用来翻修磨坊;只有左边那间小北房还完好无缺。这间小屋是他假期里从学校搬回家时的“窝”,倍感亲切。此屋一前一后还曾作为两位朋友的临时栖身之地:一位是吴燕燕,那年吴燕燕被其前夫抛弃后搬来娘家居住,按当地老规矩,嫁出去的姑娘,过年期间不能在娘家住,曾临时借住在这间房子里。除夕之夜,独守空房,忧伤、哀叹的情景依然保留在曾源的记忆里。1943年“甘南民变”失败后,白色恐怖下,杨光远叔叔深夜来家,也曾在这间房子里住过一宿,天明后又匆匆离去。解放后他随王将军大军进疆,一直没有音讯,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世?睹物思情,心中骤添几分苦涩和沧桑感。
曾源转身走到院于东面的菜园跟前,首先映人眼帘的是两棵长大了的树:东北角上的花椒树,青油油的,树冠足有一丈多,树叶又稠又密,挥发出浓浓的花椒味;东南角上的一棵杏树,长得有一人多高,绿叶簇簇,落英缤纷,花蒂上挂满櫻桃大的绿杏’预示着来日回报给主人的将是累累硕果。这两棵在曾源记忆里的齐肩小树,时隔八年,都长大了,每年都能给它们的主人以丰厚的回报,真是:十年树木,恩惠绵长!
菜地里苗齐苗壮,嫩韭、小葱、菠菜、水萝卜,一片嫩绿,辣椒和茄子的幼苗已有二三寸高了,地埂上点种的西葫芦、烟苗等都已破土而出,齐齐整整。菜园里呈现出一片盎然生机。
曾源正在菜地上欣赏他父亲的杰作,忽然,厨房里传来儿童们特有的尖脆声音,他马上意识到弟弟妹妹放学回来了,急忙一路小跑来到厨房。
曾源妈擀好一大块面晾在案板上,正打算择菜,看到曾源从外面走了进来,连忙吩咐小儿子和闺女:“清娃,快向你哥问好,红红,快叫大哥。”
“哥,你好”清娃向曾源鞠了个躬。
“大哥哥!”红红学着小哥的样子也鞠了个躬。
一母同胞三兄弟妹,曾源年长于弟妹在十岁以上。大哥八年前离家,弟弟似乎略有印象,妹妹的印象则是一张白纸。曾源离家时,弟弟只有五岁,妹妹尚在襁褓之中。曾源心想:父母把他俩拉扯这么大,真不容易!
弟弟穿一身蓝布学生装,洗得干干净净,一脸的机灵相;妹妹穿一件小花袄,梳两条小辫儿。两个学生的服装得体、合身,不用说,裁剪缝制都出自妈妈之手。此刻弟妹俩都有点拘谨:清娃时而抠鼻子,时而掏口袋,不知所措。红红怯生生地倚在妈妈身边眨巴着一双大眼睛张望着。
曾源问母亲清娃和红红都上几年级了?他俩的学名怎么个叫法?”
“清娃上六年级,秋后就要升中学,红红才上一年级。学名都是你大起的,清娃叫曾清,红红叫曾红。”
“噢,起得好,起得好!”曾源立刻感悟到“正本清源”、“绿树红花”之意,原来父亲早有所思,也是用心良苦!
曾源又问:“学习还好吗?”
母亲皱了皱眉头:“好啥哩,不像你小时候就爱看书。他脑子不笨,就是贪玩好耍;红红倒是用功,就是胆子太小,看到蛤蟆跳,也能把她吓哭。”
“妈!”小红红扯住妈妈的衣角撒娇,可怜兮兮的,从胎里带来的先天性营养不良,使她长得又瘦又小。
曾源对弟弟说快毕业了,要抓紧时间好好学习,哥哥相信你的毕业考试一定不会比别人差。”
“唔。”清娃点头应诺。
“你莫听他嘴上应得好听,过后还是老样子。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可真没少挨你老子捶他。”
“妈,你、你,上个星期考算术我还得了9分哩。”清娃拧着脖子为自己申辩。
“那就好,你可莫把你哥的话当耳旁风。”难得三个儿女都在自己身边,做母亲的自是有说不出的喜悦。
曾清突然向曾源提出个问题哥,你当解放军,为啥没穿解放军的衣服?”
“审干办”的同志出来执行外调任务,为便于工作,一般都穿便服,但这不好给12岁的弟弟解释明白,只好搪塞两句:“出门在外,穿军衣容易弄脏,回到营房就换上军衣了。”
曾清点点头,却露出似信非信的神情。
母亲催促清娃你少管闲事,趁这会儿有空,快去涝地里饮驴,早点儿回来吃饭。”
“知道了。”清娃应声而去。
曾清牵驴出门,纵身一跳,坐上驴背,动作十分麻利。“春风得意马蹄疾”,这驴儿丝毫不逊于马,它撒着欢儿直奔涝池,只不过是与它的小主人各有所乐罢了。
母亲望着小儿子矫健的身影,止不住夸他几句:“你莫看他调皮是调皮,可倒也满能干,家里挑水、饮驴这些事全靠他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熟悉的咳嗽声,母亲对曾源说你大回来了。”
曾源将父亲迎进屋。一瞬间,父子双双打量对方:曾源看到父亲脸上的气色还好,五年不见,已是两鬓华发,老态显现。他穿一件青布中式夹裤,看上去有七八成新,准是过年新添的衣服,妈妈省吃俭用刻意为他做的;在父亲眼里,儿子长得更加结实了,英姿勃勃,光彩照人,唇边的茸毛开始变黑了,可不,按百姓人家的算法,儿子巳经25岁了,该成家了。
曾源跟随父亲来到厨房。妈妈问父亲下个月的领粮手续办上了?”
“票开了,比上个月多批了1斤。粮站的同志夸咱们家麦子淘得净、磨得细,面好量足,信得过。你快点做饭,吃完饭我得马上送面去。”
曾源爸看到案板上的禾面,有点埋怨:“源娃打老远回来,你咋给他吃这个?”儿子离家多年,头一次回乡探亲,做父亲的感到莫大欣慰,觉得应该尽量做点好吃头给儿子吃。
“你没回来,家里要啥没啥,想做点好吃的总得有东西,再说这也是你儿子自己要我做的嘛。”曾源妈申辩中搬出儿子制约老子。
“就是的,是我想吃浆水面疙瘩曾源甘当他妈的后援。
“那行,后晌我送完面回来时,顺便买点东西就是了,先凑合一顿吧。”父亲说完又招呼儿子,“走,过堂屋那边去,都挤到厨房里干啥?”
午饭做好了,清娃饮驴也回来了。全家人围着炕桌吃饭。曾源妈特意炒了一盘嫩韭菜,切了一盘凉拌萝卜丝,辣椒面里泼的油也比往常多,曾源一连吃了三碗,连说:“好吃,真好吃!”
吃完饭,曾源妈提过儿子带来的大提包,把儿子带来的“探亲礼物”一一摊出来指给丈夫看,新棉毡卷筒立在炕角。曾源爸过惯了苦日子,儿子的孝心使他高兴,却又觉得有点儿“豪华”了。他说家里还能对付着过,你也该攒点钱留给你自己用。”
曾源笑了笑,没吱声。
妈妈催清娃和红红快点吃完,把老大给弟妹的礼物分给各人。给清娃一支骆驼牌水笔,给红红一个金属铅笔盒。每人又分了几个糖块儿,两个柿饼。
曾清不停地摆弄哥哥给他的水笔,一会儿拧开笔套,一会儿试试笔尖,爱不释手,心里美滋滋的。那年头,中小学生绝大多数仍使用醮笔,拥有一支自来水笔那可是值得骄傲的。
父亲关照清娃:“拿好,莫丢了。”
“唔。”清娃将水笔插到胸前的口袋里,便同妹妹一道背起书包上学去了。
曾源帮父亲从面箱里挖面,装满口袋,搭上驴背,送出门。父亲走后他又要帮母亲洗锅,他妈不让他插手,催促他你一路劳累走进家门还没歇过,你快去那边睡上一觉,别的事儿,你睡起来再说。”说完便拉上堂屋的门忙去了。
曾源一觉睡起来巳是下午3时多,上完厕所过来,看到母亲正跪在小北房的炕洞前生火烧炕,他知道这是专为他烧的,急忙上前阻拦说妈,都啥季节了还烧炕做啥?我还睡不惯哩。”
“娃呀,妈不是怕你夜里冷,这屋子好多日子没住过人了,晚上渗人哩,烧一烧,燎燎寒气,身子不受亏。”曾源只好依了母亲。
父母为儿子备下了丰盛的晚餐:有蒜苔炒肉丝、豆腐粉条炖肉、五香烧鸡、南安特产火腿肉等美味佳肴,还灌来一瓶烧酒,几乎达到了当时家中力所能及的极限。难怪清娃说过年也没吃过这么多好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