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回到单位,向组织报到、销假、汇报工作。那天适逢周末,领导给了他一天半的时间办理私事,星期一正式来上班。
这天下午,曾源正在宿舍里洗衣服,忽然有人敲门,他连忙擦掉手上的肥皂沫,上前开门,进来的是同在“审干办”工作的牛志毅。牛志毅笑眯眯地问曾源回来了,你这趟出去公私兼顾,收获不小吧?”
“你是说工作情况?”
“工作上你是行家里手,没得说,我也无权过问。”
“那你是问一一”
“回家探亲,你的父母还能不给你物色个对象?怎么样,还满意吗?”
“去,去,去,你别瞎猜,我连来带去,满共三天时间,哪有那个闲工夫。”
牛志毅只笑不说话,来个引而不发。
牛志毅,湖北荆州人,与曾源同龄。别看他初中尚未毕业,却写得一手好字,为人活泼,说话面带三分笑,笑起来嘴角上翘,两只眼睛挤成一条线,给人和气而又不好捉摸的味道。在临洮时,他就在曾源所在的那个队上当文书,给曾源的印象是其人谦恭、随和,不大张扬。业余时间,两人都喜欢打篮球,故而交往较多。学校迁兰后,他被调到校办公室,专司誊写文件之事,后来调到“审干办公室”搞内勤,主要任务仍是誊写文件外加填表登记诸事。两人都是校团支部的委员和校篮球队的搭档前锋,关系不错。年轻人喜欢热闹,常在一起嬉笑、打闹,捉弄对方是常有的事。此刻曾源见他神秘兮兮的样子,猜想一定有什么意料不到的事被他故弄玄虚。
曾源催他发话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有话就讲,有屁就放,别耽误我的时间。”
“回家一趟,带来啥子好东西,快拿出来犒劳犒劳咱,再告诉你。”你急他不急,有意吊曾源的胃口。
“这个我倒忘了,其实也没啥好吃头,一点儿土特产,请你尝尝吧。”曾源拉开提包,取出干甜醅、黑枣儿、松子请牛志毅品尝。
牛志毅每样尝了几口,这才把一封信交到曾源手中:“给你,是她的来信,盼望已久了吧?今天我可是亲手交给你了。”
一看信封上那娟秀、飘逸而又熟悉的笔迹,真的是林姐的来信,曾源又惊又喜,心中难以自已。
牛志毅原来也是林若萱身边的常客’真没少给她献殷勤,林若萱觉得他有些虚假和俗气,不太搭理他。他对曾源与林若萱的恋情知根知底,艳羡不己,晓得这封信的分量,便说声“告辞了”,识趣地离去。
曾源手捧心上人的来信,急欲拆封又不敢打开,薄薄一封来信轻如鸿毛,此刻却在他的心中重如泰山。拆信时他的两手不由自主地抖个不停,他原来想细心拆封不留任何损伤,却偏偏被他那一双不听使唤的手撕烂了,觉得这是不祥之兆,未看信心中已经蒙上了一层阴影。
亲爱的源弟:
提笔多次未敢写下,这封信我是伴着眼泪写完的。
当你睁开你善良的眼睛看完这封信的时候,请接受我对你诚挚的祝福和仟悔!看完这封信你可以斥责我背信弃义,也可以用轻蔑来谴责我,我都没有怨言,只有深深的愧疚,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对我不幸的命运和烦恼的灵魂给一点怜悯和慰藉……回到故乡后,我的心情一直不好。多少个冷风凄雨的黄昏,多少个漫漫长夜我都在想你!梦中常常出现你的身影,你热情的目光温暖着我的心,你纯朴的声音沐浴着我的灵魂。世界上确实有纯真的爱情,她不受肉体或环境所支配而被我们拥有!多少温情,几多甜蜜,如今都变成过眼烟云,可忆而不可及,逝去的永远再找不回来了!
世界上的事为什么会如此地捉弄人?说是无情,为什么让我俩在人生的道路上相遇?说是有缘,命运之神又何以让我们天各一方?这太残忍了!太让人难以承受!为了留住和追回我们之间的不了情缘,世界上不论是谁,我都不会把我的心交给他:众多上门求婚者都被我拒绝,母亲的劝嫁也被我一再拒绝。我忧怨绝望,痛不欲生,思想混乱,无所适从,多次想到我应当默默地死去!
然而现实比梦幻更真实,活着比死去更艰难:妈妈终日里以泪洗面,慈母之心不能伤害;苦苦等待,牵住你的情感不放,未免太自私了!长此以往,将会耽误你的青春,窃夺你追求幸福的权利,我不忍心这样做啊!思来想去,我不得不顺从妈妈的期盼嫁给我在大学的一位同学,虽然做出这样的选择太令我痛苦了!我不知道我将来会怎么样。
看完林若萱的来信,曾源的心似乎被撕裂,一阵极强烈的悸痛扩张到全身,腿发软了,这种揪心撕肺的痛苦是从未有过的啊!
他颓然躺在床上,思绪万千:往日的温情,殷切的期盼,苦苦的等待,到头来只落得如此的凄楚!尽管这种可悲的结局自她离去后本在意料之中,然而当它无情地成为现实的时候,他的心碎了,精神垮了。他无法接受心爱的人儿投人别人的怀抱,尽管在她来说是违心的。
这个夜晚对曾源来说是刻骨铭心的。虽然三人宿舍里一人去赴约,一人去家属队“过礼拜天”,屋子里空落落的只有他一人,然而偌大的空间仍使他感到压抑和莫名的浮躁,心里实在闷得慌。
曾源翻身下床,带上房门,信步在操场上徘徊。他心情沉重,举步维艰,一步一步仿佛是踏在自己的心坎上。万籁俱寂,天空中点点繁星与夜色中远远近近的灯光融为一体,闪闪烁烁,深奥莫测,给人以无尽的遐想。
夜风轻拂,吹来浓郁而又细密的花香,似乎使曾源的头脑冷静了许多。他诘问自己:如何面对现实?如何面对这失去了的爱?初恋后的失恋,这无疑是一杯难以吞咽的苦酒。他在心中自问自答:爱是什么?为什么而爱?爱是将双方融在一起。如果说“获得”是为了爱,难道必要的“牺牲”和“放弃”,不也是为了爱吗?而且是更纯真、更高尚的爱,毫无疑问,爱一个人就是使对方幸福。
他仔细回味林若萱的来信:她在信中把为了爱而拖住对方看做是“自私”,难道我不顾一切地苦恋于她,拖住她不让她嫁人,岂不更是“自私”?她的悠悠苦衷,她的自责自疚,催人泪下,难道我还要苛求于她?她给我的爱已经够多了,就让这美好的记忆永远深藏在心底吧!从今往后,我必须理智地淡化它,自我解脱,重觅知音,追求更为现实的幸福。目前的对策是要转移注意力,全身心地去投人工作。一味地生活在幻想之中,自欺欺人’必定会耽误工作,得不偿失,尽管这样做是十分痛苦的。
曾源逐渐平静下来,回到宿舍,将泡在盆里的衣服洗完,强打精神上床睡觉,自然是久久难以入眠……第二天上午9时多,曾源刚起床,正在洗漱,忽然多年不见的好友汪继丰不期而至。五年不见,两人从形体到气质似乎都有不小变化:曾源看到汪继丰身躯丰满了,声音也变得浑厚多了,虽然似乎缺少了少年时期的清俊可爱,但仍,不失为一位美男子。在汪继丰眼里的曾源也有类似的感觉,只是有点憔悴,精神不振。
“怎么?你病了?”
“没有,大概是昨晚睡得晚,没休息好。”
“怎么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恐怕不仅仅是没睡好吧?”
“唉!一言难尽,以后我慢慢给你说,先谈谈你的来意吧。”曾源脸上露出一丝苦笑。
汪继丰说我代表鲁强国和吴影影两口子来请你去他们家聚一聚,另外还有个人想见见你。”
“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先保密’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最近我回了一趟家,见了曲老师两口子,告诉我鲁强国他们的情况,说是在保密单位;作,我正愁无门可入,你倒送上门来,这太好了!”
叫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是这样,去年我找你几次,你们单位的人说你参加下基层演出去了。后来我调到‘审干办公室’搞外调,多不在家,一直想再去找你总挪不出时间。”
“咱俩老是没机会见面,我下基层演出回来,又奉命去总政文工团进修半年,回来后找过你几次,你又出差未归,老是错位,今天可真是机会难得!”汪继丰催促曾源,“咱们走吧,有话到那边再说。”
曾源想了想,征询汪继丰的意见:“我想先去农校看看我的表弟,农校离我们这里不远,你看行吗?”
“顺路的事有啥不行,你的表弟我也认识,我陪你一道去看看。”
曾源从箱子里取出一套浅灰色的斜布中山服,准备送给表弟李平善穿,又从提包里取出从家里带来的腊羊肉,对汪继丰说这包腊羊肉从家乡带出来还不到两天,你看看还能不能吃(因沉溺于林若萱的来信,未及光顾于它)?如果没啥问题就带去咱们一起把它消灭掉。”
汪继丰摸了摸纸包仍然冰凉,打开纸包嗔了嗅,扑鼻子一股腊羊肉特有的浓香,高兴地说:“没问题,咱们有口福,家乡的特产,同窗好友共享,再好不过了。”
曾源和汪继丰结伴来到农校,找到李平善他们的宿舍。
宿舍里共住有三人,年龄都在二十岁上下:一位中等个的人,正在伏案看书,他戴一副深度近视眼镜,讲普通话,音色很动听;另一位身体修长,眉眼活泼,河南口音,待人挺热情,正在清理室内卫生。李平善一眼就认出来者是表哥曾源和他多年的同窗好友汪继丰。也许是由于多年不见,显得有点拘谨,加之他不善言辞,一时不知说什么好。曾源看到李平善一副憨厚相如小时候他俩演练“薛仁贵大战盖苏文”时的那副嘴脸,便来个喧宾夺主,向他说了近日回家探亲时见到二舅和二舅妈的情况,又问了表弟的学习和生活情况。
省农校是一所全公费的中等专业学校,招收的学生一般家境比较贫困,人学后生活简朴,学习用功,也比较遵纪守法。李平善家有妻儿老小,在这里上学不容易,故而克勤克俭,安分守己,从不惹事生非。待人处事,严己宽人,因袭了二舅身上的不少美德,比之其弟强多了。
曾源将带来的衣服送给表弟,又关照他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他,便起身向李平善并同室学友一一握别,与汪继丰一同离去。
李平善送表哥一行二人来到校门口,正碰上校党支部孛书记夫妇从校门外进来,李平善诚惶诚恐地向李书记鞠躬,介绍说这一位是我表兄,这一位是他的老同学,都在部队上工作。”
李书记年约四十岁上下,中山服、列宁帽、黑皮鞋这身装束可谓其时领导干部们的“流行色”,他瞥了曾源和汪继丰一眼,认出是夫人的老同学,连忙上前热情握手,说:“原来是你们两位,1949年送你们参军离开故乡时,咱们还在一起聚过哩,一转眼七八年了,想不到有今日的幸会,真是难得!”他转身招呼落在他身后的妻子:“曼玲,快过来,你的两位老同学来了。”
“啊呀,原来是曾源、汪继丰两位老同学!”李书记夫人叶曼玲笑容可掏,上前与曾、汪握手,十二分的热情,“早就听家乡人说你们俩都在兰州,省城里的驻军这么多,让我到哪里找你们去?”
汪继丰落落大方,似乎在恭维中夹带着某种奚落七八年不见,你还是这么年轻漂亮!”也许是他在文工团呆长了,接触的女性多,应对自如;曾源在这方面就大大逊色,带有短暂局促。
“行了,行了,再别尽拣好听的说,只怕早就老太婆了,还说什么年轻漂亮的话,倒是你们二位年轻军官,风华正茂,才是招人注目哩!”
叶曼玲生得白,肢体匀称,由于家庭经济条件好,从小爱打扮,也会打扮。当时正值向苏联学习,美化生活。提倡穿花衣服,五泉公园还举办了服装展览。这天她穿了一身浅绿色洒花布拉吉〔连衣裙),束腰、隆胸,薄施脂粉,浅涂红唇,平添几分美艳风姿,全然不像一个生过四个孩子的妇女。据说她每生一个孩子,出月后都交由她母亲喂养,原打算生上一男一女最好,没想到天不随人愿,接连生了四个女孩,由于分娩前后保养得好,体形变化不大。
曾、汪二人都是她当年同学中的佼佼者,早年也都使她倾慕过,向往过。然而那只是她一厢情愿,到头来不得不听任命运的摆布,今日不意邂逅,见两人如此光彩照人,与自己巳开始谢顶的丈夫相比,心中多了几分酸楚与苦涩,不禁勾起往日的一缕缕情丝,眉目间流露出几分惆怅之情,对两位老同学倍加亲热。尽管这一片阴影瞬间从她的心头掠过,很快又回到现实,但此举仍未瞒过她丈夫的眼睛,李士奎对妻子与他人过分亲昵,心中老大不快。
叶曼玲不理会丈夫的醋意,依旧与两位同学套近乎:“你们两位有对象了吗?别的事我帮不了忙,我在区妇联工作,穿针引线的事我能办到。有几位姑娘托我为她们物色男朋友,这几个姑娘长相都不错。时下社会上有个顺口溜‘要舒坦,嫁军官,想要富,铁道部,凑凑和和嫁干部。’这方面也是‘军人优先’,我帮你们找到满意的对象,不成问题,不过你们的眼头也别太高了……”
李书记显得很不耐烦,不过表面上仍装得很大度。他做了一个邀请手势:“请二位到寒舍一叙。”
叶曼玲随声附和,重复了邀请的话。曾、汪二人一再婉拒,说是另有约会在先,改日一定登门拜访,遂告辞离去。
见到叶曼玲,自然想到她早年的情人贾成龙。汪继丰问曾源:“我记得贾成龙在你们团,后来听说因为什么被抓起来了,你现在知不知道他的下落?”曾源说:“有那么回事,1951年‘镇反’中被送到军法处,后来的事再就一无所知了。这可真是人生如戏台,闹哄哄,你方下台我登场。”汪继丰说:“管他哩,他演他的戏,咱唱咱的曲,各走各的路。”
两人一路说些往事,来到鲁强国的家某大学家属院的一间砖木结构的平房,这对当时的一般青年教师来说,实属求之不得,足见像鲁强国这样的青年才俊方能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
汪继丰站在门口喊叫:“鲁强国,客人来了,你们还不快出来迎接!”
从门里出来一男三女:鲁强国、吴影影夫妇自是熟人,只不过鲁强国的个头比过去高了1.78米,名符其实地成了“山东大个”;吴影影温柔依旧,略显丰满,话也多起来了。她手里抱着一个大眼睛,梳小辫,年约六岁左右的小女孩。另一位是女兵,看上去有十八九岁年纪,身材苗条,容貌秀丽,举止活泼,普通话口音里带着陕北腔。曾源有点纳闷:这位美丽的姑娘是何许人也?怎么会在鲁强国家里?看起来她们之间蛮熟悉的,非亲非故何以能如此?遂试探地问鲁强国:“这位女同志是?”鲁强国故作惊愕:“怎么?汪继丰没告诉你?”他瞥了汪继丰一眼:“你快点亲自做介绍,免得人家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汪继丰笑而不答,深情地与女友对视了一下。
吴影影出面打圆场:“你们再别打哑谜了,我来做介绍,这位姑娘是汪继丰的女朋友,军区文工团的独唱演员,专唱陕北民歌,唱得可好哩!你看,他俩可真是天生的一对金童玉女呀!”
“影影姐,看你说的,让人家多难为情,”女兵主动与曾源握手,做自我介绍,“我叫艾冬梅,你们之间的深厚友谊我早有所闻,大家都是好朋友,请别客气。”
小艾因与汪继丰的特殊关系,双双常来鲁强国家作客,已与吴影影亲如姐妹,今天特意留下来帮鲁强国夫妇备饭待客;汪继丰去联络曾源,因为他俩都是军人,方便些。临走时汪继丰与鲁强国合计制造了一点“悬念”,想着老同学之间难得一聚,希望增加点喜剧气氛。
酒宴齐备,三方各有奉献:曾源从家乡带来的腊羊肉切了两大盘;汪继丰的礼物是一瓶西凤酒,一瓶红葡萄酒;主人一方,除炒了几个菜肴外,压轴戏是韭黄猪肉焰水饺,皆出自吴影影和艾冬梅两位佳丽之手,色、香、味、形俱佳。客主推杯换盏,开怀畅饮,共话别情,无拘无束,兴致甚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