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秋天,曾源的父亲曾祥福惨淡经营多年的生意破产了,落得穷困潦倒。
十年前,曾源背起书包上学堂那会儿,是他爸生意兴隆,家中不愁温饱,日子过得最舒心的年代,曾源无忧无虑地上完小学升人中学。时隔十年,这个生他养他的家庭每况愈下,生活举步维艰,几乎沦落到赤贫的境地。
这世道咋了?曾源家的日子过得何至于此?原来这“国计”与“民生”互为因果,普通百姓人家的兴衰荣枯,在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当局的施政方略。
据一本权威专著称:民国三十六年七月蒋委员长发布“戡乱动员会”后,国民政府尽力征发一切可能征发的人力、物力,加大内战投人,军费开支猛增,数额占整个财政支出的87。为了弥补由此造成的巨额财政赤字,通货膨胀如崩塌的雪山、脱缰的野马般不可收拾,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物价近似天文数字般飞涨,货币一日千里地贬值,“关金币”、“金元券”相继登场,“金”字招牌越挂越鲜亮,含金量却越来越低。开初规定3万元法币兑换1元“金元券”;未几天金元券”继“关金币”之后又迅速贬值,直至1斤重量的“金元券”一拿到手里好大捆,却买不下1斤面粉,真是今古奇观!
法币发行额在抗战结束时为1.5万亿元,到了1947年底已达4万亿元!
据美联社上海7月24日电讯,法币1元可买到的货物:194年为一头猪,1943年为一只鸡,1945年为一条鱼,1946年为一个鸡蛋,1947年为1/3盒火柴。
在这样的情势下,广大民族工商业逐渐走向破产。沿海和内地的许多大城市的工厂、商店倒闭歇业者数以万计。1947年,全国工业产量较战前的1936年减少3以上,失业人数与日俱增。城镇居民愈来愈多地陷人生存困境。
农村经济急剧衰退:1946年农作物产量比战前的1936年减少8%~12%,1947年更减少了33.9%~6%。农村中饥民遍地,饿殍载道,仿佛民国十八年的可怕灾荒又来了,只不过当年天灾大于人祸,眼下的灾荒,人祸多于天灾罢了。
公教人员和学生群体的生活也陷人极度困境。1947年7月,物价较抗战前上涨6万倍,生活指数增加六七千倍。靠工资收人和助学金维生的人们食不果腹,在饥饿与死亡线上挣扎,沿海与内地一些大城市的学生团体举起了“反饥饿,反内战,反迫害”
的旗帜,示威游行运动方兴未艾。
政府为挽救其经济危机而争取的一切措施、办法,收效甚微,甚至是饮鸠止渴,使城乡劳动者遭到洗劫,使民族工商业进一步濒临绝境。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在劫难逃!曾祥福的命运只不过是被排空而来的浊浪所湮没的一棵小草而巳。就连多年来经营有方,饶有积蓄的曾源的二舅李秉孝也只能靠吃老本,温饱之后所剩无几。
曾祥福原本“先天不足”,底子薄,如何经受得住如此洪水猛兽般的冲击和震荡?作为一个本小利微的商人,向来以城乡普通百姓为主要顾主,如今这些“衣食父母”多在死亡线上挣扎,实在无力光顾曾祥福他们的货摊,这就断了财源;另一方面,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价格飞涨,卖贱买贵,出多进少,不堪重负,只有歇业倒闭,仰天长叹,郁郁寡欢。
曾祥福的买卖难以为继,只好将残货用两货郎箱子装了,挑在肩上,摇摇头,唉地长叹一声,怀着悲凉的心情告别了多年来给他和他的家人们衣食的新街口。回到家中,将这些货底子束之高阁,另谋生计。
曾祥福歇了两天,又仔细盘算了两天,便一声不哼地出了门寻找契机。他连续奔波三日,脸上渐露喜色,因为他与一个姓蔡的商人谈妥合伙要做一笔生意。这是他急欲走出困境的一线希望,是他此生面对命运挑战的最大一次投人和拼搏,尽管风险不小,前景却是十分诱人。这件事是曾祥福与妻子反复商量后定下来的。
那是秋天里一个月落人静、繁星满天的深夜,曾祥福家来了一个红脸汉子,此人年约5岁左右,衣着朴素大方,中等身材,微胖,操渭东一带口音,给人以忠厚、稳健的感觉。
来人与曾祥福同坐在炕桌旁,一面喝茶,抽水烟,一面商谈生意上的事。
“蔡掌柜,咱还是那两句话:一是货一定得提上;二是脱手后四、六分成。”曾祥福将最关心也最担心的两件事再次亮明。
曾祥福和蔡掌柜都是生意场上干了多年的人,过去往来还可以,常有行情互相关照,货款互相通融之事。这次两人商定做一笔贩卖土布的生意,本金每人各投入银元2块,由蔡掌柜负责提货、押运;曾祥福协助蔡掌柜推销,卖出后获利按四、六分成,曾得四成,蔡得六成。曾祥福想过:提货、押运,沿途劳累不说,还要多花钱,担风险,他得六成,我得四成,公平合理,只是能否安全往返,心里不踏实。
“曾家兄弟,你还信不过我?”蔡掌柜拍拍自己的胸膛,一副忠厚相,“老哥我不是看兄弟你是个实在人,我也不来帮衬你,咱们各顾各。说下的话要圆哩嘛,咱不会做昧良心的事。”
“这我信得过。”曾祥福又问,“货源没问题吧?”
“没问题,我兄弟那边干收购布匹的事多年了,人熟路子广,我亲自给他安顿好了。”
“路上好走吗?”曾祥福最怕沿途出事,“眼下兵荒马乱的,听说东面早已打起来了,该不会一—”他不敢再往下想了,事情到这个分上,只好听天由命了。
“曾家兄弟,你大放宽心,这一路歇脚打尖,投宿住店,都有我的好朋友,不会出啥事,再说,”蔡掌柜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凑近曾祥福正因为东面打仗,洋布过不来,土布才吃香哩。做生意就要瞅准个时机,敢作敢干,才能赚钱。你我兄弟这一趟生意做成了,少说赚个对半利不成问题,这可就把咱们两家后半辈子养家糊口的底子打下了。”
诱惑、鼓舞、期待、担心,曾祥福此时的心情很复杂。他咽了一口唾沫,说了一个字行!”
曾祥福当即挪过炕桌,跳下炕,他让曾源妈掌灯,从地上找来一把使用了多年的小型瓦刀,在炕眼门右面炕壁上撬开两块土坯,从烟火熏烤不到的部位取出一只陶瓷罐,揭去油布,倾其所有,用旧布包扎,2元1摞的银元1摞,码在炕桌上,对蔡掌柜说:“老哥,这可是我们夫妻俩苦熬十多年攒下的几个血汗钱,也是全家四口人的活命钱,今天我都交给你了,你可要一”他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此刻他的心情太沉重了。
这2块银元的确来之不易啊!每块钱里都有他曾祥福严冬的体温和炎夏的汗水,也有心灵手巧的妻子多年来没黑没明的辛勤劳作!
蔡掌柜将曾祥福交付给他的2块银元装进提篮,又让曾源妈取来约两斤小米倒在提篮里苫住银元,再盖好盖子,提起来掂了掂,对曾祥福夫妇说:“你们看,这么着就万无一失了,你们就等咱的好消息吧!”
蔡掌柜系带曾祥福一家人的“命根子”消失在黑夜中。其时,曾祥福夫妇的心里犹如自家的“孤嗣”被人掠去似的难受,一种骤然产生的极为沉重的失落感,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自从蔡掌柜走后,曾祥福有好几晚上没有睡好,失眠和做恶梦交错流转。曾源妈给灶王爷神龛和先人灵牌前都点了长明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炉香,祈祷神灵保佑。
“横财不发命穷人”,天地神灵们似乎没有听到曾源家善男信女们的祈祷,你怕什么偏偏给你来什么。蔡掌柜走后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曾祥福两口子简直是度日如年,但一直得不到任何消息。曾祥福去蔡家打问过几次,蔡掌柜老婆一问三不知,还流露出对曾祥福拉她男人做冒险生意的埋怨和不满。曾祥福回到家里长嘘短叹,叫天不应,呼地不灵,活活地急煞人了!
又过了半个月左右,有天晚上,上弦月刚刚落去,忽然听到有人轻轻敲门,曾祥福夫妇又惊又喜。曾妻开了门,蔡掌柜幽灵似的钻了进来。
蔡掌柜穿一件蓝布夹长袍,头戴卷檐毡帽’双手一拱:“曾家兄弟,你可好吗!”他的声音有点哽咽,哭丧着脸。
曾祥福预感到事情不妙,他怕问又不得不问:“蔡大哥,那事情咋办下了?”
“唉!”蔡掌柜先长叹一声,十分懊丧地说,“眼看到手的买卖呀,天不遂人愿,让我碰上了劫道贼了。”
“咋?你一一我一”曾样福有如五雷轰顶,浑身瑟瑟发抖,说不出话未。
蔡掌柜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诉起苦来:说他如何送礼、说情、压价收购;如何陪脚户赶骡子押货;一路之上如何饱受风霜劳累之苦,过桠儿峡时又如何担惊受怕,吓出几身冷汗。后来还是遇到一伙带枪的强盗,是兵是匪也没弄清,就被他们开枪打死脚户,劫走驮子,多亏他自己眼尖动作快,趁贼人与脚户纠缠的工夫,蹿人灌木林中,东躲西藏,总算捡回来一条命。
曾祥福痴呆呆坐在旁边一言不发;曾源妈耐着性子听完,她冷冷地质问:“蔡掌柜,既然如此,你咋不早来给我们说一声?”
“这个嘛”蔡掌柜没想到这个女人这么厉害,说话一针见血。不过他早有托辞在胸,他说他本想多请几个朋友四处打听,等有了下落,一面向警察局报案,一面再告诉你们。“我是想反正倒霉的事已经出了,劳心伤身,我先顶着,早告诉你们’我怕你们受不了。”事到如今他倒成了代人受过的正人君子了。
“这么说来,你这会子打听到下落了?”曾源妈妈又问,她句句紧逼,不让姓蔡的就此滑脱。
“有了点影子,还没落到实处,不好认定哪!”蔡掌柜摇摇头,鼻子上冒出冷汗。
“事情就这么拉倒了,2块银元打了水漂了?”曾源妈妈两眼冒火,恨不得活撕了这个骗子一她已认定她们夫妇上当受骗了。
“他婶,你先消消气,这事我啥时候都认账。我明天就去报案,一旦人赃俱获,我给你本利一起还清。”蔡掌柜又一次拍胸脯发誓赌咒,“愧疚”而归。
是人心不古?还是在劫难逃?反正这件事在曾祥福生前死后都没弄个水落石出。
当时,系在曾祥福心肝上的希望,朝思暮想的期待,成了泡影,他的精神彻底垮了,他躺在炕上两天两夜滴水未沾,他不想活了。妻子在旁边左劝右劝,他还是不吃不喝,觉得自己活得太没劲了,终日里呻吟、悲伤,一筹莫展。
2这天中午,曾源放学回家吃饭,无意中发现他爸在炕头大睡,有点异常。起先以为是病了,自有妈妈照料,没敢多问;第二天回家时看到父亲还睡着,而且不时唉声叹气,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便去厨房里问他妈:“我爸咋了?是病了还是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你爸”曾源妈本想对儿子如实相告,又思忖着儿子起早贪黑上学念书,本来就很劳心费神,不应该把大人们的心事说给他听,让他分心,再说娃娃还小,说了有啥用呢?于是便将快要脱口的话又咽回去了:“你大受了凉,头疼,我给他熬红糖姜片汤发汗哩,你快吃了饭上学去。”
曾源觉得妈妈在哄他,这其中必有蹊踐。他心想:我一定要弄个明白,不过不是在今天。他已经有了主意。
第二天上午刚过1时,他向老师告了假提前回到家中吃午饭。他对他妈说:“妈,这堂课老师有事没来,同学们都提前回家了。”他将告假回家之事隐瞒了,免得父母责怪。他说:“妈,这会子我没事,你看我帮你干点啥活,你早点和面做饭。”
他妈说:“行哩,我这就和面,案板底下有一把韭菜,你把它择干净洗了,晾出来,旁的也没啥事情要干。”
曾源挪过一只小板凳,坐在靠近案板处,一面择菜,一面思谋着如何向他妈打问家中最近发生的事。他已领悟到选择“说话方式”的重要,但想来想去找不到一个好“茬口”,又不能问,只好直来直去:“妈,咱们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再别瞒我了,我爸成天长嘘短叹的,我念书也念不进去了!妈,我心里难受得很。”
儿子眼眶里噙着泪水,曾源妈揉面的手停住了,直怔怔地打量她的源娃,儿子还是那一双好看而又闪烁着聪慧的眼睛,还是那只喇叭花状的小嘴巴,酷似他的老子。儿子的唇边隐隐约约长出了细细的茸毛,说话的声音也变粗了,虽然他还是一脸的娃娃气,说起话来却像大人似的。她在心里自问:这还是我的源娃吗?还是那个当年在曲家大院被北房里的三奶奶揽进揽出的光屁股娃娃?在妈妈的眼里儿子是永远长不大的。然而屈指算来儿子足足十五岁了。几分喜悦,几分酸楚,似乎是获得与失落并来!娇儿泪,慈母心,曾源妈第一次明确地意识到儿子长大了,儿子懂事了!
曾源妈挑过一把蒿柴根坐在灶火门口,长叹一声说儿啊!咱们家发生的事该让你知道了一一”
曾源妈气愤地将曾祥福与蔡掌柜合伙做生意被坑骗的前前后后对儿子细说一遍。曾源听罢又气又恨又焦急,这种感觉如同正月里跟贾成龙摇单双时输掉两块银元的焦躁不安的心情很相似。可那只是两元,这是2元,那是明里“赢走”的,这是暗里吞没的,差的码子太大了!
想到正月里自己赌钱输掉两块银元的事,曾源对他妈有一种愧疚心里和负罪感。正月里他跟上贾成龙去“摇单双”,输掉两块银元,很有一段时间,他的心里如同猫抓,心急火燎’坐卧不宁,掉了魂似的。那时正值放寒假期间,他早已搬到家里住了。有天下午,曾源妈瞅着屋里再没旁人,把儿子叫到跟前盘问:“源娃,你咋了?怎么成天愁眉苦脸的?出了啥事情,你快给妈说,憋在心里会生病的。”她双目圆睁,直怔怔地瞅着儿子,仿佛要看穿他的五脏六腑似的。曾源知道妈妈的性格,此时此刻自己试图隐瞒、辩解、搪塞都无济于事了,只有实话实说,求得妈妈的宽容和饶恕。
曾源向他妈坦白交待了他偷银元和赌钱输掉的经过,用诚实而又惊恐的目光,向他妈求饶:“妈,我错了,我再不敢了,你打我吧!”儿子潸然泪下。
曾源妈被气得浑身打颤,恨不得抡起杆杖狠狠地槌他一顿。可她毕竟是一个有胆有识,处事通达的女人,她想到事情既巳经发生,还是妥善处理为好,情急之下会做下后悔事。她想到上一次因偷看《三国演义》和去罗家铺子听说书深夜不归,被他老子狠狠地揍了一顿,儿子并未引以为戒3如今他老子生意不顺心,心里不痛快,如若再得知儿子竟干出这种无法无天的事,儿子饱受一顿皮肉之苦在所难免,这能解决问题吗?到头来气坏了老子的身子,吓破了儿子的胆子,伤了父子的感情,这个家还怎么过日子?她不能让这种不幸成为现实。她要做一个相夫教子的明白人,她将自己格外加班做麻鞋挣来的“私房钱”两块银兀(本打算秋后为儿子做褥子用)拿出来应急补上这个窟窿,她决心要把儿子从这条罪恶的道路上拉回来。
曾源妈深情地对儿子说:“源娃,咱人穷,但要穷得有志气,最要紧的是为人要行得端立得正。你看人家曲老师在省城里当老师,凭的就是人品好,有本事。你千不该万不该再走你碎舅走过的那条让赌博害得家破人亡的歪路,这事儿你总还记得吧?”此时此刻碎舅李秉义因赌误入歧途的往事被他妈重新提起,对曾源心灵的震撼是强烈而又沉重的。八年前父母带着七岁的他去东岳庙给卖了壮丁的碎舅李秉义送行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碎舅临别时语重心长的话语音犹在:“源娃听碎舅的话,好好念书,长大了千万莫吸鸦片、荬赌博,这两件坏东西是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