园主在一旁冷笑着,他吸了一口旱烟,带着几分揶揄的口吻说不好受是不是?
这叫自作自受。我今天给你穿这难受的裤子,是想让你从此戒了偷吃野食的毛病。学生娃子,我告诉你,偷人家的东西不光彩,你要桑叶,你想吃杏子,找我开个口,我会给你的,都是自己的地里种的嘛。今天让你吃上点亏,是要你从今往后再别当贼娃子。今天你偷下的桑叶、杏子我都不收回去了,算我对你受苦的‘补偿’。你要哭就在这里大哭一场,流出来的鼻涕不要擦掉,哪里痛往哪里抹,过不了半个时辰保你没事了。”
曾源有生以来第一次受到如此尖刻却又居心不坏的刺激。他蒙羞受辱回到家中,也未敢向家人道及。
初二上学期就这么稀里糊涂过来了。曾源的学业每况愈下,恶习却沾染了不少,而他自己一直执迷不悟。‘转眼到了民国三十六年春节。这年过年各方面比上一年差远了。年前的腊月,年关市场已是冷冷清清,毫无生气;正月里庆新春的活动也稀稀拉拉,勉为其难。经济萧条,民生凋敝,何乐之有?唯有这赌博之风有增无减。
曾源有一次跟上贾成龙去玩“摇单双”,把他二舅、曲老师和他父母给的几个为数不多的压岁钱,一古脑儿输了个精光。他的眼都输红了,一心想捞回来,猛然想起上年除夕祭祖时无意中看到立柜中的一个铁盒子里藏有银元之事。他知道开立柜上锁子的钥匙平时就放在供桌上的笔筒里。输红了眼的曾源,将心一横,冒险做了“家贼”,他趁父亲上街摆摊,母亲在厨房里做饭,弟弟在院子里玩耍的时机,偷开柜锁拿出两块银元去捞本,其结果依然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他痛惜、懊丧、恐惧、惶惶不可终日,像掉了魂儿似的。妈妈发现他有时候痴呆呆,一言不发,走过来摸他的额头问他哪里不舒服,还焚香化表,叩拜神灵’为他招魂、祈祷。曾源心里难受极了,悔恨自己对不起父母,又怕被父亲发现,后果不堪设想。直到过了一段时间,依旧“风平浪静”,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才灵魂自动归窍,恢复常态。
这年农历有个闰二月,一年一度的四月八“朝山会”到来时,“小满”已过,田野碧透,绿荫蔽日,大麦、青稞、小麦、豆角相继扬花吐穗,已是赶夏季节了。
就当时全国政治形势来说,国共谈判破裂,重开内战已达一年之久。其时两家在山东和陕北激战犹酣,然而本省的官员们仍然粉饰太平,愚民自慰。公共场所的粉壁墙上刷着“礼、义、廉、耻”,“忠、孝、仁、爱、信、义、和、平”的所谓“四维八清”和“戡乱救国”的政治口号。学校里的《公民》课重复着这些自欺欺人的空话。音乐课则大肆宣扬蒋委员长倡导的“新生活运动”,为大批征兵鸣锣开道。有一支歌唱道当兵好,当兵好,起得早,睡得早,太阳、空气、水,蒋委员长称它是三宝……”向老百姓显示:此地远离战争,民众不必担忧。
四月八“朝山会”照办不误,在很大程度上便是出自这种背景,一般百姓人家自然不知其中的政治缘由。
县城西南约两公里处有一座山名仁寿山,俗名十方人,山上的庙宇始建于唐贞观年间,虽几经兵火,仍残而不灭。如今尚存文昌阁,大雄宝殿等建筑共2余处,每年农历四月初八举办庙会,办本县上半年规模最大的一次朝山盛会。届时全城男女老少趋之若鹜,竞相朝山;四乡百姓远道而来,接踵赴会,热闹非凡。
这天天气晴朗,学校放假,曾源约了汪继丰和鲁强国结伴朝山。三个少年的穿着打扮相似,都是白布汗衫,蓝布灯笼裤,脚穿多耳麻鞋,头戴细辫遮阳草帽,可算当时的“流行色”。只不过汪继丰和鲁强国的服装布料是“洋布机织布),曾源穿的是土布,但他脚上的麻鞋出自他妈刻意精制,绝对是当地一流产品。
太阳从东山背后升上来,映照得仁寿山上花团锦簇,金碧辉煌。放眼望去,山上山下,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卖风味小吃的,卖小玩艺儿的随处可见。姑娘们描眉、敷粉,刻意束妆,一个个花枝招展;小伙子们则追求的是素净、洒脱、干散、飘逸;中老年人也多是换上朝山的干净服装。
城关的“朝山队”陆续出动,这是四月八仁寿山庙会的“重头戏”。各队由八人组成,都是精选出来会武术的“帅哥”们。队员们头梳双髻,身穿五彩斑斓的服装,类似“仙童”的妆饰;披云肩,束战裙,着短裤,足登蓝线编织的线鞋,足尖尖上缀一颗大红缨,步履轻盈,手执“云阳板俗名“拍板”)且行且舞。这种作为舞具的“云阳板”长约三尺许,宽约四寸五,四片板一副,顶端以红线绳贯穿栓系,留有活动间隙。舞者双手各执两片板下端,排成双行,两人一列,作对称式挥舞前进。旗幡前导,唢呐、锣鼓奏拍,小锣“当一当当”敲三下,舞者随乐器节奏,大跨三步向前对齐,拍板举成“人”字形时,一足登空鹤立,接着发出咣的一响,即将悬空的足落地,舞板随后拍出啪哒声,节奏整齐,极有韵致。如此循环往复舞上山去。每经过一处寺庙都要进行表演:时而舞板着地,铿锵有力,时而舞板互拍,金戈铁马,时而舞板划空,风声呼晡,如同“天兵下凡”,“八阵图”再现,令人眼花缭乱。每支“朝山队”都有众多游客围观并跟随其登山,互相托衬,相得益彰,蔚为壮观。
“朝山会”期间,正值花红柳绿,万物生长的旺季。仁寿山上枸杞花红,茅茨花黄,景色撩人;逢会之日,香烟缭绕,游人如织,居高临下,饱览秀美山川,又给未婚青年男女瞅对象,谈情说爱提供了“天赐良机”。
曾源一行三人,追随东街“朝山队”一直攀登到山顶。歇歇脚,擦擦汗,放眼眺望,唯见北山似火,渭河如带,城关内外原野平畴,烟波浩淼,大好河山尽收眼底,令人心旷神怡,浮想联翩。
鲁强国深情抒怀道:“古人说,站得高,看得远,俺觉得站在高处,不仅看得远’想得也深哩。这会儿,看到山下的景色,俺忽然想起上小学时董敏老师给俺们教唱的那些抗战歌曲,真来劲,一唱就让人热血沸腾。”
曾源和汪继丰额首赞同。
鲁强国接着说董敏和曲健两位老师都让人敬佩。前天师范的魏老师一一他是俺爹的老买主他说抗战胜利后,董敏老师从青年军里就地复员,不少人谋职糊口或做生意赚钱,他却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学,凭优异成绩获得一等奖学金,今年又考上了出国留学名额,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未能成行。”
“曲老师也了不起,西北师范英语系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省城一中任教。真不简单,真是勤奋出人才哪!魏老师说他和董老师、曲老师都是上师范时的同班同学哩。”汪继丰说:“我叔去年考上省农学院,过年回家来时对我说,他在一次开同乡会时见过曲老师,后来去一中看一位熟人时,还在曲老师宿舍一起吃过饭,谈了很长时间。说起那年曲老师写的《打狗歌》,曲老师说,有识之士,应当关心时事,体察民情,不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我叔很赞承。他还说,你们也不小了,明年就要初中毕业,要树立远大理想,立报国为民之志,好好用功读书,不能成天只顾贪玩。叔叔回省城后,我想过多次,觉得人家讲得很有道理。”
鲁强国颇有同感,他说:“确实很有道理,而且切中要害,对俺们非常及时。”他似乎巳显出山东好汉的坦诚和率直,毫不留情地将了曾源一军:“曾源,我听你们班的同学说,从上学期到现在你的学习退步得厉害,是啥原因你要好好反省哩。”他又转向汪继丰‘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整天贪玩,荒废学业很不应该,你叔的劝告太及时了。俺们应当记住董敏老师投笔从戎前,给俺们教唱过的那支催人奋进的《毕业歌》。”
《毕业歌》的旋律仿佛从白云深处飞来,在三个同学好友的脑际回荡着。曾源和汪继丰愧疚地低下了头。孩子们在成长着’友谊也在升华,挚友变成了浄友。
正在这个时候,面朝上山路口的鲁强国忽然看到贾成龙与叶曼玲相偎相依,结伴上山而来。因为是狭路相逢,又距离甚近,即便想回避也来不及并且没有回旋余地了。鲁强国打着官腔戏谑道:“二位缘何姗姗来迟?”
叶曼玲笑而不答,红晕上脸;贾成龙倒还不失大方,说:“她没爬过山,走走歇歇,要不早就上来了。”
叶曼玲娇嗔地瞥了贾成龙一眼。
叶曼玲对贾成龙早年是瞧不上眼,银行行长的千金小姐,岂能俯就其貌不扬,学业一般的腌坊小客。然而事无定势,去年秋天,叶曼玲的父亲因有急事去省城公干,不得不搭乘一辆“黄鱼车”赶路,不幸中途出车祸一命呜呼。噩耗传来,如大厦倾覆,家中的经济条件,社会地位骤然衰落。昔日的“骄傲公主”叶曼玲作为长女,面对母亲多病’弟妹年幼,她不仅再也高傲不起来,而且不得不考虑为母分忧和为家庭解困之事。
叶曼玲这年正值二八妙龄,她小时因为爱挑食,身子长得单薄,五官之间的位置略显不大协调,虽不能说丑,但也谈不上俊。如今发育得丰满多了,她原本皮肤白白嫩嫩,现在更增加了几分姿色,她的这个变化使得年过十七的贾成龙眼馋心跳,想人非非。
父亲亡故后’叶曼玲形影憔悴,暗自流泪。贾成龙更显怜香惜玉,瞅着无人时安慰她几句。轮到叶曼玲做值日,他便义务帮助,取悦于她;他还以借书、还书等为由去过她家几次,主动替她家挑水,掏烟筒,干粗重活,有意露脸,显示男子汉的魅力,博得叶母和弟妹们的好感。就这样一来二去’彼此情感愈亲近,两人心照不宣罢了。
今天四月八朝山,两人结伴而来,一路之上卿卿我我,十分亲密,没想到登上山顶正好碰上几个熟悉的面孔。
骤然相遇,双方都有点不自在,正经话、玩笑话都不好说。冷场片刻,贾成龙主动“突围”,说:“你们歇着吧,我们到庙里转转。”他摹仿大人们的风度,揖手告别:“咱们后会有期!”
贾成龙和叶曼玲离去之后,汪继丰说:“听人说他们俩最近定了亲,看今天的那个劲儿,恐怕是真有其事。”
“这叫女儿悲,嫁个丈夫是乌龟。”曾源把《红楼梦》里薛蟠的粗话搬出来取笑。
鲁强国说别管人家,咱们玩咱们的,趁这会儿天气还凉,到各个庙里去转一趟。”
三人逐庙转了一圈,来到卖风味小吃的摊点上,每人吃了一碗面,一碟子荞粉,又各冲了一只“凉水粽子”。吃饱、喝足后,转身来到卖小玩艺儿的地摊上浏览了一会儿,鲁强国和汪继丰各买了一只生铜墨盒子;曾源购得一把袖珍铜铸“宝剑”,约有半尺长,剑柄上系有红绳。不用说,此乃曾源充扮“侠客”时的“佩剑”。
晌午过后,风起云涌,山雨欲来。当地民间有个说法:四月八朝山会快结束时,必有一场“洗山雨”,荡涤污秽,沐浴净土,虽非尽然,但有“落日雨”的记录倒是蛮多。
三人抢在大雨来临之前归去。临分手时,鲁强国拉住曾源说:“嗯我一一你”不知为什么鲁强国平日里说话挺干脆,也挺有条理,此刻却哼哼叽叽,吞吞吐吐。
“啥事情?你快说,黏乎啥哩?”曾源装作不耐烦的样子。
“是,是,是这么回事吴影影连着三天没来上学了,不知道为啥,你妈和他妈是好朋友,你回去让你妈问问她妈,吴影影是病了还是有旁的事?俺本来想亲自去问问,又怪不好意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当吴影影的身影在他心里浮现,他便禁不住心跳加快,意念失控。
“得令!”曾源将“宝剑”一举,做了个舞台上角色下场的动作。
三人就此分手,各回各家。
当晚,曾源从他妈口中得知,近来吴影影确实遇到了麻烦——邻里有个富家子弟,最近来到南安中学看望他的上高一的弟弟,无意中看到了吴影影,立时被她的秀色迷住了,竟使他神魂颠倒,夜不成寐,非要娶她作妾不可。遂托人给吴影影的父亲送2块大洋,并许以“黑货管够”。时值吴影影父亲的大烟瘾越抽越大,家中值钱一点的东西都被拿去换了鸦片,家境几近山穷水尽,无以为继。有此厚遇送上门来,喜出望外,便一口承应下来,无奈吴影影一心要上学,心里还装着一个意中人’她哭得死去活来,并以上吊自尽相拒,事情就这么僵住了。
影影妈夹在丈夫和女儿中间左右为难,便来找曾源妈共商对策。两个妈妈伤心落泪共哭一场,一时想不出一个应急的办法,后来曾源妈出了个主意:采取“缓兵之计”,只答应,不办理。一方面劝影影继续上学;另一方面,告诉男方物极必反,婚嫁之事往后拖一段,等影影初中毕业后再办。影影爸觉得此事本来就对不住女儿,逼她太甚,也实在于心不忍,不如暂作妥协,待以时日。男方得知此情,也怕到头来鸡飞蛋打,人财两空,只好再等个一年半载。
听到吴影影面临这般境遇,曾源顿生无名的忧伤和失落感,甚是同情。鉴于吴影影和鲁强国已是心心相印,曾源和他妈商定,此事暂不宜向鲁强国从实相告,免生不测,拖一段时间,再看情势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