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上初中二年级这两学期,是曾源学生时代最顽皮、最荒唐的年代。其思想、情趣、价值观既幼稚可笑,同时又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那个时代陈旧时尚的印记,虚荣心和某种阿式的心态显得格外突出。
以前当“走读生”,晚上各睡各家,学生家庭贫富差距虽然无处不在,但因其属于表面的,非对比性的,不去触动它,揭示它,使贫家子弟尚不致陷人窘态;现在住校了,原来就存在的差别变得直接、明显、强烈,使贫家子弟的寒酸直面于众目睽睽之下,以至有“无地自容”之感。
从家中搬去住校,首当其冲是铺盖问题:曾源家只有两床被子,四个人盖,其中一条被子已盖了十多年,补了又补,还到处露着棉花,自然不能登大雅之堂;另一条也很旧了,只是尚未摞上补丁。做父母的为了给儿子撑个“面子”,就把“好”的一床让给曾源拿去住校。至于铺的,别说是褥子,家中仅有的一条毛毡,早已是千疮百孔,全家基本上是睡在光席上的,好在汪继丰从家里拿来一条半成新的四六棉毡,两人是好朋友,自然就共享其铺了。
同学中有不少人穿的是裁缝铺的“制服”,曾源多次向父母哭闹要穿这种“制服”,这对于因市场萎缩、生意清淡、人不敷出,手头拮据的曾源家是一个不堪承受的负担。多亏曾源妈心灵手巧,把她娘家侄儿李平善的一套制服要过来琢磨了半天,便弄清了其中的渠渠道道,照猫画虎裁剪出来,花了三五天工夫,终于把“制服”做了出来。粗粗看,其式样、针脚与裁缝铺里做的一般无二,若非近前触摸、细瞧,真可以以假乱真。慈母手中线,儿子身上衣,曾源的虚荣心得到了满足。
十四五岁的男孩,易“染色”,可塑性强而又缺乏“稳定性”,常常是“跟好人学好人,跟上司鼓子跳家神”。曾源住了校,变成了“自由人”,还可以利用学校与家庭两依赖两不管的空档和时间差钻空子,为所欲为,甚至旷课、逃学。
初中生群体里,常常时兴一阵风,最易人云亦云,亦步亦趋。有一阵子,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新招”,用蚕丝装墨盒,吸水力强,过滤性好,于是班上骤然兴起一股“养蚕风”。
曾源从一位同学处要来一张“蚕纸”,到了春末夏初季节,粘在纸上比小米粒还小的蚕茧里破壳钻出蚂蚁似的小生命,数日后便要张口吃饭一桑叶。靠从别人手里要一点、借一点,终非长久之计;找不下桑叶来源,使曾源心急火燎,坐卧不宁。正在这么个节骨眼上,贾成龙告诉曾源说我打听好了,渭河边上那一带桑树多得很,今天下午咱俩去摘它一趟。这事咱可要保守秘密。”
这天下午,天气晴朗,微风送爽,两人双双称“病”告假离校,匆匆出了北门来到渭水河畔,但见绿树红花,蝶飞蜂舞,生机盎然。农夫们正在田间锄草、追肥、引水灌溉,一幅恬静、平和景象。贾成龙领着曾源来到一家果园的后门处,看到桃、杏、梨、枣等果树之间,有几棵桑树,桠杈挺拔,桑叶肥硕,绿油油的,在阳光下闪着亮光,惹人眼馋。
贾成龙向曾源递了个眼色,两人会意,立即爬上墙头,离树干很近,没费劲就攀到树上,不大工夫,两人各摘了一网兜桑叶,平安无事,满载而归。
此后隔三差五跑一趟,倒也没出啥问题。有了桑叶来源,养蚕的事,拜托给妈妈照料,曾源的兴趣又转移了。
近来城隍庙那边十分热闹,原因有两个:一是从外地来了一家秦腔戏班子,戏箱豁亮,角儿齐整,戏一出接一出,吸引了不少观众;二是从外地新来了个说评书的,开讲“梁山好汉”和《飞剑奇侠》,单日讲前者,双日讲后者,他讲得绘声绘色,引人人胜,听众场场爆满。两下里新刺激都把曾源吸引住了,他晚上不上自习,溜出去看戏;白天里下午一般是副课,遇到老师讲得干巴无趣’他便旷课去听评书。被他拉去作伴的多是汪继丰。虽然听书、看戏要价都不高,但曾源一个春节下来叩头拜年挣来的为数不多的几个压岁钱早已经花光了,好在汪继丰手头宽裕,包下了两人的开销。
曾源是个猴性子,爱摹仿又善摹仿,看了戏,听了说书,喜欢在同学面前卖弄一番:学说书人表演,声调、举止,惟妙惟肖;学戏班子里绰号“六溜子”的著名须生演唱《伍员逃国》、《苏武牧羊》、《祭灵》等,大段大段的唱词,他都能有板有眼地唱下来。不知什么原因,这一段时间,他老想唱,戏文、歌曲、“花儿”他都爱唱;红的、黄的、荤的、酸的,他都敢唱。他从一位乡下来的同学那里听来一首“花儿”,黄味儿很浓,但他觉得词曲很流畅,很上口,便在课外时间在同学面前唱了起来天上的云彩儿黑下了,地下的雨点儿大了,爬不上墙头的老嫖客,墙根下落了泪了。”正唱着,碰到班主任有事进了教室,听到他唱的内容,批评他“下流”,罚他站到教室后面壁自省1小时。但他的聪明、“能耐”却受到不少同学私下里的称赞,使他更加忘乎所以,早把“功课”二字置之脑后。终于有一天,差点戳穿西洋景,只是由于他的机灵和过目不忘的好记性才幸免当众出丑。
有一天上午上国文课,老师在讲新课前宣布要抽查三名同学背诵上周布置的《桃花源记》全文,全班一下子进人“一级战备”,颇有人人自危之感,因为这位语文教师执教甚严,是在全校出了名的。按惯例,被抽查的学生,能背过者,当堂表扬,期中成绩适当加分;背不过者,轻则挨批、示众,让你无地自容,重则写“反省”,期中成绩扣分。此刻,曾源预感到自己“在劫难逃”,便丢掉一切侥幸心理,高度集中精力,临阵磨枪,强背硬记。前面两个同学背下来,第三个被叫起来的果然是他。他还真不赖,虽有几处打结,几处出错,更谈不上流利,但总还算背下来了,“及格”绰绰有余。老师惑然,同学愕然,曾源庆幸自己“安全过关”。自然此举“事出有因”:内因是曾源生性聪颖,确有近乎一目十行,过目不忘的能耐;外因则是老师讲得好,讲得生动有趣,讲完课,已在曾源那个酷爱文学的脑袋里烙上了几条很深的道道。终致今日的应变“奇迹”。
这次侥幸“过关”,助长了曾源大而化之的心理,使他更加我行我素’无所顾忌。最近不知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汪家坟周围,白天旋风叠起,夜里猫头鹰招魂,不是好兆头,恐怕是汪家坟里藏的飞刀飞剑飞出来了,南安城将会有一场“血光之灾”。如此耸人听闻的消息,使曾源既害怕又向往,好奇心促使他亲临现场,察看动静,幻想自己得到飞刀飞剑,便可以杀富济贫,除暴安良,无敌于天下。
对于声名显赫的名门望族汪家,南安城乡传说甚多’诸如“先有汪家人,后有南安城。”“汪家的一头骧驴活了四十五”等等。现有的最足以显示汪家的威名和神秘的遗迹有两处:一处位于南门外的“大碑院”;另一处便是位于西城壕的“汪家坟”。
曾源与汪继丰早已形影不离,更何况这“汪家坟”里没有自家远祖,更增加了汪继丰探秘的浓厚兴趣。两人相依相伴,携手探秘,梦想此去能发生奇遇,出现奇迹。
据当地史书记载,南安汪氏家族的先祖曾在金、元两朝任高官,战功卓著,官至“陇右王”。
这天下午,曾源与汪继丰来到城南“大碑院”,但见芳草萋萋,落英缤纷,荒凉中露着威严和神秘。“大碑院”有石碑十余座,居中的一座“人道碑”,宽有一米多,高近三米。据说此碑的石料选自四川乐山大理石,碑身与基座衔接处皆由生铁浇铸,固若金汤。
曾源和汪继丰在“神道碑”周围又看又摸转了好几圈,除了感到它的高大厚重之夕卜,别无所获。那一长串晦涩难懂的碑文是什么意思,也难住了两位初中生。整个“大碑院”里,除了基座上雨后生出的苔藓,草丛中被他俩走动惊飞的鸟雀和跃起逃蹿的土拨鼠的瞬间惊骇外,一切又很快恢复了安宁,依旧空寂、荒凉,默默无语。
“大碑院”看来别无隐秘可寻,两人把“发现竒迹”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察看“汪家坟”。
两人没有循原路返城,顺城墙向西进了西城门,来到位于西城壕的“汪家坟”。眼前的“汪家坟”是一个小山似的大土包,坟的上下和周围既无树木又无墓草,光秃秃的,与它显赫的名声大相径庭。
如此一座庞然大物,飞刀飞剑藏于何处?为何要飞出?何时飞出?怎样飞出?只有漫无边际的想象和永远无法实现的幻想。
曾源和汪继丰不止一次地卧在地上,将耳朵贴在坟堆上听了又听,结果什么也没听到,或者可以说未曾听到异样的声音。
两人扫兴而归。路经大操场时,发现当年马戏团驻地的一角有个拉洋片者不停地吆喝招揽顾客。走近一看,看的人不少。老板是一个操保定口音的中年汉子,他站立在一条凳子上,手里拿一条教鞭似的竹竿指着画面又说又唱,同时以自己拉动的小锣鼓助兴、换气。观看者一人一次付费一毛钱。
汪继丰拿出两角钱买了两个“观景”座位与曾源各坐一处,眼贴景筒向里观看。洋片从头到尾顺次更换,前面大都是“卢沟桥抗战”,“台儿庄大战”等抗日杀敌画面和“西湖八景”之类的风景名胜画面。剩下最后二三张全是“黄”透了的玩艺儿,赤裸裸地演示异性之间、同性之间做爱的画面,看着看着男孩子的“那活儿”禁不住勃动起来。
看完洋片,汪继丰拉曾源到他们包饭吃的人家共进晚餐。当时汪继丰的叔叔早已吃过晚饭外出会友去了,那家漂亮的女主人将放凉了的饭菜重新热过,两人东跑西颠累了大半天,又饥又渴,饱餐了一顿,又喝了不少水。吃完饭,汪继丰拉开一个厨柜的抽屉,取出一盒美国造“胳驼牌”香烟(此烟当时到处都可买到,价钱也不贵)。他从烟盒子里抽出一支烟递给曾源说:“我叔说,饭后一支烟,赛过活神仙。来,咱们也当一回神仙。”
两个少年学着大人吸烟的动作’将烟在茶几上弹了弹,再用火柴点燃,装模作样地吸了起来。汪继丰看来偷着吸烟已非止一次了,显得从容不迫;曾源却是第一回,他猛吸一,立时辣嘴炮肺,咳嗽不止,又流眼泪。引得汪继丰绽开他那好看的小嘴巴,讥笑道:“你这人呀’有福也不会享”
赶回学校上完晚自习,回到宿舍倒头便睡。由于白天奔波劳累,吃晚饭时又喝了不少水,睡到半夜,双双都尿床了。罗衾不耐五更寒,好在两人的铺位紧挨着,便光着屁股钻进同一个被窝,紧紧地抱在一起。
3暑假期间,正赶上蚕吐丝前的大量进食和迅猛生长时期。春蚕到夏,已由蚂蚁般的蚕蚁长到一寸多长、筷子般粗、白中透着浅绿的成虫。百多条蚕儿在柳条筐子里蠕动着,大吃大嚼桑叶,都能听出声音来。桑叶的消耗量猛增。
为了避免蚕宝宝在吐丝前饿死,曾源只好再邀贾成龙一道去渭河边上摘桑叶。前两次倒也平安无事,第三次却让曾源丢人现眼,羞于启齿。
那天是个阴天,光线暗些但不太热。曾源和贾成龙驾轻就熟来到老地方,分别爬上两棵树,摘了一阵儿桑叶,猛然发现靠南面隔两棵桑树有一棵杏树,树上果实累累,压弯枝头,绿叶之间一簇簇黄里透红的杏儿露着笑脸,十分诱人。
“啊呀,包核杏儿,咱们快去摘几个尝尝。”贾成龙惊喜地喊叫。
“包核杏”是当地所产杏子中最好的品种,足有鸡蛋一般大小,通体呈橘红色,向阳面红得发紫。最大的优点是含糖量高、特甜,而且是“利核儿”,两手一掰,立马一分为二’杏核不黏,指甲一抠便可利利索索取下。
贾成龙匆忙溜下桑树跑过去麻利地攀到杏树上,随手摘了一颗杏子咬了一口,连连称赞“真好吃,真好吃”!
曾源紧随其后也上树摘下一颗杏儿品尝,果然甘甜爽口,味道极佳。
两人一面吃,一面摘,足足装满身上所有的口袋,每人收获不下两斤。
正当贾、曾二人在树上猴子般兴高采烈之际,大祸临头了。一个身体粗壮的中年汉子,肩扛铁锨,嘴含旱烟袋走了过来,后面跟着他的儿子,年龄与曾源不差上下。
贾成龙眼尖、劲大、动作快,不等园主父子走近,便攀住一条树枝,就势一荡,爬上墙头,纵身跳下,撒腿就跑,慌乱中曾源却做了园主的“俘虏”。
园主对“俘虏”的政策是先兵后礼而又别出心裁。他强迫曾源脱裤子,命他的儿子在南墙底下割来两把蘚麻草,装在曾源脱下来的裤裆里,再强迫他穿上裤子,曾源立时痛痒难当,在地上乱滚,哇哇哇杀猪般嚎叫。
原来这藓麻草是一种毒草,叶形如西瓜叶,呈碧绿色,叶子和茎部长满又细又密的茸毛,含有毒素,人若触及它,当即被刺中毒。曾源被强迫穿上藓麻裤子,屁股上,腿裆里,腰围处针扎火燎似的难受,心里头对捡此便宜后悔莫及,对贾成龙事到临头只顾自己,出卖朋友的行为大为光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