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十四五岁的男孩,进人了青春期年龄段,生理上、心理上都有不少变化,甚至是变异,其情感言行虽然仍留存着童年的纯真与幼稚,但又明显地超越了童年时代,变得浮躁、冲动、亢奋,又容易迷茫、困惑,不知所措,充满成长的烦恼;缺乏明辨是非的能力却又自以为是。这又是一段喜欢猎奇和图新鲜的年龄,脑子里有不少“反叛意识”和非分之想,常常把思想的触角伸向陌生的领域。
曾源和他的同学好友,正当其时。
父亲的故事和“家庭书场”,远远不能满足曾源强烈的求知欲和与日俱增的活跃思维,难以遏制的好奇心使他变得很不安分守己。曾源最为痴迷的还是历史演义小说,上下伸延,进人“系列”。开初是从《薛仁贵征东》起步的,上溯到《隋唐演义》、《三国演义》、《西汉演义》、《东周列国》、《封神榜》;下延到《薛丁山征西》、《罗通扫北》、《南唐薛家将》、《岳飞传》、《儿女英雄传》等等。其中绝大部分书籍是从同学处借来的,特别是从鲁强国的父亲处借来的最多。鲁强国的父亲从卖油茶、摆书摊起家,经营有方,后来成了县城里最大的书商,开了两间门面的书店。曾源爱看书,又是儿子多年的同学好友,故而对曾源来借书有求必应,尽量满足,而且亲手给所借的每本书都包上书皮,使其在归还后仍可作商品售出。
然而《三国演义》的获得,曾源冒了很大的风险并招来皮肉之苦,其原因是他爸认为他“亵渎了神灵”,这是他最不能容忍的。
那是秋天的一个午后,曾源妈在厨房里捂酸菜,弟弟清娃在大门口的阳沟里挖泥巴捏小狗玩,曾源一个人在屋里做了几道数学练习,枯燥无味。百无聊赖之下,他拄着下巴出神,无意间,他发现位于屋子中央离地约三米高的货架最高层码着两摞书籍以往他从未发现过也未看到他爸翻过这些书。好奇心驱使他铤而走险。他把两条発子叠起来,像杂技演员攀高杆似的站在凳子上,勉强够着那层放书的货架,他用左手扶住货架,稳住身子,伸出右手抖落两摞书最上层两本书皮上的灰尘,就着窗外射进来的斜阳一看,右面的一摞是《论语》、《中庸》、《孟子》,左面的一摞竟然是他朝思暮想的《三国演义》,这可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两摞书全是石印本线装书,曾源仔细翻看一套《三国演义》共有十本,为上海广义书局出版,还配有精彩的插图。他只将一、二册取下,揣到怀里,轻手轻脚退回地面,将発子放回原位,挪动过的东西和有脚手印处全部恢复原状。
曾源坐在桌前,喘了喘气,稳了稳神,打开《三国演义》第一卷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斩黄巾英雄首立功”,开宗明义两句破题语“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真是精妙绝伦,悬念重重,一下子就把他吸引住了。曾源一口气竟读了约有两节课时间,直到他妈捂完酸菜,从厨房里转来,看见儿子还在“伏案苦读”,慈母爱怜地关照他:“看书写字一个早上了,累得很是不是?快收拾起来歇会儿。”
“唔,对,啊?”曾源如梦初醒,从故事中回到现实。他猛然一惊,心想妈妈虽然不识字,但她要是看到书中的插图,就会真相败露,惹出麻烦。他连忙把两册《三国演义》夹在课本和作业本当中一起装入书包。好在他妈没留意儿子的失常心态和表情。他妈解掉围裙,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吩咐曾源:“你到门口把清娃找回来,给他洗洗手,擦擦脸他怕是早就玩成个泥猴了,把清娃领回家,你再剥两根葱,一颗蒜,我这就收拾着做饭去。”
曾源由此而“脱险”一他庆幸他的秘密没有被妈妈发觉。
曾源读《三国演义》一直在偷偷摸摸地进行,读完两本放回原处,再取两本,直到读完全书。虽然一部《三国演义》对他来说,不认识的字,不明白的典故,随处可见,但由于书中人物个性鲜明、生动,故事曲折,引人人胜,他一直不忍释手,以至达到了废寝忘食和冒险犯难的程度。
初冬的一天,中午放学回来,他妈正在灶上烙大饼,曾源的墨盒子冻住了,急忙放在灶火门旁边烘烤,旋即从书包里翻出《三国演义》,争分夺秒接读“关云长千里走单骑”、“过五关,斩六将”那一段极为精彩的故事。墨盒子融化后他妈衬着抹布将它放在案板角上,关照儿子:“墨盒烤好了,烫得很,我把盖子揭开了,让它晾一会儿,你先别动它。”曾源不知所云地哼哼两声,他的魂魄心思早被关羽的侠肝义胆和神勇威武吸引住了。
他妈烙好了一张焦黄、酥软的大饼,顺手掰下来一块递到儿子手中说源娃,给你,案板上有我烙馍馍前泼好的辣椒,你先趁热蘸着辣椒吃一点,待会儿我再给你捞碗酸菜。”
曾源依旧只哼哼不说话一他早已心在物外,顾不上也听不进旁人说话。
他妈一个人又是烧火,又是揉面,擀饼,不断在锅里翻烧饼’也没工夫再去关照儿子那边的情况。直到第三张饼子出锅的瞬间她偶尔回头一看,立时又气又笑你咋了?抹了个三花脸,你是要扮张飞还是要演李逵?真是气死了!”
“俺?咋了?”曾源莫名其妙地反问。
“咋了?你抹了一脸黑,还糊里糊涂哩。”
“是吗?咋回事?”曾源走近水缸一照,“啥,真的!咦,我这是咋了?”
“咋回事?谁让你手里拿着馍不去蘸辣椒吃,反倒伸到墨盒子里画眉毛!”
“原来如此!”读“三国”人迷的曾源恍然大悟,哭笑不得。
“快过来,我给你擦擦。”他妈倒了半盆热水,拧着毛巾给儿于擦干净手和脸。
无独有偶,有天下午上地理课,一向深受学生欢迎的张老师正在讲江汉平原的情况,全班同学聚精会神地听讲,曾源却自顾勾着脑袋偷看夹带似的读《三国演义》,正看着刘备败走樊城到三顾茅庐一段,一门心思关注刘备未来的命运,根本未听老师讲什么。此情景已被张老师察觉,他拿起指示地图用的竹节教鞭,轻移脚步下了讲台,走到曾源的课桌前,同学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过来,读《三国演义》读得人迷了的曾源竟毫无所知。张老师举起教鞭朝曾源的脖颈不轻不重地捋了一下,曾源顿感脖子上火辣辣地生疼,下意识地连忙将偷看的书塞进课桌抽屉里,抬手摸了一下脖子,似乎还未醒过来。
“站起来!”张老师怒不可遏,厉声断呵。
曾源怯生生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此刻他已明白自己违反课堂纪律被老师发觉,众目睽睽之下有罪不敢抬头”。
张老师问:“曾源同学,请回答,汉水流域的著名城市有哪些,刚才我讲过了,你来复述一遍。”
“走新野,奔樊城,徐州失散一—”曾源按《三国演义》中刘备败走樊城的路线瞎胡洽。
“嗬!你可真有词儿!”张老师变怒斥为揶揄,“还算离得不远,没说到山海关那边去嘛。不过,你得分清楚,你是回答我的问题,还是说评书,唱秦腔?”
同学们哄堂大笑,曾源面红耳赤。
张老师批评学生既尖刻又不乏幽默。他回到讲台,招手示意曾源坐下。课堂经验丰富的张老师知道此刻再讲新课,同学们的心理反差较大,教学效果欠佳,干脆顺势讲个笑话,作为对违纪学生的警示和对刚才发生事件的缓冲。他讲的是一个读《三国演义》人迷险些出人命的故事。
他说从前有两个老头是好朋友,又都是4三国迷’,都自以为自己对《三国演义》读得最熟,记得最清楚’对书中所讲故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常常因细微末节的差异与人争得面红耳赤。有一天,两个老朋友在一起议论‘赤壁之战’,朋友说:‘曹操率领三十八万人马下江南’。他当即纠正说:‘不对,是八十三万不是三十八万’。双方各执己见,互不服气。他对朋友说:你少安毋躁,我去去就来。你们猜他干什么去了?他去取书作证,让对方甘拜下风。他急急忙忙回到家中,跨步上炕,从顶柜中取下有关‘赤壁之战’的那一卷书,慌忙往回返,下炕时,忙中出错。不小心一脚踩到熟睡的小孙子的身上,他的孙子哇哇乱叫不止,他老伴急了,骂他老不死的,你把娃娃踩坏了咋办?你们猜他怎么回答?他说,小意思,有人把人家的八十三万人马硬说成三十八万,少了好几十万,踩坏个小孩子算啥?他老伴傻怔怔地瞪起双眼困惑莫解。”张老师笑了笑说,“这当然是夸大其辞,故弄玄虚引人发笑,不过,陷人迷途,总是要误事的。曾源同学,你说哩?”
同学们捧腹大笑,曾源的脸更红了。
曾源成为小说迷,可以说是全天候的,全心全意,不计后果。白天在学校里,他争分夺秒,见缝插针,如饥似渴地读小说;晚上,他不怕劳累,不怕挨冻,挤在罗家铺子里听贾茂森说《施公案》、《七侠五义》等公案小说和剑侠小说,觉得比演义小说更加曲折离奇,起伏跌宕,悬念丛生,扣人心弦。让你欲罢不能,总想听下去,弄个水落石出。
每晚说书散场都在1时以后,有时延至11时多。起初,曾源爸常劝阻儿子你白天还要上学,熬这么晚,咋行哩?往后你要早点回来。”曾源嗯了一声,爬到炕上倒头便睡。第二天晚上,依旧我行我素。
儿子屡教不敢,老子拒不开门,母亲怕儿子在外面冻坏身子,下炕来开了门,曾源头一勾像只夜猫子似的钻了进来。他老子沉着脸训斥道:“有本事你别回来,你一个人在外面当夜游神’全家人安生不了,点灯熬油,睡又不是,等又不来’全家人都沾了你的光了。”曾祥福本想今晚狠狠地揍儿子一顿,方解心头之恨,后来看到儿子衣着单薄,冻得瑟瑟发抖,举起的拳头又抽回来了。他厉声警告儿子:“我把话给你说亮清,往后你再这样,我打断你的狗腿,在外面冻死,我也不管!”
此后的几个晚上,不论书场散与不散,曾源都在1时左右回家,常常也是“忍痛割爱”,迫不得已。
又过了几天,有个晚上,罗家铺子的书场进展到《七侠五义》中“白玉堂夜探铜网阵”,情节引人人胜,实在不忍心离去,曾源把心一横,坚持听了下去。散场时已到子夜零时,他心想这下完了,抱着准备挨揍的心情,硬着头皮回家敲门,果然是碰到钉子上了。
这几日生意清淡,曾祥福的心情一直不好。今日营业大半天,不见有买主光临。太阳快落山时,来了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要买一双礼服呢的布鞋,曾祥福心想,快一个整天没开张了,好不容易等来个买主,应尽量通融着把生意做成,在讨价还价中,价格一降再降。都亏本卖了,那人还嫌贵,又挑来挑去,还夹枪带棒地说了一些挖苦买卖人的难听话。曾祥福露着笑脸说老哥,买卖不成仁义在,你不要说话带刺嘛。”那人不依了,跳蹦子骂街,还直往曾祥福身前扑,立打不息,后经旁人劝解,才算作罢。
生意没做成还装了一肚子闷气。曾祥福立马收拾摊子,回到家中,倒头便睡,心里越想越气,实际上也睡不着。曾源妈近前问他你咋了?病了?也没找大夫看看?”
曾祥福长叹一声唉!这生意越来越难做了!”
曾源妈再没细问,匆忙进厨房做饭去了。
晚饭后,曾源瞅着他老子不注意,溜出门去,到罗家铺子占了个位置。
曾祥福草草吃了几口晚饭,毫无食欲,依旧闷闷不乐,忽而想到今晚何不翻翻《三国演义》,选一段热闹处解解闷。于是他洗了手,搬过一条高凳子,站上去恭恭敬敬地将写有关老爷的书“请”下来一本。他是个细心人,发现整套书被人翻过,顺序零乱,码得也不整齐。有的分册书角卷皱,面目浄狞。这还了得!谁干的?这屋里除了曾源这个逆子再还有谁的爪子有这么痒?他立时火冒三丈,恨得咬牙切齿。在他心目中,一个“至圣先师”孔夫子,一个寿亭侯“关圣帝君”,一文一武,是两位至高无尚的神圣。故而他将孔夫子的书和写有关老爷的书一同放在家中的“制高点”,以示景仰和崇敬;一个毛孩子竟然胆大妄为,爬上去随意乱翻,这岂不是冒犯尊严,亵渎神圣!这还了得,曾祥福气上加气,恼怒倍增,更加烦躁不安。
此刻,站立在寒风中的曾源敲了几遍门,无人应声’更加心惊胆战。他又使劲敲了几下门,只听嘎吱一声门被猛力拉开,他老子一把将他拉进屋里,插上门栓,抡起笤帚把劈头盖脑在儿子浑身打了又打,疼得他如同锥扎、火燎,哇哇乱叫。他老子仍不住手,曾源妈看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护住儿子,说没见过像你这么教训儿子的,打几下就行了,没完没了,没轻没重往死里打,这咋能行?要打,你就把我们娘俩一齐打死,都死了倒干净哩。”
“都是你惯下的,他不是仗着有你护他,他能这么无法无天?”
“我惯下的?你莫冤枉人,你到四邻八方访访,我是那样的人吗?你做生意不顺心,不能拿娃娃出气。”
“这,这,这,贼儿子如今胆子越来越大了,你知道吗?他竟然爬到货架顶上,乱翻我放的书,不怕冲撞神灵——”曾祥福气得浑身发颤,一把拉过儿子直往门外掀,“你给我滚出去,愿去哪里去哪里,我再不管你了!”
没想到儿子的叛逆之心油然而生,他既不求饶也不后退,径直跨出门去,走向黑夜。
熟睡的小儿子清娃被争吵声惊醒,他爬起来,揉着眼睛,又哭又闹。他妈不顾他在炕上撒泼打滚,毅然出门找大儿子去了。曾祥福只好抱起哭闹的小儿子,又拍又哄,小家伙一直哭叫妈妈,一直到哭累了,撒泡尿,又睡着了。
曾源妈在漆黑的寒夜里,扭动着一双小脚,呼唤着儿子的名字。在夜色中踯躅而行的曾源为之感动了,伤怀了,他寻声走到妈妈面前,哭了。
曾源妈敲开了吴影影家的门,给影影妈简要说明夜里家中发生的事情。两人亲如姐妹,患难与共。影影爸自动搬到小单间,影影妈打发影影把她姐叫过来,娘仨一起住,腾出屋子让曾源母子寄宿一夜。
此后接连好几天,曾源和他爸见面不说话,化解矛盾需要时间。每天晚上,曾源也不去罗家铺子听说书,只在家中读书、写作业,或者无事可干干脆闷着。好在开春后,逐渐昼长夜短,书场也收摊了。
过了十天半个月,父子间的隔膜早已冰释,然而新的烦恼突然而至又无发启齿告人。那是一个普通的夜晚,黎明前,睡意朦胧中,他恍恍惚惚觉得烈日当头,天气闷热,自己同许多男孩子到西门外的大芦苇塘,大家脱掉裤子,光屁股跳进水里,豁水、蹬腿、狗刨式,游来游去,嬉笑追逐,爽快极了,兴奋极了。忽然间,他发现汪继丰也来了,他游得很快,不断在他身边经过,他奋起直追,追呀,追呀,怎么也追不上他’快到岸边时,他调头游了过来,猛地两人抱在了一起……曾源从梦中惊醒过来,有一种奇特、古怪的感觉,自觉裤裆里湿湿的,伸手一摸,黏黏的。他意识到这大概就是书上说的“梦遗滑精”。啊呀!这可咋办哩?他从未经历过,一种害羞、恐惧、紧张而又不可名状的心态使他不知所措。但有一点使他认定:不能再同父母住在一起了。
第二天,曾源瞅着他妈略微有空,撒谎说最近课程重,作业多,我想一个人挪到小北房住,也好安安静静复习功课。”
曾源妈先是不答应儿子长这么大,从来都和父母住在一起,猛地离开,不习惯,也不放心。后来觉得儿子的想法不无道理,便答应找他爸商量后再说。没想到他爸坚决不同意,理由有两条:一是另烧一个炕,另点一盏灯,开销太大;二是孩子还小,夜半三更生了病,起了火咋办?曾源妈一想也是,尤其是后一条,果真出了那方面的事,后悔也来不及,遂作罢。
正是在这种情势下,在征得其父母同意后,从上初二开始,曾源搬到学校做了住校生。之所以双方能达成“协议”,各有各的想法:曾源想的是获得“自由”;父母认为住了校,有老师管教,家里放心,也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