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燕姐,我们的‘孔明灯’落到你的房顶上了一”曾源说。
“啥?破洋灯落到我的房上!你们还嫌我倒霉得不够怎么的?”吴燕燕听人说过,这种灯落到谁家宅院,对主人不吉利。本来行将媳灭的怒火,重又燃起,不过她心里有谱:曾源如同自家弟弟似的,自然要另眼看待;房上的鲁家娃子是妹妹的同班同学,全家人一向对他印象不错,也得给人家留下面子;她对贾成龙的养父贾茂林当年对自己的母亲欲行不轨和其他诸多劣迹知之甚多,一向鄙夷、仇视其人。此刻,她借题发挥,将落到自己身上的晦气一古脑儿拽到贾家儿子头上。她聪明地找到了兴师问罪的理由:“贾家娃子,你听我说,你比他们两个岁数大,你是师哥,懂得的道理应该比他们两个多’你们一起做坏事,我不找你找谁?你放明白点,别学你老子那一套仗势欺人,吃五谷不干人事!回去说给你老子听,姑奶奶我不怕,往后我有个三灾八难什么的,都是你这贼儿子给我送来瘟神,我要找你老子算账,他算什么东西!”
吴燕燕怒气难消,吴影影怕姐姐再甩出更难听的话,不好收场,便走到吴燕燕身边,扶住她的肩膀,娇嗔地说姐,你好厉害,你看你把人家吓得大气儿也不敢出,好歹人家都是我的同学,我求求你,不要让我们下不了台嘛,姐!”
吴燕燕向来吃软不吃硬,柔能克刚,经不住妹妹几句软绵绵的央求话给她降了温,散了气,爱怜地在吴影影的脸蛋上戳了一指头:“死女子,数你会讨好男娃娃,羞不羞!”
“姐,你一一”吴影影娇羞地噘起小嘴。
曾源和贾成龙接应鲁强国下了房,将梯子抬回原位,拿着忍辱负重、付出了不小代价取回的洋灯的残骸向街门口走去。吴影影一路小跑追过来给他们开门、送行。不知是何心思所驱使,临出门时,她伸出纤细的小手,轻轻拍拂去鲁强国下房时沾在背上的灰尘。她这略含爱抚的举动,使鲁强国领略温柔,贾成龙产生妒忌,曾源木然。吴影影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不禁脸一红,低下了头。
经此一番折腾,三个初中生结伴放“孔明灯”的兴致全没了。贾成龙心里凉中加着几分苦涩,鲁强国平添一丝前所未有的朦胧,不可名状又挥之不去。曾源心里倒没有什么异样的感觉,他是个猴性子,兴趣跟着热闹处转,没个消停的时候。
这天吃过晌午饭,他爸告诉他:今年的灯节格外红火,城里各寺庙、各家商号都下了大工夫办灯幔,办游街灯;四乡的社火要进城献艺,赛个高低。大家都图个欢乐喜庆,估计烟花爆竹销路看好。今晚准你上灯会玩耍一趟,从明晚开始一一曾源爸捣着指头一面算一面说:“十三、十四、十五,从明晚开始三个晚上你去街口卖烟花爆竹,货我给你准备好了,三个晚上下来,赚了来年的学费,我看不成问题。”
曾源对父亲的聪明和通情达理,感到高兴,更为今年的灯节自己能先睹为快而迫不及待。
曾源约了鲁强国、贾成龙和李平善一起去观灯。
四个伙伴从南到东,再由东到北,顺次观看各主要寺庙办的灯幔。有钟离寺,城隍庙,普陀寺,文昌宫,庙谷子等处,各神庙大都将大殿中间的门扇卸掉,将特制的灯幔,由几十块小窗框拼成,窗框一律糊上白绫,浆过,画上成套故事画,有《西游记》、《封神榜》、《三国演义》等,每幅画都有简要文字说明,每块窗框后点一盏油灯照亮画面,供人们夜间观赏。
鲁强国、贾成龙和李平善三人被《西游记》和《封神榜》的人物、故事所吸引,议论猴长、猪短,笑谈雷震子、土行孙的怪模样,大本领;曾源则对《三国演义》情有独钟,看得最仔细,被曹操、诸葛亮、周瑜等过人的谋略所倾倒,虽佩服备至,却对灯幔中提供的内容不满足。他暗下决心,近期内一定设法找一部《三国演义》看一遍,胜似走马观灯。
归途中主要是游街灯:什字路口和大商号门前都有专门制作的灯架,一架连着一架,构成街衢,每个灯架上挂一对方纱灯,每一条街的灯上画一套连环画,主要取材于连台本戏和著名折子戏。
这天晚上四个伙伴主要是观看灯幔和游街灯,顾不上看社火和逛夜市,这只有留待以后再说,反正加上正月十六,还有四个晚上哩。
从正月十三日夜开始,曾源去新街口摆夜摊,专卖烟花爆竹。那个年代,南安城里还没电灯,点油灯又怕火星子引燃爆竹,曾源干脆不点灯,靠吆喝招揽顾客,况且左右屋檐下都挂着灯,不致于拿错货、收错钱。曾源经过腊月里集市上的“洗礼”做生意,扯开嗓门吆喝已经很老道了,没啥不好意思,况且又是黑夜,只闻其声,不见其人,更不怕伤了中学生的面子,许多买主都是被他吆喝来的。
尤其是那种叫做“涕涕金”的小烟花,价廉物美,又不怕伤人,最是得宠于男女幼童,卖得很快。之所以叫它“涕涕金”,因为这种小烟花,制作简单,用绵纸裁成长条,像卷莫合烟般卷上火药,成长条状,后端用桨糊粘死,前端折头不让火药漏出即可。使用时将前端像焚香一样点燃,便一路走,一路冒金花,并发出涕涕金似的轻微声音。这玩艺儿要害在配好火药硫黄、芒硝、木炭三者的比例要恰到好处,比例不当,要么燃烧缓慢,不冒火花,要么燃起来像导火线,很快燃尽,稍有不慎,还烫伤手,出危险。曾源他爸制作的“涕涕金”得之于祖传,技术上乘,购者争先,卖出很快。加上其他大小爆竹,三个晚上下来,生意颇为可观,赚回半年的学费绰绰有余。
4正月十六,是元宵节的余韵、尾声、延长期。白天黑夜都很热闹,更何况是八年抗战之后的第一个新春元宵佳节的最后一天,说它难能可贵,名符其实。敌机轰炸远离,灯火管制取消,胜利者的狂欢心态被纵情释放和渲泄。将这年元宵节的热闹和欢乐推到了极致。
白天,主要是观看各家高跷队献艺。曾源约了表弟李平善和好友鲁强国,三个结伴,串街走巷,逐队观看,分享这元宵节最后的欢乐。
城乡的高跷队后来都要在县府大队、大商号门前和十字街头轮番表演。观众除了看阵容、化装、角色等整体面貌外,还看踩跷艺技,主要是观赏“髙跷扑蝶”者的水平。这一节目一般由一位扮相俊美的旦角踩跷舞动一条如渔竿般柔软、弹性好的竹竿。竿梢拴一彩蝶,不停地上下左右“飞舞”,其时,扮演一白胡子老头者踩跷而来,看到“蝴蝶飞舞状”,欣喜若狂,不遗余力,追逐蝴蝶,急欲将这只可爱的蝴蝶捉住。其间,“老者”踩在高跷上前倾后翻,左扑右闪,劈叉坐地,上下腾挪,纵身疾起,做出各种优美、惊险的舞蹈动作。眼看他双手一掬就要捉住“蝴蝶”,然而“蝴蝶”喜欢飞舞在自由的天地里,随着执竿美女的轻盈舞姿,“蝴蝶”复又脱手了。高跷上的精彩舞蹈,刻画出老者在生机益然的春天里对生活的热爱和“蝴蝶”的活泼、逗人。明媚的春天在向人们招手了。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
民国三十五年正月十六之夜,一轮满月高挂在无垠的天际,清灰色的月光泻满这渭河边上的古城南安县的山川、城乡。
街市上华灯齐放,五光十色,卖汤圆的摊点随处可见,社火队的秧歌演唱,通宵达旦,游人如潮,观灯、看秧歌、吃元宵,尽情欢娱,万人空巷,热闹空前。
城郊十二家社火队纷纷进城表演,围观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社火表演一般分为三大板块,各显其能,竞相争雄。
起首的节目多为《黑虎赵爷打虎》。黑虎赵爷是当地民间称呼,相传他姓赵名公明,又名赵玄坛,尊称“赵公元帅”,是道教所奉的财神。黑面,浓须,头戴铁冠,手执钢鞭,身跨黑虎。民间传说他能驱雷避电,除瘟禳灾,主持公道,求财如意。社火队的“黑虎赵爷”即按此塑造,又在其铁冠下眉梢处贴有折叠过的黄表纸,更显得威严而富有神秘色彩。
扮演“黑虎”者用“黑色虎皮”道具包装。表演过程:先是“黑虎”在场子里翻滚扑腾,大显虎威;稍后,赵公明执“钢鞭”登场,与“黑虎”搏斗一一主要显示“黑虎”的凶猛、腾挪翻滚技巧;“黑虎赵爷”则显示其威严、强大、神圣和战无不胜,最后“赵公元帅”降服“黑虎”并跨“黑虎”凯旋而归。
接下来是“文场”—一听“膏药匠”耍贫嘴。各社火队里都有一个戴毡帽,翻穿皮袄,腰系围裙,画白鼻梁,手撑“膏药伞伞上画有膏药状各色圆坨)的被称做“膏药匠”的角色,类似马戏团的丑角。其插科打诨,即兴逗乐,时而颂贤崇孝,时而针砭时弊,戏谑中笑谈人生,颇受观众的欢迎。这一角色并非常人所能胜任,多是社火队里类似导演之类的大把式,不仅要嘴巧,更要肚子里有“货”。
最后的重头戏当属演出各种“秧歌剧”。自然是要看舞龙、逗狮工夫,坐花轿、跑旱船的好不好看,男女主角的演唱水平如何?演出的秧歌剧段子多是喜庆团圆和诙谐幽默的小节目,如《花亭相会》、《小放牛》等,最为逗乐的是《张连卖布》,通过剧中人张连的自述,自嘲揭示和挞伐赌徒心态。唱词滑稽有趣,例如张连向他老婆起誓戒赌,唱道:我张连到后来再把钱耍,到了那十冬腊月雷把头抓;我张连到后来再把钱耍,死在了高山顶鳖把血哂。“十冬腊月打雷”,“高山顶上来鳖”,都是“子虚乌有”的大话、假话,刻画赌徒心理人木三分,不无警示作用。
曾源等三人一行,在社火队最集中的县府大院观看一个多钟头,眼中所见,虽然大同小异,但因今年各地办社火舍得投入,动手早,排练时间长,倒也各有千秋,不乏精彩演出。
当晚9时多,曾源他们离开县府大院,一路谈论灯节奇观和秧歌闹剧,兴致勃勃地来到西街,正是最红火的时候。华灯似锦,游人如潮,爆竹声声,烟花重重,管弦悠场,歌舞升平。秧歌场地的演唱声与观光者的喧闹、嘈杂声融汇在一起,组成喜庆的交响,不夜的狂欢。
突然,叭叭叭几声清脆的枪声从不远处传来,其声近似鞭炮声,却比鞭炮声深沉、凄厉,令人不寒而栗!
“哪里打枪?”
“不会吧,今晚到处放炮仗,哪来的枪声?”
人们紧张地议论着,猜测着,莫衷一是。
男孩子好奇,易冲动,曾源等三人快步向枪声处探视,走不多远,忽见前面的人群乱作一团,响起急促的呼喊声、惊叫声和孩子们尖厉的哭声。整个西街陷入惊恐慌乱之中,不久便波及全城,警方宣布全城戒严,游人作鸟兽散。
消息不胫而走,人们很快得知:县警察局便衣队队长朱某、外号“猪骨头”被不速之客击毙。百姓们暗地里拍手称快;官员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失魂落魄,方寸大乱。真乃是:歌舞烟花庆升平,于无声处响惊雷!
南安县警察局便衣队长朱某,心毒手辣,滥杀无辜’作恶多端,老百姓痛恨、仇视他,背地里叫他“猪骨头”。1943年至1946年期间,“猪骨头”秉承其主子的旨意,到处密布罗网,疯狂追捕民变领导骨干毛荣三等人’气焰十分嚣张。
1945年底,已在陇东加人中共的毛荣三从平凉回到陇右,根据有关方面的意见,与另两名领导骨干郭化如、杨友柏研究决定干掉“猪骨头”,为民除害,震慑敌人。
干掉“猪骨头”的重任交给了智勇双全的郭化如。有关准备工作紧张而严密地进行着。
春节期间,郭化如在陇渭山区隐蔽,养精蓄锐。到了正月十三晚上,他带了两名助手,由渭西山区来到南安城北约十华里处的一户“自己人”家里。次日和正月十五日,两次化装进城,对城内情况做了详细调查,得知十六日晚上城郊有十二家社火队进城在县府大院竞相献艺。据此,郭化如决定趁此机会去执行除害任务。于是十五日下午郭化如一行三人隐蔽在北关里的一个朋友家里,当晚混在一家社火队人群中进了城,对“猪骨头”的办公地点、住宿宅院分别进行了最后一次侦察。一切准备就绪,次曰晚,郭化如等三人擦拭好武器,压足子弹,随社火队一同到县府大院内。
其时,已有八九家社火队汇聚在一起,县府办来人忙于接待。经多处査找,不见“猪骨头”其人。郭化如迅速带领他的两名助手在大门外警戒,带了另一名助手直奔西街“猪骨头”的姘妇家,留下一名助手进人院内,见一中年妇人站在院子里,气急败坏,连哭带骂。原来她正是“猪骨头”的老婆,得知丈夫又在姘头处鬼混,醋性大发。闹上门来,弄得“猪骨头”很狼狈。郭化如随机应变,装作“猪骨头”的熟人,在院子里喊了一声老朱在家吗?”“猪骨头”顺声应道谁呀?”并伸出头来朝外观望。还没有等他看清来人的模样,眨眼间,郭化如二人一个箭步已站在了“猪骨头”面前,两只大张机头的驳壳枪逼住了“猪骨头”的脑门,吓得他直打哆嗦。郭化如义正辞严喝道猪骨头,你坑害了多少无辜的百姓,你双手沾满了穷人的鲜血,今天我代表受害群众和人民来惩办你。”话音未落,双枪齐鸣,“猪骨头”脑袋开花,血浆四溅,当场毙命。
屋子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扑通一声跪地求饶。郭化如说:“与你无干,不用害怕,今后你应该找个好人去过日子。”
郭化如一行三人,趁乱出城,隐人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