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源和鲁强国说起曲健老师家的《打狗歌》在同学们中广为流传一事,由于年龄、阅历方面的差距,不便深谈,曲健笑了笑说那都是过去的一幕,老掉牙了。”师生三人又谈了一些往事、近闻,曾源问曲健曲老师,你在省上听到董敏老师的消息没有?同学们很想他。”曲健说董老师报名参加青年军,随军开到汉口,没过多久,抗战胜利了,军队就地复员,董老师考取西南联大,这所大学不久便迁回南京,他就一直在南京读书,大概今年暑期毕业。”
“董老师真不简单!”两个孩子对董敏老师的聪明才智和勤奋精神佩服备至。
从曲健屋里出来,曾源又拉鲁强国一道去给北屋里的三太婆拜年。曾源从小就讨三太婆喜欢,今日专程来给她拜年,老人甚是欣慰,拿出干鲜果品和糖块,盛情款待二位小客人,又问及曾源父母的近况,曾源一一作了回答。坐了一会儿,两个少年很有礼貌地向老人辞别。
那个年代,从初一到十五,一般都是走亲访友,吃喝玩乐。
从初三起,一周左右的时间里,很多时候,曾源常与鲁强国、李平善相约在一起玩,有时贾成龙也来入伍。贾成龙年长两岁,又因他家常与三教九流之辈往来,见识广,点子多,自然成为四个伙伴之中的“领头羊”:先是串城里庙宇,看进香还愿百态,听老者讲神话故事;继而到城隍庙戏楼后台,看白戏,窥视旦角化装,寻找刺激;后来他们的兴趣集中到带有赌博性质的“击钱标”的游戏上。有两种玩法:一种比较简单、直接,贴墙摞数枚麻钱或铜板(一般由玩者平摊作底),参赛者依次在三至五米外用一个被麦芽糖黏连在一起的“钱墩子”向钱标投击,击中者钱标尽归其所有,由输家掏钱再立标再玩;另一种玩法较为复杂,先在地上画一个直经约1米的圆圈,圆心处放钱标,参与者依次在圈外二三米外用“钱墩子”投击钱标,谁先将钱标击倒,钱币散落圈内,再在圈外规定位置仍用“钱墩子”逐个敲击散落的钱币,敲出圈外者归己’若击空,顺次再来,最后以击出圈外钱币的数量论输赢。这种游戏,好的一面是可以锻炼视力和手臂的灵巧度,且肢体活动量大,含有较多健身体育成分;另一面,毋庸讳言,它是一种赌博。
正月里人闲夜又长,无处消遣,贾成龙又领曾源他们去观看大人们“码牛九”,打麻将,由于玩法复杂,一时三刻也学不会,引不起兴趣。后又领他们到“玩单双”的地方,这玩艺儿简单、直接,输赢一瞬间,一看就会,极富刺激性和吸引力。贾成龙当场下了几“宝”,赢了法币十几元,看得曾源三个眼馋手痒,纷纷掏腰包下注,结果是先赢后输。辛辛苦苦癒头拜年挣来的压岁钱,除了交由父母代管的部分外,装在自己口袋里的几个钱所剩无几,又是心疼又感晦气,悻悻而归。
从正月初九“天帝诞辰”之日起,南安城里最大的庙宇“天庆观”灯火通明’香烟缭绕,祭天敬神,烧香还愿络绎不绝。从当日开始,欢庆“元宵节”的各种活动便投人紧张准备之中:扎灯笼,搭灯架,排练秧歌等,紧锣密鼓展开,热闹处甚多,把曾源一伙从一度着了迷的赌场吸引了过来。具有更大吸引力的是唱“秧歌铙子”和放“孔明灯”。秧歌铙子是群众喜闻乐见的一种民间通俗小唱,是由传统的“太平歌”沉积、演化而来。唱腔高亢雄促,婉转悠扬,具有浓郁的西部风味。歌词多取材于历史、小说、民间故事,讴歌真善美,鞭挞假恶丑,劝善规过、倾诉民心、褒贬现实。秧歌铙子的流传无正规唱本,全凭口授手抄’代代相传,或临场动议现编现唱的“即兴之作”。演唱时只用锣、鼓、钹、铙等打击乐器伴奏,尤其是铙子声,不设台子,不用道具,不需化装,不分歌手和听众,大家随地围成一圈,一阵激昂的打击乐过门儿之后,自由接唱,或相互对答,各显其能,各得其乐,热情友善,轻松和谐,久聚不散。
“铙子”是铜制打击乐器钹的一种,“铙”字,标准音读,当地口音读为,于是就成了“秧歌叫子”或“秧歌酵子”,其意似乎都相通。称“叫子”意为呼唤秧歌早日登场;称“酵子”,猛如发面的酵头,起催化作用,催出一个灯海人潮的“元宵节”。秧歌铙子犹如开台锣鼓,起劲的“妙秧歌”,“妙”出太平,“妙”出欢乐。
正月十一傍晚,曾源、鲁强国和贾成龙三人来到大井巷口唱秧歌铙子处看热闹。锣鼓点子欢快而紧凑,一阵紧似一阵,锣鼓响处聚集着越来越多的人群,其中以青壮年居多。歌者或唱或和或作对歌,内容丰富,形式活泼。谁要是对唱失败,听众喝倒彩,其人多是在夜色中悄悄溜走;当然对得好的,也会被人群给以热烈的掌声。
曾源、鲁强国、贾成龙三个中学生挤进人群,听歌者独唱或对唱,对答“十二月花名”,“南安八景”,“二十四孝”等传统段子,虽有几分热闹’但味道平平,多落俗套。忽然,人头涌动,呼声迭起:“杨把式来了,杨把式来了!”被称做“杨把式”的人是二十七八岁年纪的小个子男子,其人是近年来秧歌铙子场上的佼佼者。他平时在牲畜广场当经济人,做着“袖筒里过钱”的买卖。他上学不多,读书不少,平时喜欢收集民间传说,市井故事,加上脑瓜子灵,又有一副好嗓子,故而成为秧歌铙子场上叫得响、压得住台的大把式。
锣鼓声紧催,听者竖耳屏息。杨把式干咳两声,调调嗓子,唱了一出“十三红”的新段子,赞颂包括关羽、赵匡胤等古代名人名将在内的“红脸汉子”的伟绩。歌词生动顺畅,嗓音洪亮清晰,博得满堂彩。杨把式并未就此罢休,转而向别人挑战,于是锣鼓声又起’杨把式接唱:“我出题目请人对’谁来唱一段十三黑?”
冷场片刻,接着是窃窃私语,但无人站出来应战。其实曾源心里并不服气,词儿已在肚子里编就一大半,只是有点怯场,不敢出头。贾成龙捅了他一把,催他上场,鲁强国也给他打气、鼓劲上,怕什么?”
曾源爱读历史小说,又看过不少连台本戏,对古代名人故事知之较多,又擅长作文,此刻有伙伴鼓励,遂将心一横,拍马上阵,爽然应战:
锣莫要打来鼓要催,听我唱一段十三黑
人群里顿时安静下来,尽管曾源是个无名小辈,声音有点颤抖且带有几分童声,但毕竟打破了僵局,人们还是报以鼓励的掌声。
曾源越唱越好,听众频频点头。
第三黑,楚汉争,
霸王征战跨乌骓,
力拔山兮气盖世,
别姬乌江你怪谁?
第四黑,猛张飞,
喝断当阳威名垂。
义释颜彦前开道,
芦花荡里周郎归。
第五黑,勇敬德,
跨海征东军中帅。
背鞭月下访白袍,
应梦贤弟薛仁贵。
第六黑,开封尹,
包龙图断案悬明镜。
铜铡之下无冤鬼,
除暴安良为百姓。
第七黑,黑李逵,
板斧在手政不平。
忠义堂前一声吼,
谁害百姓我杀谁。
曾源一段“十三黑”唱出了精彩,唱出了气魄,唱来了喝彩声,连杨把式也走过来拍着他的肩膀夸奖他:“后生可畏,一点儿不假!”
元宵灯节临近,秧歌铙子潮落,曾源和他的伙伴们又着迷放“孔明灯”。
“孔明灯”,当地人也叫它“洋灯”,却是泊来品的诠释。相传系三国诸葛亮发明,用于军中讯号联络。这种灯利用热气球原理制成:用麻纸糊成尖头圆锥状,形似火箭第一节,高约一米半至两米,上端开口,下端大口边沿扎十宇交叉的细铁丝,在铁丝架上放置厚厚一叠黄表纸,纸层中洒樟脑粉,用清油浸透,点燃后即浓烟飞腾,灯内很快产生热气。此时由两人将灯的下沿平按在地上,待轻烟胀满,抬手上送,“孔明灯”便腾空而起扶摇直上,为夜空平添一颗“新星”。
曾源等三少年,往年都是旁观别人制作和施放“孔明灯”,今年成了中学生,当仁不让,自己动手。贾成龙自告奋勇,制灯原料由他供给,鲁强国扎圈糊纸制作灯把式,曾源给他们作助手。正月十二下午,三人同心协力,尽管大小返工有多次,最终还是在他们自己手里制成一架真正的“孔明灯”。
夜幕降临,三个初中生将自制的“孔明灯”搬到街头一块平地上。贾成龙点燃灯内浸过油、撒过樟脑粉的黄表纸,立时浓烟滚滚,鲁强国和曾源急忙贴地按紧灯口边沿。过了几分钟,灯内充满热气,灯的顶端摆动了,鲁强国和曾源松开手就势往上一送,“孔明灯”飞向天空,越升越高,时明时暗,如星星眨眼;随风飘移,似流星划过长空。围观的孩子们呼啸着、追逐着,猜测着,等待着灯落何方,热闹非凡。
当地有个说法:洋灯落谁家谁家要倒霉,对其颇为忌讳,再者,小伙子们要登门索灯,就可能与宅主发生争执,吵闹、围观的顽童们推波助澜,起哄取乐。
曾源他们的这架“孔明灯”升空后,起初随着轻微的小南风缓缓向北飘移,没过多久,斜喇喇刮过一阵西北风把北移的灯又推向东南方向,愈来离始发站愈近,看得也愈真切。猛然间栽下来,不偏不斜,正落在影影家后院的一间房顶上。
三个初中生玩得兴致正浓,眼看着辛辛苦苦忙了一下午的“作品”就这么报销了,真舍不得,收回骨架另糊一个不大费事’可是大正月上人家的房犯忌着哩,不取回来又于心不甘。三个少年大眼瞪小眼思谋了一会儿,鲁强国对曾源和贾成龙说:“你们两家都是吴影影家的邻居,去给人家说个情,兴许能让我们取回来。”曾源推辞说你跟吴影影是同班同学,好说话,还是你去。”实际上他是觉得有点害臊,不想去。鲁强国说:“她爸,她妈,还有她姐,俺都不熟,要不贾成龙你去,你见得世面多,不怯场。”“不,不,不,我跟她们家的人也不熟,还是曾源去最合适。”贾成龙因有她养母向吴家试探性地提亲遭拒绝一事,处境尴尬,故而力主曾源去交涉。
“去就去吧,爽快点,再别拿作了。”鲁强国催促曾源打头阵。
二比一,少数服从多数,曾源觉得再不去,太不仗义了,遂硬着头皮去敲门。
“谁呀?”开门的是吴影影,她穿一件新做的英丹士林面料的上装,黑色喇叭裙,粉红衬衫,纤腰素可,亭亭玉立。齐耳剪发,头上用鹅黄色的绒线绳扎了一个蝴蝶结,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迎春花。
“是我。”曾源小声应道。
“哟,是曾源。”吴影影打亮手电筒,光柱射到他的脸上,打趣说,“你不是给我们家拜过年了嘛,怎么?没招待好,讨账来了,莫急,我让我妈给你搓麻食子吃总行了吧。”她抿嘴偷笑,有意损他。在同龄男孩子中,她只同曾源逗趣,因为两家关系非比一般,她又是他的“姐姐”。
“人家有急事,没工夫跟你逗嘴。”
“急火火地,啥事情嘛?”
“灯房顶上——”曾源觉得不好开口,三言两语又说不明白’心里有点乱,嘴上嗫嗫嚅嚅,“我们来了三个人,后面还有两个。”他往身后的黑影里一指你看”
吴影影把手电光移向曾源身后,这才发现后面的两人是鲁强国和贾成龙,很不好意思,羞怯地说:“你们来了,快进屋坐。”
“不去了,不去了。”鲁强国觉得事出唐突,不便打扰主家,贾成龙则是更不自在。
曾源如此这般说明来意。
吴影影心想爸爸到别人家打麻将去了,妈妈好说话,遂有了主意:“你们稍等一会儿,我去去就来。”她回屋去给她妈打了个招呼,她妈对女儿一向言听计从,再说又有曾源和鲁强国上门,都是影影要好的同学,不能不给人家面子。遂吩咐女儿你快去帮他们取东西,我去烧菜,忙完了请他们进屋坐坐’大正月里,莫要慢待了人家。”她妈对来人中有贾家的儿子在内,显得相当大度,因为那些恩恩怨怨都是属于父辈之间的事,与小辈无干。
吴影影领命而去,有恃无恐,欢迎三位男生进宅人户。
“孔明灯”残骸落在东房的瓦愣上。吴影影又是打手电、领路、搬凳子,又是帮忙抬梯子,热情支持,全力配合。鲁强国手脚麻利,抢先登梯爬上房顶,贾成龙与曾源扶着梯子在下面接应。工作进行得挺顺利,不大工夫,灯的残骸找到了,只是往回走准备下屋顶时因房脊陡,又是黑夜,无意中将一片瓦踢翻,瓦碰瓦发出刺耳的响声。这一下捅了乱子,惹恼了一位姑奶奶,谁?吴影影的姐姐吴燕燕。原来她过完初四就从曾源家北屋搬回娘家住了,正好就住在这间屋子里。此刻她正躺在炕上小憩,隐隐听到房顶上有脚步移动,没过多久,忽然又听到一声怪响,她猛地翻起身,披了一件花棉祅,推开门站到廊檐下,看到一个男孩正要从房顶上下来,另外两个男孩在下面扶着梯子。她一下子火了,喝道:“你们要干啥?大正月里上房揭瓦,闹得人家不得安生,你们是贼娃子还是土匪?哪里来的?你们也太欺负人了!”
吴燕燕面容樵悴,病恹恹的,大概是由于发怒上火,两腮泛起红晕,骂人时弯起秀眉,别是一番风韵。漂亮女人发火也漂亮。过春节没给她带来多少欢愉,烦、怨、惆怅之情反倒添了不少。这工夫,她发现眼前这三个半大不小的男孩被吓得萎萎缩缩,不敢抬头,心里便软了下来,略带嗔怪地问:“你们是谁家的娃子?”
“姐一是曾源他们一一”吴影影站在墙根底下,怯生生地,蚊子哼哼般应了一声。
吴燕燕抬头细看:房上房下的三个男孩都看清楚了,全都认识,遂又问:“你们上房干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