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过年好像是孩子们的专利,大人们则感到流年似水,岁月催人老,岁月流转太快了,转眼又是一年!孩子似乎迫不急待,老觉得一个月一个月过得太慢了,好不容易盼到腊月,春节硬是姗姗来迟,越是盼,越是慢。曾源依然未蜕尽孩童心理,盼过年盼的主要还是穿新衣,戴新帽’收压岁钱,吃火锅,以及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过年气息”和无尽的欢乐。
今年过年大异于往年。在曾源看来至少有三件事前所未有:第一,抗战胜利,万民欢腾;第二,自己考进中学,见得世面大了;第三,帮助父亲卖年货,能顶个大人用了。他感觉得出父亲对他的表现是满意的。果然父母对他恩宠有加:往年过年给他准备的都是一双新鞋,一条蓝土布裤子,今年多了一件青斜布制服,衣服上做了三个口袋,跟曲健老师穿的制服一个式样;压岁钱也比往年多了一倍;还有格外犒赏,父亲在制作最后一批炮仗时,特意为他做成十枚加料大炮仗。更使他没有料到的是往年除夕祭祖器皿准备和供献年夜饭诸事,父亲历来事必躬亲,从不让毛手毛脚的娃娃们搭手,今年破了先例,主动让儿子给他打下手,这大概是卖年货期间,儿子经过“考验”的缘故吧。
曾源妈在厨房里忙着准备年夜饭,切拼盘,装火锅,炒热菜,摆了大半案板,都是她一个人唱独角戏,忙得不可开交。
曾祥福领着儿子曾滬,双双更衣、净手之后,由外而内地准备敬神祭祖诸事:先张贴了街门上的门神和春联,然后在土地爷和灶王爷的神龛处贴上黄表以示祭祀,又在院子中央摆放祭天的供桌和香;这才进人室内做更为复杂的祭祖准备。
曾源爸把供桌的桌面和四周仔细擦拭一遍,再开启神主堂、坐纸〔将要烧化的纸钱摆放在神主牌前边),又将铜香炉、蜡台一一擦过,摆正位置。然后从柜子上的笔筒里取出钥匙开锁,揭开立柜,取出桌裙一条,抖展开来,红绸绿绫相衬映,鲜艳夺目,光彩照人,这要算是曾源家最豁亮的装饰品了。一年当中也只有除夕祭祖、祝福之时才派用场,平时都是隐居柜中,“长在深闺人未识”。
曾源帮他爸将桌裙系在供桌上,看到父亲又从柜子里取出四个薄如纸、细如玉的精制陶瓷碟子摆在供桌上,再从柜里一只盛过饼干的铁匣子里取出八只同样精细的酒杯。曾源跑过去原本想帮忙’用小手在铁匣子里一掏,一把抓出四五个银元,不禁呀一声惊叫,他爸大约是脑子里想什么事,没在意,忽然发觉儿子发现了他的秘密,大为光火,一把打在儿子的手上,骂道你的爪子痒了?谁叫你到处乱翻?”曾源急忙抽回手站立挨训。这时候炕那边传来不满三岁的清娃的叫唤声:“哥,我尿尿哩。”
曾源妈是这个家最忙的人,生下清娃断奶后,孩子哭闹时常顾不上哄,也没时间抱。这孩子长得白白净净,圆圆的脸,大大的眼睛,招人喜欢。曾源放学在家时,遇到弟弟哭闹,他便抱他、背他、哄他、逗他,给他擦泪、换尿布,因此缘故,弟弟对哥哥很亲、很友好,尿急了或想要什么东西,不呼爹叫娘,而是喊哥哥,曾源这里有求必应,日子长了,彼此都习以为常。天暖和的时候,小清娃也是怪捣蛋的,父母和哥哥干啥事,他都爰跟前跟后地插手、掺和,一不小心,不是把茶杯掉在地上摔碎,就是把脸盆一脚踩翻,弄得满地是水,连鞋带袜子全湿掉,吓得他哇哇大哭,不知如何是好。眼下是寒冬腊月,实在太冷了,他只好乖乖坐在热炕上呆着,不敢下炕来乱掺和。这会儿实在尿憋得不行了,所以才一迭连声地叫哥哥。
“还不快去,甭叫尿湿了被子。”老子瞪了儿子一眼。
曾源连忙跑过去了,用他爸的一件旧棉袄包住弟弟,抱他到院子里的墙脚下撒完尿,重又将他抱回炕上,用挂在清娃胸前的“专用布”给他揩干净鼻涕,用小被儿将他的腿脚捂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冰糖(这是他收拾供品时打下的埋伏),嘎崩咬下来一块塞到弟弟嘴里,小清娃高兴得眉飞色舞,扭动着身子,张扬着双臂撒欢儿。
曾源安顿好弟弟,复又跑过来给他爸当下手继续做祭祀的准备工作。父亲一会儿让他搬这取那,一会儿派他去厨房或院子里做这做那,马不停蹄,直忙到把该做的事做完,做满意。‘夜幕降临,准备就绪,于是除夕之夜的祭祀、祝福活动正式开始。一家之长曾祥福在前引领,长子曾源端着香盘紧随其后,他妈抱着小清娃压后。全家四口人跪在地上,焚香、化表’虔诚叩拜,依次祭天、祭土、祭灶,祈祷诸神保佑全家来年消灾避祸,吉祥如意。
祭祖当属除夕祭祀活动的高潮。蜡台上点燃一对红烛,供桌上乃至整个堂屋被映照得红彤彤,亮堂堂,桌裙更加鲜艳夺目,列祖列宗灵位背后墙壁上悬挂的“中堂”和“条幅”,经前不久大扫除时细心拂去灰尘,在除夕夜的烛光里更显得墨迹飘逸、苍劲而又立意高远。
这是一幅陇右一位书法名家的行草手迹,那还是前年曾祥福去丰谷县扫墓期间,请杨家亲戚帮忙,付2块银元的“润笔费”才得到的,已成为家中最值钱、最高雅的珍藏品。
中堂书杜牧的一首七言绝句《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年坐茇枫林晚,葙叮豇了一乃祀。
对联取王维一首五言律诗《山居秋瞑》中的两句:
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
此时此刻,“年”的象征年”的气息都集中到供桌上了:香烟缭绕,烛光闪闪,祭品七碟八碗,五颜六色,错落有致,居中的火锅咕咚咕咚地翻滚着,飘溢出诱人的香味。
地上的铜火盆里,木炭火燃烧正旺,火苗欢快地跳跃着,热情的火光把除夕之夜映照得温暖而安祥。
该有的都有了,该做的都做了。这年的除夕之夜,在曾祥福的一生里是最惬意、最辉煌的一个夜晚;也是儿子曾源的记忆里最难忘、最富天伦之乐的一个夜晚。
由一家之主曾祥福焚香、化表主祭,家人依次叩拜,祈祷。曾源妈硬让小儿子清娃伏在地上给列祖列宗叩头,小清娃早已睡意朦胧,迷迷糊糊,只是在妈妈的硬性操作下完成了除夕之夜的叩拜。她心想:拜过了就好,拜过了神灵就会给娃娃赐福。
祭祀告一段落,接下来是燃放喜庆鞭炮,这事儿自然由曾源当“主角”,他爸当“导演”,他妈抱着弟弟当“观众”。曾源点着香头儿分别在大门口,院子里点燃两串鞭炮,又在两地分别燃放了他爸为他特制的大炮仗“二起响”。一时间,院里院外,噼噼啪啪,嘣嘣叭叭,星火明灭,炮仗皮纷飞,融人此起彼伏的全城除夕庆典的交响。气氛热烈极了,小清娃在妈妈的怀里高兴得直拍小手儿。
忽然,小北房里传出女人的抽泣声。曾源和他的父母都知道是吴燕燕的哭声。当地习俗出嫁女儿不得在娘家过除夕,事前两家商定挪出北房给吴燕燕暂住。傍晚时曾源看到吴燕燕夹着个包袱进了小北房,谁也没招她惹她,她怎么哭起来了?曾源对他妈说:“妈,我去看看燕燕姐姐,过年了,她怎么哭起来了?”他妈说:“你莫去打扰她,你让她哭去。”说着话她抹了一把泪眼,她为吴燕燕的不幸遭遇,落下了同情之泪。
当地过大年,约定成俗的规矩,年夜饭多是吃长面,祭祖的供品要等到次日早晨才能享用。吃长面意在福寿长长,当然面的臊子勾兑,要比平常精致、高档得多。吃除夕长面一定要剩一点,意在年年有余。吃毕年夜饭,父母要给儿女散发压岁钱,今年过年可算“吉庆有余”。曾祥福喜在心头,出手大方,给了大儿子曾源5块银元;给了小儿子曾清两块银元。这些压岁钱,多数由他们的妈妈代为保管,将来用于曾源的学费开支和小哥俩的零花钱。
还有一件艰难而又非办不可的事挑水。曾祥福挑水桶,儿子曾源提一只小灯笼供照明。父子俩去共同完成除夕之夜的最后一项工程。当时南安城内水源匮乏,尽管水井不少,却是井深水不旺,遇到年节底下,水位下降而用水倍增’除夕之夜各家都要挑存四天过年的用水,这就大大增加了挑水的紧张程度。文庙街一带居民用水,都要到往返约两公里的“小井”上去挑。这“小井”位于西南方向低于地平面约三十几米处,井深约八至十米,没有安辘轳,靠人力用小木桶或栲栳汲水后用力拽上来倒入大桶。平日里人少水旺时,汲取二三栲栳便能盛满一桶;在这拥挤的除夕之夜,栲栳下底汲水再拽上来要往返十几次甚至几十次,因为每次汲在栲栳里的水只有一点点。一担水汲满两大桶可得大费周折。寒冬腊月,滴水成冰,井口四周的木框被长年累月无数井绳上下摩擦出一道道深槽都冻上了冰,使汲水时井绳送上拉下减少了阻力,然而人多水少,又带给人们力气和时间上更大的消耗。
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打满一担水。曾源打着灯笼在前边引路,他爸挑起担儿甩开步子’不慌不忙爬上八十多米的陡坡,放下担歇歇,擦擦汗,身子一蹲扶担子上肩,一气挑回家。如此往返两趟,总算把水缸添满。
该干的活都干完了,全家人上炕围着火盆守岁。小清娃早已在热炕上熟睡,曾源依然沉浸在欢乐和兴奋之中,毫无睡意。过了零点,父子俩来到院中“放旺火”,曾源妈抱着半睡半醒的小清娃,站立一旁观火。“放旺火”实际也是一种祭祀活动,“旺火”堆是用麦秸、老扫帚等扎成的圆锥体,放置院中点燃,火趁风力,烈焰腾空,竹节爆裂,真正的红红火火。火燃烧得越旺越吉利,越欢乐,象征着新的—年人财两旺,全家欢乐。大火烧完,灰烬闪烁,曾源兴冲冲地跑过来,牵着妈妈的手走过火堆,跟在爸爸身后,跨越火堆数次,表示把晦气全烧光了,新的一年吉祥如意!
鸡叫头遍,曾源跟他爸去东南方向约1公里的“天庆观俗名天爷庙)敬神、祈祷,“迎喜神”,返回家中时早已疲惫不堪,一家人倒头就睡起来,早已艳阳高照,喜雀喳喳,爆竹连天。
全家人起床沐浴后,再次焚香化表、叩头祈祷。然后将火锅点燃,将其他菜肴加热,一起端放到炕桌上,全家共享正月初一的丰盛早餐,还烫了一壶酒,阖家吃饭,其乐融融,过年的味道,好极了。
2当地惯例,正月初一要给同宗嫡亲和至家亲朋拜年。同宗无人,至亲也只剩下曾源的二舅李秉孝一家。曾源家的人,每年正月初一,都要去李秉孝家拜年。
李秉孝在东巷旧居将三叔养老送终后,于去年夏天迁到塔寺巷新居。这地方是他倾其多年积蓄买下的,房院甚是破旧,又花了些钱略加整修就搬过来了。
这天离家前,曾源妈给两个孩子换上新衣、新鞋,又将自己炸的油果子、丸子和干鲜果品装了一竹篮交丈夫提上,她锁上家门,手抱小儿子清娃,跟在后面,一道向塔寺巷走去。
此刻小清娃睡足饭饱’精神得很。妈妈是小脚女人,步履蹒跚,小家伙嫌走得慢又不愿受拘束,便挣脱妈妈的手,跑到曾源面前伸出小手要哥哥抱他。曾源本想自由自在沿街观光、玩耍,不愿添个累赘,说:“不要缠我,你自己走。”他爸瞪了他一眼:“快抱上他走,你光顾你自己。”曾源无奈’只好听命。
一路之上,行人稀少,偶有熟人路遇,都要互相拜年:晚辈要向长辈当街叩拜,平辈则互相揖手、祝福。据说在有的乡村,在新的一年里熟人首次见面,哪怕已经过了端阳节,也要揖手行礼,问一声“过年好”,足见这年礼的厚重了。
街间巷尾有几处卖小吃的,几乎都是“甜蜜枣”和“粉鱼儿”这种醒酒、消腻的酸凉清淡食物。
“小馋猫”清娃要吃沙锅里炖的“甜蜜枣”。大年初一尽量满足孩子的要求,曾祥福当即买了一碗带汁的“甜蜜枣”交给妻子喂给清娃吃;又给曾源一碗“粉鱼儿”,这种形似蝌蚪,实质是凉粉的小吃,酸、辣、凉俱全,别有风味,曾源沾了弟弟的光,坐享其成,乐在其中。
行至新街口,看到一群孩子围观一个卖“哈哈笑”的小摊。买到手的小孩高兴地呱哒呱哒吹个不停。这是一种高温下吹制而成的玻璃制品,极薄极轻,形似喇叭,将其细管含在嘴里一吸一吹,便发出呱哒呱哒的声音,稍有不慎,用气不当,就会将它吹破,掉在地上,粉身碎骨。
小清娃看到别的孩子玩“哈哈笑”,缠着妈妈给他也买一个,他妈给他爸丢了个眼色,曾祥福便给小儿子挑了一个。清娃拿在手里,由于衣服穿得厚,手脚不甚灵便’没吹儿口,就从手里滑脱掉在地上摔碎了。急得他哇哇哭叫,曾源在一旁拍手唱起了“哈哈笑”儿歌:“哈哈笑,哈哈笑,跌到地上没人要,娃娃哭闹,大人笑,骗娃娃的家伙又来了。”
小清娃又哭又跺脚,进而倒地撒泼打滚。曾源是个机灵鬼,惹哭哄笑的本事齐备,他知道弟弟听他的,便哄他道:“别哭了,快过来,哥哥背你走,前头去看耍猴儿的去了。”
到了他二舅家,按规矩行过拜年大礼,客主双方给甥、侄们给过压岁钱,曾源便拉了表弟李平善放炮仗玩耍去了。
自从曾源升人中学,两姑表弟兄,除了一年中有数的几次“走亲戚”时得以相聚外,平时见面的机会很少,今日相见,分外亲热。平善的个头蹿高了半个头,已是五年级学生,虎头虎脑的长相未变,憨劲儿却出脱了许多。
小清娃看到两个哥哥一道去玩,硬是不跟女娃娃比他大一岁年届四岁的小表姐桂桂一起玩,偏偏要与两个哥为伍,这大概也是“男子汉脾气”吧。曾源怕给自己和表弟添麻烦,拒绝接受。妈妈心疼小儿子’连忙说情:“你们走了他急得慌,领就领上吧,放炮仗离远点,莫要吓着他,伤着他,玩困了就把他送回来。”甩不掉,没办法,只好带着这个累赘。娃娃走后,大人们一面喝茶,一面叙话,说了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曾祥福问及曾源他大舅李秉忠的近况,李秉孝说:“大哥一直关在死牢里,如今更是体弱多病,怕是熬不过今年夏天,唉!”
大家心里酸酸的,曾源妈又问:“二哥,他碎舅有讯吗?”李秉孝展开眉梢,脸露笑容你说人真是各有各的活法,没想到秉义他还活得旺旺的。腊月头上来过一封信,说他在驻宝鸡的队伍上干事。信上还说他不混出个人样儿不回来见我,志气不小哩!这事本想早就告诉你们,腊月里太忙没顾上,今天说给你们,算是迎上喜神了。”
曾源妈问及大哥的独生女儿玲玲的情况,二嫂说好着哩,去年嫁过去后,女婿对他好,公婆也都喜欢,娃娃也算苦到头了。”
“人世间的事,总是有喜有忧,有得有失。人到世上走一回,都不容易。”曾祥福感叹地说。至爱亲朋,又是过大年,酒逢知己,尽欢而散。曾祥福全家人归去时已是繁星满天,万家灯火。
正月初二,吃毕早饭,曾源先是到隔壁吴影影家拜年,坐了不大一会儿,便去春家巷约上鲁强国一道去给放寒假回家过年来的曲健老师拜年。曲健的妻子多年无生育,见到从小在身边长大的曾源分外亲热,一迭连声地叫源娃,快过来,婶婶看看你,你都长这么高了。”一面说一面用她那软绵绵的小手拉住曾源的手,曾源便不好意思。曲老师夫人端出点心、油果、干鲜果品给两个孩子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