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对母亲敬佩有加。在他心目中,妈妈虽然不识字,但她记性好,悟性高,说话、做事通情达理,让他心服口服。
记得在他搬去住校的那一学期,由于集体宿舍湿潮、卫生条件差,不久便染上了讨厌的疥疮,浑身奇痒,到处起泡,苦不堪言。当时,由于社会卫生水准低下和家境贫寒,不仅将青霉素这样的特效药视做“天上之物”,就连一般黄胺类药物也不敢问津。后来只得用硫横配熊油涂抹患处。虽一度有所缓解但未能根治,发展到最后,腰眼处结了两颗李子般大的脓疮,疼痛难忍,行动不便又无钱去看医生。元计可施之际,妈妈挺身而出。她煮了一条毛巾备用,让儿子伏在她的膝下,她眼一闭,心一横,硬是一口接一口将两只疮吸干,后又用煮过的毛巾热敷去毒消肿,最后用一条干净布经腰护住伤口。操作完毕,母子双双汗流满面。数日后伤口结了痂,病痛痊愈。
曾源从神思遐想中重新回到现实,由碎舅想到二舅,不禁计上心来说:“妈,你快去把我二舅请来,我大最佩服我二舅哩。”
曾源妈喜不自禁:“对呀,好主意,我咋忘掉了,倒是我的源娃想到了,你二舅没白疼你。”
曾源妈于当天后晌回娘家将自家发生的伤心事对二哥李秉孝讲一遍,求二哥给出个主意。
李秉孝凝眉苦思良久,说:“你先回去,今晚我去你们那边去,咱们一起合计合计。
当晚李秉孝提了两包点心来到妹夫家。
曾祥福眼里露着男子汉绝望的目光,溢满了忧伤和无奈。他实在承受不了如此沉重的打击。
“他姑父,你躺你的。”李秉孝盘腿坐在炕上说,“天大的事,饭总要吃,你别想不开呀!”
“二哥呀,我这命好苦哇,破船偏逢连阴雨,如今还有啥活头?”曾祥福两行清泪滚下面颊。
曾源妈抱着小儿子清娃唏嘘陪哭。
李秉孝也为妹夫的不幸遭遇伤怀,眼眶里热热的,然而他心里明白,此刻不需要眼泪,而是需要亲人的理解和鼓励,需要重新找回生活的自信和跌倒后重新爬起来的勇气。
李秉孝说:“他姑父,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对钱这东西,不可一味地割舍不得,要想得开,挺得住。退一步说,总比民国十八年强多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要跟自己过不去。”
“二哥呀,这可是伤筋断骨,这一闷根把我打得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了!”曾祥福不住地摇头。
“要为娃娃们着想,要给全家人长精神。”李秉孝安慰说,“他姑父,人是五谷的精神,好歹你得吃饭,过几天身子骨硬朗点,打起精神看干点什么,把来年的岁月熬过去,到了后半年兴许会好点儿,咱们再想办法。你放心,你哪一天揭不开锅,断了顿了,你们都过我那边去,有我一碗饭吃,分给你们半碗,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哩……”
直到这时候,曾祥福才发现二哥的气色远不如从前了,看来他自家的生意和生活也并非是那么顺心,可他心里还是牵挂着别人,这使曾祥福十分感动。
李秉孝离去时给妹夫家留下了2块银元。
曾祥福振作起精神,歇商务农。他用李秉孝给的钱给家里籴了能吃两个月的口粮,剩下的钱买了一些茶种籽和小农具,利用冬春空闲时间抓紧备耕:平田整地,筑埂开畦,将院子东面的空地和后坑荒地重新开垦出来,又及时垫圈、掏粪,积了一大堆有机肥料,决心拿出当年在杨家亲戚家种菜的本领“向土地爷讨生活”。
儿子曾源也确实变成了一个懂事明理,有志气的少年:给家中去小井上汲水和排水的活全由他包下来;利用星期天和假期,跋山涉水,往返十多里打柴,挖烟叶根,扫“填坟用来烧炕用的衰草、枯叶等为家中提供和积攒过冬取暖用的“廉价能源”。穷人的孩子会当家,曾源说到做到。由于是远途取薪,或背或挑,负担沉重,常常累得汗流浃背,气喘嘘嘘,他都咬牙硬撑着’苦在筋骨,乐在心中。
青黄不接季节’昼长夜短,人不耐饿,曾源正值“吃长饭”的年岁,“半大小子,吃死老子”,饭量比过去大多了;他爸成天干地里活,饭量自然也是可观,家中四口人吃着三个人的饭。曾源妈的克己付出早就是习以为常,每顿饭她都是最后吃,稠的都捞给三个男子汉,锅底上剩下一点清汤寡水,留在碗里,抓一把炒面搅成糊糊,半饥半饱,凑合一顿,聊胜于无罢了。有时候中午饭断了顿,怕耽误儿子的学习,她就打发曾源到他二舅家去“挤”一顿饭吃,舅舅和舅妈总是给外甥留稠的。表弟李平善硬把自己碗里的肉星星捞在表哥的碗里,连只有四五岁的表妹,也从自己小碗里刨饭给大哥哥。血浓于水,亲情融融,使曾源感到无限温暖。
常言道“马瘦毛长,人穷志短”,曾源却是“穷且益坚,不坠凌云之志”。家境贫寒并未改变曾源乐观向上的生活态度,反倒成为他当仁不让,暗地里使劲的驱动力。从初二下学期以来,曾源的学习成绩突飞猛进:语文、英语原本基础扎实。如今更上一层,多年来拉他“后腿”的数学,也是大大地开窍了。通过《代数》课中“因式分解”等部分习题的大量演练,独立完成作业,培养了学数学的兴趣。升人初三后,学习《平面几何》,诸多“定理”的因果演绎,解题中严密的推理判断,锻炼了他的“逻辑嗅觉”和“透视目光”。使他的思维方式增加了不少理性色彩。他的数学学习成绩已在全班名列前茅。一些未讲的新课习题,他靠自己的钻研常常超前完成。他还常被数学老师指名到黑板前做解题示范,同学们艳羡地夸他是数学老师的“得意门生”。
清明节过后,连着几场春雨,菜地上一天一个样。后院东墙底下种的都是细菜,此时,春韭、小葱、水萝卜、菠菜、芹菜、莞萝等,嫩闪闪,绿油油,露着笑脸;茄子、辣子开始伸展茎叶,扬花、结实;西葫芦伸腰扯蔓爬上地埂,在它那又绿又厚的叶子缝里钻出一朵朵金黄鲜艳的花朵。地头上三年前栽种的一棵杏树,一棵花椒树,如今都沾了蔬菜们的水肥之光,枝繁叶茂,长势挺拔。杏树上结满了葡萄蛋子般大小的绿杏儿,花椒树也正在扬花,把花椒树叶作调味品早已成为家常便饭。
后坑洼地上种植的大白菜、包白菜,几畦洋芋和烟叶,苗齐苗壮,长势喜人。
曾祥福家重新看到了希望。在秋后的收获季节里,家中新鲜菜不断,同时现长现卖,不断有小量进益,贴补家中生活。更使曾祥福夫妇欣慰的是他们的大儿子曾源以第二名的优异成绩考入高中,真可谓锦上添花。
升入高中后,原来上初三时的甲、乙两班变成了单班。许多熟悉的面孔不见了,不少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班上,这真是应了《三国演义》上的那句名言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与曾源一道升人高一的老同学有四人:鲁强国名列第三,汪继丰名列第十,叶曼玲名列第十八名,在录取的5名新生中都在中上之列;未能上高中的两名:贾成龙落榜,吴影影做了人妾。
吴影影辍学出阁使鲁强国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但并不感到突然。还是在初中毕业考试结束的那天下午,他在收拾书包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人在他的作文本里夹了一封信,他打开一看,原来是吴影影写给他的一首别离诗,情意缠绵,哀婉动人:
同窗六载情意真,命运多舛意念灰。
今生不能结连理,但愿来世比翼飞。
鲁强国怅然若失,顿感揪心似的伤怀。他知道被毒瘾缠身的吴影影的父亲只给她一年的宽限,有此结局是意料中的事。尽管真情难舍,不忍心让心爱的姑娘去为人妾,但他毕竟还是个孩子,又面临升学的压力,只能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听任命运的摆布。
贾成龙的脑子不笨,心眼儿满稠,只是不肯用功读书,却热衷于慕虚荣,学钻营,追逐男女欢爱。在他的“国文笔记”本上,不像别的同学那样抄录一些有名的诗词范文或谤语、格言、座右铭之类,尽抄一些能反映他的心态和追求的奇谈怪论,充满庸俗的市检气息。不知他从何处抄来这样一首“顺口溜”,令人作呕一笔好字,两句京腔,三张文凭,四季衣服,五官端正,亲显要,七加二分(银元),八面玲珑,九(久)出风头,十(实)在脸厚。”
贾成龙字写得还可以,其他条款或多或少都沾点边,唯有这“五官端正”是“等外品”,“三张文凭”相去甚远。
一年前,叶曼玲的父亲因出车祸身亡,全家一度陷人悲痛绝望之中,贾成龙趁虚而入,向叶曼玲及其家人大献殷勤,一度博得他们的好感。贾成龙得寸进尺,钻空子调戏、骚扰,甚至欲强行做爱,惹恼了叶曼玲母女。其时,叶家正好获得一笔不小的人身保险费和抚恤金,家中经济来源有了保证,叶母决心抚养三个孩子成才,以慰亡夫在天之灵。叶曼玲立志学习有成,为母争气。
贾成龙遭到叶家的拒绝。叶曼玲警告他:如若再来纠缠,她便向校方告发,没有你的好果子吃。贾成龙偷鸡不成反蚀一把米,在班上臭哄哄的,这次升学考试又名落孙山,他便来了个“三十六计走为上”。他妈娘家有个远房堂叔在省城宪兵队上当了个小头目,去年过年期间还见过面。贾成龙的养父贾茂林为了给自家多留条路子,早有攀附之意,这次儿子落榜想出去投奔他,正合养父的心意,于是便精选了自家腌制的一对“猪大腿”作晋见礼物’搭乘一辆“黄鱼车”前往省城。
曾源多年的密友汪继丰有了不小的变化,原因是他的叔叔汪志良已成为中共陇右地下党的党员,在其影响下,汪继丰的头脑里似乎多了几分政治,学业也大有长进,贪玩又多情的孩子气减去许多。一个时期里他与曾源之间的某种暖昧关系,受理智和条件的制约而结束了。他们将这种甜蜜的情感冻结于心底。在日常的学习与生活中他俩依旧是志同道合的挚友。
同学们都在成长之中,变化之中,思考之中,开始求索真理,品味人生。
高一学生中,品学兼优,引人注目的学子,首推升学考试名列第一的章希贤。从外表看,他相貌平平,衣着朴素,有点土里土气。他之所以在班里被同学们“另眼看待”:一是他的年龄要比一般同学大四五岁到七八岁,加上长相老气,在班上理所当然的是“长者”;二是他的学习成绩无可争议的是全班第不是几门课而是全部课程,不是偶然而是经常状态。不仅一般同学望尘莫及,就连名列第二的曾源和第三名的鲁强国也与之相去甚远。因此缘由,同学们当面尊称他“老夫子”,背地里戏称他“章老汉”。
曾源出于敬佩,很愿意接近章希贤,做习题时,常主动与他切磋。高一的国文课比初中教材的古文比例大为增加,遇有疑难处求教于他,经“老夫子”启迪、指点,果然得以融汇贯通,获益非浅。由此,两人渐成相知、相近的学友。
对于这位师兄何以如此学识出众又何以这般年纪才上高一?曾源困惑莫解而又甚感兴趣,几次想问又不便开口。
一个偶然的机会,使曾源走近这位“新科状元”,原来他有着一番常人所没有的坎坷经历和锲而不舍的顽强精神。
这天下午,曾源奉母命去对门裴善人家归还借他家砸调料的“姜窝子”,进了裴家院子,在去后面园子的偏门附近,与章希贤不期而遇,双方都露出诧异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