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尤锋见自己竟睡在林芳菲的车里。他摇下车窗,望到远处浑浊的江面,一声声“呜呜——”的汽笛划破江面。
车里只有他一个人,该死,第一回见面的人,就死乞白赖睡在人家车里。万一王行长问起来,更说不清道不明了。尤锋看到,车后座一只大大的羽毛球拍,一些零乱的大包小包礼品盒,一只卡通招财猫稳稳蹲在车前冲他招手,看来林姑娘是个标准财迷。
眼看手表快八点,林芳菲不知道去了哪里。
“尤经理,我林芳菲,麻烦你睡醒了把车开到梅林来。”滴——,一条手机短信进来。这个思维奇怪的林芳菲,竟把我放在露天。昨天晚上我做什么了,她做什么了?尤锋只记得昨夜睡得特别香甜,这么多天,一直为程晓莺的事儿纠结得睡不下,终于逮着个整夜好觉,将车开向梅林证券。尤锋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迷离惝恍的清晨,他不仅将车开到梅林证券;经此之后,他的生命和一个叫林芳菲的女人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为她始,为她终。而这一切,在那个清晨,他什么都没有想到。
六年后,他开车送怀孕的妻子林芳菲去梅林上班。刚做产检的医生提醒说,公司的这样紧张节奏的工作非常不适合孕妇,最好能够休息安胎。尤锋开始为难起来,如果林芳菲安胎休假,岗位怕是很难保住;若不安胎调理,林芳菲目前的身体状况,孩子怕是保不住。在这个两难的选择中,一路上班的路上,两人沉默了。
“怎么办?李医生的意思,我看最好是辞职保胎。”久久,林芳菲经过一番思考,镇定地说。
“让我再想想,我再问问我妈——”,尤锋含糊过去。
“这份工作我做了六年了,确实到了疲惫期。等孩子出生之后,还可以重出江湖。”林芳菲似乎很有信心。
“孩子确实是最重要的。我们都三十岁了。”尤锋一个急拐弯,车子平稳地停在梅林证券门口。
送完妻子,半小时后,他提前和王行长请了假,去一家茶餐厅见程晓莺。
六年前,他决心和程晓莺一刀两断后,一年前再见程晓莺,她像鸽子一样快活。那回,程晓莺特意穿了件粉红的绒线衫,来大华银行楼下等他。见到她宛若小女孩一样的打扮,尤锋觉得,程晓莺永远是他心目中的女孩儿的样子。程晓莺和林芳菲完全不一样,林芳菲是温婉的白玫瑰,而程晓莺则是活泼的红玫瑰。虽然,这两朵玫瑰,他母亲都不喜欢。
程晓莺告诉他,她考上公务员了,可以不依靠男人养活自己了。她还告诉他,离开他的五年里,她除了找了一个长期饭票,只做了一件事,不断地考各地的公务员,整整考了六年。尤锋觉得眼前的程晓莺,整个一个玛丽苏复活,眼前这个有着萝莉颜的柔弱女孩,竟有如此彪悍的人生。他不禁笑着问:“你的长期饭票怎么办?”程晓莺干脆利落地说:“他一个写程序的,跟我一样宅,当然不适合与我共度接下来的人生了,很简单,跟他SAYGOODBYE了。不然,我找你干嘛来?”
尤锋觉得,程晓莺就是这样一个坦白得出奇的女人,但却有致命吸引力。
尤锋问她,程晓莺你不缺穿不缺吃,干嘛跟公务员过不去。花六年做这样一件事,值得吗?
程晓莺想也没想,直接说,我觉得值得。我不考公务员,我这样的三流学历,我还能干嘛。
“为我妈一句话吗?”尤锋小心翼翼地问。
“这不仅是女人和女人之间的事,更是女人和男人之间的事。”程晓莺沉默了。尤锋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知道,所有成功男人的成功路上,总有一个女人滴下的朱砂痣,程晓莺便是他的第一颗朱砂痣。
来大华银行前,尤锋本科毕业去了城外的江城学院教书,那是所一所不知名的私立三流学院教书,他教经济学。
在江城学院,多是些如程晓莺这样的家境富裕的女孩子、男孩子为了镀个金,来混个文凭的。这些学生毕了业,基本回各自原籍,帮家里继续打理生意。校门外廉价而实惠的日租房、歌舞厅、KTV扎堆,稍有点姿色的女孩子周末都和一些富家子成双入对地进出。学校里,流传着一条不成文的潜规则,在江城学院,年轻男老师找富家女的恋爱最如火如荼。在这个荒郊野外堆砌起来的学院之中,每天都上演着一出出活色生香的秘恋。
尤锋当时住学校的单身宿舍,和其他年轻的男教师一样,他的宿舍也总有女学生不时来窜门。
从这所学院草台班子初创的时候,尤锋便来这里教书,薪水不高不低,养活一个人绰绰有余。最早留校的都是江城学院最早的一届毕业生,号称“江城帮”,尤锋不是江城学院毕业,他总是游离于圈子之外。他的家在城里,母亲四十岁就守了寡,在一所中学当教师,快退休了,他一周回一趟家看母亲。就在那会,程晓莺是他的学生,长得圆润润的,皮肤很白,在那个几乎没有人把心思放在学习上的班级里,程晓莺是为数不多学习成绩还不错的女学生。
尤锋也记不得什么时候开始和程晓莺谈起恋爱来的,大概是经隔壁哥们宋铁老师和女学生方晶晶结婚酒上介绍的。程晓莺和方晶晶是好姐妹,宋铁和尤锋住隔壁,就顺理成章地煞有介事谈起来了。
那时候,尤锋不知道女孩子什么样子才是好的,他觉得程晓莺处处顺着他心,对他满心崇拜,这就足够;按程晓莺的说法,她毕生的奋斗目标是“会暖床,求包养”,初听这句,尤锋算是见识了这些新新人类的大胆坦率,但他转念用他经济学老师的头脑一想,以他的经济实力,正好达到“包养”一个暖床的程晓莺,于是,他认为,程晓莺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便是在合适的时间出现的再合适不过的人。
程晓莺爱看电视剧,爱上网,但除了看书。“来江城学院的,基本都不是读书的料。这儿不是读书的地儿”,这是江城学院师生一致认可的事实,老师教得只求问心无愧,学生学得潇洒飘逸。但程晓莺不一样,她曾经有着专升本、考个好点学校的研究生这些梦想,但接连的几次失败过后,她彻底放弃,觉得只剩下最后一个目标供她发挥了,那便是考公务员。短短几年的考公路中,无数次南征北战的落榜,并没有打消她的志气。她决心考到三十五岁,“生命不息,奋斗不止”。尤锋第一次听到她在他的小宿舍里立下豪言壮语时,觉得程晓莺不是江城学院的学生,她是如此特别而与众不同。
她把公考之路当她人生的主菜,《心灵鸡汤》、《女人如何让自己优雅》等等各类励志书就是这道菜的佐料。她爱那些励志的句子,把他们如她的宠物兔子一样抄到她可爱的本子里,有的还加了小锁,连尤锋也不可以分享。兴致好的时候,她会挑选一两个诸如“做一个更好的自己”之类发到虚拟空间,“记得跟我互动哦”,程晓莺常撅着嘴说这句话,那时候,尤锋觉得她是他的小甜心,他会像孩子似的,对她各种老气横秋的小感慨、小抒情,一口气回上好几颗滚烫的红星,或可爱的卡通漫画。自然,程晓莺和方晶晶在网络世界里,是甜蜜的“老婆”“老公”,每天互相想到死那种。
一切美好在那个凄风苦雨天的“见光死”中灰飞烟灭。
在程晓莺三年级毕业的时候,尤锋二十七岁了,觉得该有个交代。他兴致勃勃地安排了一次程晓莺跟他寡母的见面。平时有些大条的程晓莺忽然动起了心思,她揣摩着老年妇女喜爱的衣着,觉得尤锋比他年长,要穿得成熟些,看上去更般配。
“江城学院?你们早就认识了?”尤母那天穿着一件棕黑的呢大衣,领口一圈宽宽黑毛,瘦削而雪白的面庞,气质很好,但眼睛里如看透了这个不谙世事的女孩子的一切秘密似的,开口并不友善。
“啊,妈妈,晓莺是快毕业前刚刚认识的。我们相处不错,就带她来看看你。”任尤锋在旁边如何粉饰,那个赤裸裸的现实一直在尤母脑中挥之不去。
“儿子,又没问你。还没娶回家呢,你这么兴冲冲地护着她干什么?”尤母脸上进而现出不悦的神色,“毕业了打算做什么工作呢?”
“阿姨,我在考公务员,我会一直考到考上为止。”
“哦?真是执着而奇怪的孩子。但考公务员也不是当饭吃的啊,何况你还是江城学院毕业的。我们外国语学校毕业的好多孩子后来也未必就能考上的。”尤妈妈看似格外温和的脸上有微笑有疼爱更有丝丝鄙夷。
他们三个人坐在面街的窗下,外面的行人匆匆赶路,密密的雨脚不住往窗玻璃上撞击。程晓莺再傻再天真,也听出了弦外之音。桌子底下,尤锋用一双温暖的双手紧紧握住了程晓莺冰冷的双手。
仍是当年那家茶餐厅,仍是临街的位置,仍是细雨蒙蒙的傍晚。程晓莺带着胜利者的骄傲,特意来向尤锋宣布了这个消息。一晃五年,尤锋觉得物是今非,这个消息与他毫无相干,只是,在那个同样的位置,他刻苦铭心地记得,曾经给过程晓莺多么温暖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