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阳软软铺开,如夏天的确良一般白,裹缠一排排黛色而高的树,引得周遭肉眼难辨的飞虫乱窜。
林芳菲望不见簌簌而落的叶,只闻到空气中一种叫暧昧的香气。
她用尖尖的银色皮鞋在地上划了一个又一个圈,舒子骏还没到。在校门口洁白的大理石前,林芳菲定定望了两眼:六年了,真快。
迎面一个高个子男生骑一辆蓝色山地车飞驰而过,林芳菲仿佛见到六年前的舒子骏。
“林芳菲,你迟到了,罚亲一百下!现在就开始,不许偷懒,一-二-三,不标准,重来!”
林芳菲脸不由烧了起来,以前怎么总是她迟到呢?
“林芳菲,我迟到了。”背后忽然飘来淡淡的草木香。
“罚——”林芳菲不知该罚什么好。
“罚一个久别的拥抱”,舒子骏微笑。林芳菲不由觉得,全世界都弥漫着这样清新的草木香,它叫重逢。
他们重逢在云南。
这间叫“停云之夕”的酒吧,没特别的地方,木质结构,草木扶疏,一个意境的名字而已。酒吧外,挑着破硬的古铜黄竹帘,斜雨就这样扎进。林芳菲觉得实在闷,顾不得夜色尚浅,回旅馆发点照片洗洗睡算了。迎面刮来一只超大号黄色牛仔帽,和一个女人的嗔怪:“舒子骏,你跑太快了啦——”。
舒子骏?只陪林芳菲哭只跟林芳菲笑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舒子骏?
那是个身量小小的女孩,小麦黄的肤色,漆黑长发;那双细亮亮的杏眼,生气也若在笑。“还给你还你帽子,不生气了啊。”舒子骏开了一小瓶啤酒,回身送帽子。
“又想醉一回?”小个子女孩裹着及地长披风,艳丽的玫瑰红,如古画上赭红的一点雨荷。
舒子笑着一把包起她,轻轻一带,如一只秋千晃到吧台,林芳菲好奇地勾头望去,只望到两只酒瓶口点点乱撞,在橙色碎绿交杂的灯光中,身后响起《拉斯维加斯的情人》。
林芳菲,你太没出息了,重名重姓,仅此而已。在心底叹完气,林芳菲转身准备走。
“罚,一定要罚,罚亲一百下!现在就开始,不许偷懒,一-二-三,不标准,重来!”林芳菲怔住了。
吧台那儿叫“舒子骏”的男人很快喝高,脸已如初绽的樱花。
她定一定神,步到吧台,轻轻对舒子骏说:“林芳菲,我迟到了。”没想到,舒子骏忽然沉沉扑向林芳菲,趴到她肩膀絮絮说:“要罚,一定要罚,罚亲一百下…。。”小个子女孩立刻欠身起来,对林芳菲有些抱歉似的说:“我男朋友酒量一向不好,还贪杯。”
尤锋却千杯不醉。
初次见尤锋,在一个同业间酒桌。林芳菲所在的梅林证券,跟尤锋所在的大华银行,共同承销一家交通控股国企债券。作为主承销商的大华银行,尤锋和副行长亲自出马,陪对方老总喝光了两白一红。尤锋喝酒确实在行,边喝边谈酒。尤锋忽然对众人说:“哎,你们说日本的清酒是用什么做的?”
有猜高粱的,有猜的大豆的,有猜葡萄的,林芳菲也以为是水果酒,随口说:“不会是橄榄吧,清幽幽的。”“林小姐真有想象力”,尤锋爽朗大笑。接着,尤锋公布答案:大米!众人长长地“噢——”了一声,尤锋自顾自抿了一口,冲林芳菲俏皮地眨了眨眼。
林芳菲心领神会,不知是酒精作用还是其他,半边脸蛋不觉上了一片红晕。
这时,大华银行的副行长王长春年约四十,喝得醉眼熏熏的,起身晃晃悠悠来到林芳菲面前说:“来,美女一杯,我两杯。”林芳菲尴尬又不暇退让,准备硬着头皮喝下去。忽然,旁边的尤锋拉了拉副行的衣角,轻轻说:“老大,来电话!”王长春懒得回头,粗粗的手臂一个回甩:“啰嗦,没看见正跟美女交杯嘛。让电话再响一会儿——”。林芳菲见这情势,满满一杯五粮液在眼皮底下晃悠悠地闪,准备硬着头皮见底儿算了,她深呼吸一口,接过酒杯。
“今朝有酒今朝醉——好”“到你了,老宋”。“劝君更尽一杯酒”,“老宋这个雅”。“浊酒一杯家万里”“有这句吗,有吗”“有的有的,喝-喝——”“啊,啊,那个,将近酒,杯莫停——”“好,我们继续喝——”,尤锋和一桌人哄酒,见大伙喝得热火朝天,王长春远远听到,忍不住来了句:“葡萄美酒夜光杯——”,尤锋立刻走上前来,大声说:“老大,这个美,要喝要喝。”王长春连连摆手说:“哪有对上来的喝的。”尤锋笑说:“老大,我们的游戏规则是对上来的自己先干为尽,我赔一杯。冲动是魔鬼啊,哈哈。”王长春见今天喝得没了章法,自己手上的酒杯已在林芳菲手里,不知道怎么办好。尤锋眼疾手快,借着半醉,迅速拿了杯子给王行斟满,自己取过林芳菲手上的满杯一饮为尽。
王长春这算是看明白了。尤锋一杯下肚,继续说:“将近酒,杯莫停——”。
林芳菲开车送尤锋回大华银行。车快到大华银行门口,见一个高高身量的女孩儿,戴着绒绒球的围巾帽,来来回回地踱步。王长春忽然酒醒,眼尖,对尤锋说:“小尤,你的小女朋友又来等你了啊。”没想到坐副驾的尤锋却对林芳菲轻轻说:“帮忙掉个头。”林芳菲满腹狐疑,一个右转弯,从后视镜见到女孩气得恨恨地直跺脚。
“小尤啊,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怜香惜玉都不懂的哇。”王长春边说边拿眼瞟向林芳菲,又继续问:“林小姐,入行多久了哇,业务很精的。”“刚一年,还有很多向前辈学习的地方。”林芳菲漫不经心地说。
“那和我们小尤差不多啊。职场经验不以时间衡量,你看我们小尤,才一年多,早就独当一面了。你们年轻人前途不可限量。”王长春慢慢完全清醒过来,讲话也越来越拿起了平日腔调。
林芳菲和尤锋都忍不住想笑。不一会,王长春指指闹市区一栋住宅让下车,等王长春下车后,尤锋便侧过头靠着车窗呼呼大睡了。林芳菲仔细看了看尤锋的侧脸,棱角分明,嘴角上扬,非常帅气;此时的尤锋,完全没了酒桌上的神采奕奕,显得疲惫的样子,睡得如婴儿一般恬静。念在酒桌上给自己挡酒,林芳菲不忍打扰了他短暂的睡眠,将车子开到江边透透夜风。
刚到大桥码头,林芳菲自己先下车在江边走走,她想起大四的时候,她和闺蜜夏菲儿约了舒子骏几个半夜从学校来走大桥码头,走了一夜,走回学校,天已大亮。他们几个同学一路念着米兰昆德拉、杜拉斯,其中刚子在桥墩子上即兴掏出铅笔,写了一首诗《致我们一公里长的青春》:
晨曦走了,桥墩凉如月。
这场春宴,终归散了。
一公里的青春跳跃,
踩了一夜。
林芳菲仔细寻找,竟然一年前刚子的亲笔题诗仍在。她忽然感慨万千起来,望向西天,又一个晨曦将至。不可否认地,她的脑海现出一个英俊男人的身影——舒子骏。此时的舒子骏,还在他国的实验室,做着他永远做不完的实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