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是这么一座复杂的城市,它在吧,你总觉得它冷漠,无情,多少次走到重复的街上都觉得陌生。可你离开它,又好像有什么心情放在那里了,需要你回去浇灌,去让它开出花来。
冬日里裹着大棉袄,在凛冽的寒风里冲进热腾腾的羊蝎子店,羊肉都是最有嚼劲又不腻的肋巴条,蘸上麻油和芝麻酱,再要上两瓶北京二锅头和北冰洋汽水,在口沫喷溅里听外地老乡们聊聊家长里短。
铅灰色的瓦墙上挂着大红灯笼,虽未到年关,已有了新年的气象。
小店内人声鼎沸,小店外也是热闹得犹如逛庙会的景象:抱着冰糖葫芦的老头,红艳艳的冰糖葫芦上挂着黄稠的糖丝,一边吆喝着冰糖葫芦咧,一边赶路;地铁站口,大铝锅里糊着大苞米,拾一个揣兜里,就像随身带了个小暖炉;流浪猫瞪着宝石色的眼珠子,被人群匆匆的脚步,吓得一激灵,跳到了光秃秃的梧桐树下,一会儿就没了影儿。
北京的风,不像南方的风,绕在身上粘兮兮的,北方的风直截痛快,把瓦檐上的蒿草吹得东摇西晃……公交车排着长龙,碾碎积雪,虽车多人多,抬头却还是能看到空旷的天,两边的高楼并没有阴了视线。有人跺着脚,耳朵上带着嘻哈青年的大耳机。有姑娘穿着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的复古花裙、带垫肩的印花衬衣、高腰扩脚裤、邮差包,长卷发捋向右肩。操着京片子的大爷大妈们,笑吟吟地打着招呼,提着挂了冰霜的蔬菜水果,注视着一辆又一辆装着“纸片人”
的公交车驶进车站。人群像炸开锅了似的跑向站牌,在推搡和咒骂里挤上了车;一辆车蹒跚着开走了,一辆车又压到了黄线上,然后掉出一群乌泱泱的面孔颓然的人们,四散到城市的各个角落里……
这是北京的冬,车窗里反射着路灯的光晕,时而有三两只麻雀跳下树干,在小区的空地上捡拾遗漏的吃食。天空不见了白鸽,但胡同里似乎还回荡着“呼儿呼儿”的鸽哨。复兴门、西直门、阜成门、前门……地铁里女声声调平平地一站站报着,人群像被筛子筛出去一样一茬茬地更替,没有人在乎在另一个人身上曾发生或正在发生着怎样的故事。
有人提着箱子,拐过东四十条胡同,北新街的卤煮摊和7—11便利店,大街上随处可见随时在告别的年轻人。也有农民工提着纤维袋,袋口露出棉胎的一脚,穿着军绿色的解放靴,怀下是冻得脸庞彤红的孩子,孩子被炸成狗穗花似的香肠吸引,欲走未走地看着。钟鼓楼已不再报时,但岁月仍继续走:低矮的平房四合院里堆着花盆和自行车,槐树杈上的鸟笼盖着黑布,饮水盆上还黏着根褐白相间的羽毛。大清早五六点的光景,路边小摊硕大面饼的香味儿就飘散出来。要三两根炸得酥脆的焦圈,一碗外地人要捏着鼻子喝的酸豆汁儿,再从自家的酱缸里掏出个胖滚滚的大酱菜,切丝、洒在稀饭里,呼啦啦地喝到肚子里。多冷的天气,都有了暖意。
朱瓦红墙的故宫里,永远有游客不倦的惊叹声。西单和动物园的立交桥下,小贩们提着黑塑料袋子,在没有指挥的马路上攒成了一堆,就快速而慢悠地跑向了另一条街。
这就是北京,忙碌而又悠闲的北京。你可以把时间挤成苞米谷子,一粒粒数着度过,你也可以把时间拉成揪片子,一股气地赶着度过。
总有人抱怨北京空气不好、交通拥堵,生存压力大,但若离开了北京,又都会感慨地说,在那里,我有归属感,北京是我的第二个故乡。北京人忒多了,但就是因为忒多的人,也造就了不惊不怪的大气,管你是在地铁里为抢座打得掐肉扯头发,还是裸奔在天桥下;管你是穿着大裤衩,踩个大凉拖的老外,还是油漆味未散的民工;管你是古着嘻哈英伦摇滚文艺二逼普通,还是开宝马奥迪金链缠身家财万贯,你在他人的眼里不过是一秒就忘的风景。来过北京的人,都有种渗到骨子里的不慌乱。就像一只猫已游过了大海,你再把它淹回澡盆里,它也仅是高傲而冷漠地望着你。
北京的大,足以隐藏一个人的毛病,那些在家乡会受别人另眼看待的毛病,在北京都可以一一表现出来。北京是一座怪胎与精英齐备的城市,而区分怪胎和精英的办法就是——天晓得?你可以选择在这扎张口闭口必是成功学的优异人士圈子,也可以盘个腿,坐在地铁站口或胡同口,或三里屯、前海后海的酒吧里,砸吧砸吧烟,要上扎啤烤串,听听歌、吹吹相声,做把胡同串子,或就是听路人们呼哧呼哧地吵架、聊天、搂着脖子吧嗒吧嗒的接吻声,鼻子里冒出一缕缕白烟,也是好的。
外地人都想住一下北京的胡同,北京的美从来不是灯火璀璨的高楼大厦,也不是来去如风的车水马龙。挑一个午后,坐在大杂院的阳光里逗下嗅着花香的猫,和路口的老大爷们下两三盘棋,和北京的大妈们唠嗑,在层层浸染的红色藤蔓和玉兰梨花香里逛逛公园、遛遛弯……
老话说“北京城有名的胡同三千六,没名儿的胡同赛牛毛”,到而今满打满算北京留下来的胡同也超不过一千五百条。陈凯歌的短剧《百花深处》里,老北京城中,一条已经不复存在的老胡同,在导演镜头下成为了无力补救的遗憾。随着风铃、狮头门闩、老街坊们的散去,北平已不再是老舍和梁实秋散文里的,那个街上有杂耍吆喝,一碗炒肝都能感受到世事的变迁,戏园子里真有戏曲大师的北平了,只有奔波在两地一线的人,还偶尔能在静谧的赶路深夜,和八九点钟太阳的光斑照到榕树叶上时,想起——呵,这才是我梦见过的北京。
老北京人说,胡同可能是蒙古语“忽洞格”的音译——水井的意思。1980年前房子还规整些,然后大家都盖小棚小厨房,就成大杂院了。俗语“天井鱼缸柿子树、肥猫瘦狗胖丫头”,大杂院里一般都有花草,一般也没啥名贵的,但侍弄的人都很精心。春夏季节,丁香忍冬玉簪花各种香气隐隐袭来。也有搭棚子种葫芦丝瓜豆角的,连吃带看。房顶上经常会有猫,还有黄鼠狼,夏天树上的“吊死鬼儿”可以吓唬人(槐树上的虫子,春天的时候吐丝掉下来,青色的)。有调皮的人就逮这“吊死鬼儿”往人衣服里扔,或三五成群上树揪桑叶养蚕、撸桑椹儿、打枣儿……传统老房子的窗户不是玻璃的,所以冬天的时候要糊纸,夏天要换纱。夏天时地会潮,还有土鳖(黑褐色圆形昆虫,正面是个硬壳,像甲虫一样,背面像蟑螂,在墙角潮湿的地方待着)会爬出来。暴雨时候,檐子上的水落下来,宛如水帘。冬天来了要准备炉子,买烟筒,装烟筒,风斗,挖坑储大白菜,一家买二百多斤存着。
早先的北京还有沙尘暴和烧煤油炉子,每年冬天北京都会下没膝的雪,晚上一家人吃完饭,从南锣鼓巷走到荷花市场处遛弯。南锣鼓巷过去有个酱油厂,周围都是酱油味,有些小孩不情愿地嘟着嘴被家人唤出,拿个空碗去合作社买一毛钱的黄酱,觉得无趣了,就找上大院的几个秃小子,弹球儿、拍洋画儿、砍包儿、踢锅儿,或者趴在张自忠路老段府边上那一对儿狮子上滑滑梯,狮子那时给人磨得那叫一个油光水滑!不像现在灰土土的,活像赝品。
住在胡同里的一般是两类人,一种是土生土长的老北京土著,举手投足都带有浓厚的皇城遗风,另一种是外来户,某某开国功臣及其家属。街坊邻居是一种复杂的存在,会在背后乱嚼舌根,可真要有什么事儿,也是会帮忙的。出门进门,一路打着招呼就好像回家,连蹲厕所打了照面还是会友好地顶着臭气嘘寒问暖。嘿!一句“您慢走”,就足让人在寒冷的冬天暖了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