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对于我,就像一个素未谋面但常被人提起的亲人。爸爸常会在家念叨,我们是客家人。我小时并不知道客家人是什么意思,直到爸爸给老家的爷爷打电话,操着白话,爸爸打电话的时候,眼神里洋溢着一种安定而温柔的光。爷爷和几个叔叔都在广东,他们逢年过节会寄来晒干的龙眼肉,装在铁皮盒子里,妈妈煲粥或熬汤,就会撒一把进去。
我捧着龙眼汤,泡开的龙眼就像肥硕的绽开的茉莉花,飘在褐色的汤水里,也会趁家里不注意,从碗橱里偷抓两把,塞衣兜里,上学路上当零食嚼。
真正去广东,已是2009年的事情了,我是个常年在外漂泊的人,和旅游族不一样,会在某座城市久居一年半载,就像吉普赛人。几件衣服,一个电脑,一个已清除回忆、干净坚强的心脏,一双不怕伤痕的双脚,就可以在当地换种身份,隐遁下去。
广州的空气是湿漉漉的,犹如捆了一层透明塑料布。人在街上走久了,就会因为闷热和气喘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身上粘腻腻的,像鳝鱼皮。
有人说,广州的空气里,总有什么莫名的味道,混着食物的甜鲜香腥、雨水的酸和汗液的呛,还有浮土飘起来的刺痒和花香。广州不像上海、北京、深圳,有那么多的高楼大厦,这里密密麻麻地挤着一些五六层的小楼,可能因为老下雨的原因,颜色都旧旧的,广州有很多狭窄的小巷子,潮湿、破旧、不见日光,彼此紧紧挨着,只留下一条人、车侧身可走的小道。有一个广东朋友,曾笑着和我说,这就叫握手楼,你住在里面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给隔壁楼的人递可乐。小巷的两边都是一些又脏又破的小店铺,类似周星驰《功夫》电影里的包租婆的屋子,一阵阵的生肉味、发酵的果蔬味飘来,在本就很闷的空气里弥散,让人窒息。
但有时你又会被那些烧腊、叉烧饭、肠粉、皮蛋瘦肉粥、烧鹅、黄艳艳的菠萝、烧烤摊上绿油油的烤韭菜和生蚝吸引,像被神力拉进这些小巷子里必须得坐一坐,手指慢悠悠地敲在饭馆的桌子上。我在没去广州前,爸爸教我,说是要买单只需食指和中指并排,半屈着在桌子上轻敲几下,就会有店家来收钱,可能是我做的手势不对,或者这习俗已经久远了,店家们披着白色的围裙,神情疲倦又喜庆地收钱、端菜、坐在柜台后看电视,并没注意到我这个外乡人,想用这样的方式融入到广州来。
一种手势或风俗,就像隔代的血脉,后人继承下这些手势或风俗,不过是为了怀念久远的亲人。爸爸许是十几年没回老家了,已经不知道广州还有哪些健在的风俗了。他在饭桌上,手指半屈着轻点桌角,桌上放着老鸭汤和清淡的水煮菜,他在饮食上还保持着广东人的秉性,喜欢吃清爽的原汁原味,不爱放太多的佐料。那些离开家乡,久居在外地的人,用一些刻板而固执的喜好,保存着自己对故乡的情感。
我有时下班了,会去这些小馆子里,吃一碗拉肠,浇上浓稠的汤汁,或者要一碗饺子,皮薄薄的,鼓出里面肥满而色彩斑斓的馅。有些类似北方的饼子卷大葱或软一些的驴肉火烧,劲道的白面之中包裹着诸如牛肉、干虾、香菇、豆芽等物,再配以酱油、香油制作的汤汁,味道鲜美。我浇上浓稠的汤汁,一层层剥开内物,灌到胃里,身体会在一天的忙碌里舒缓开来,后来辞了职,又操起旧业做了撰稿人,夜晚赶稿到黎明,就披个单衣,走过街道,坐在巷子口的拐角处,瞅着那些小吃摊前的食客看:有些女孩领着男朋友,两人你尝尝我的,我替你揩揩碗沿溢出的汤液;有些匆匆地囫囵塞两口,就携着公文包,冲向了公交车站。我有次和一个深夜值班的保安,坐在银行门口的台阶上聊了一夜,我并不提防他,他也对我没坏心,他和我聊自己家的农村,小时提着石片砸水花、掀着牛角当拖拉机开、爸妈搓老苞米给自己熬玉米糊糊、在山冈上吼叫,他最后瘪瘪嘴,广州并不属于我,我也不知我属于哪里……他后来还说了些什么,短暂的爱情、出租屋里的光景、喜欢的香港打星、和同事在珠江河畔抽烟眺望“小蛮腰”……我撑着头,渐渐就倚在膝盖上,靠着银行的柜员机小眯了会儿。他就搬近高脚板凳,坐在我旁边,像骑士,也不说话,静默而神圣地守护着。
我回到家,天也微微亮了,菜市场里忙碌开来,沸腾的叫卖声犹如煮沸的水,人在一夜未睡后会觉得天地都在旋转,世界特别朦胧,犹如视网膜脱落后,只能用心和手去感知万物。我蹲在卖乌龟和金鱼的盆子旁,挑了两只一黑一红的金鱼,抱着走在路上,和金鱼说着话,好像是说,乖,我们马上就到家了,然后忽然觉得寂寞。
后来鱼忽然就死了,没有原因,也没有告别,我给它们喂了很贵的鱼食,它们还是死了,我想起自己常会隔着鱼缸和它们交谈,没有光的卧室里,它们的嘴唇亲吻着我挪动的手指,那是最快活的时刻,把它们冲进下水道的瞬间,觉得这座城市唯一和自己有干系的活物就这样没了。
烧烤摊是广州的另一微缩。城市里,两个去处最有人情味,一是地铁里,二是烧烤摊,地铁上的人各色表情,紧皱眉头的、抿唇不语的、拥抱告别的。烧烤摊前,大口咽酒的,小心翼翼地捋去签子上的鱼刺的,还有像挑神符一样,肃穆而孤独地坐在偏角处,一颗颗吸吮着田螺壳的……我属于后者,和人隔几张桌子,也不要酒,就要几串豆腐或青菜,连肉都很少吃,看别人欢笑着聊天或碰杯,然后痴痴地跟着笑或面无表情。
也会坐在商场门口,和推着婴儿车的女人交谈,听她们说育婴的艰辛和婆媳关系,听完的故事转瞬倒掉。我像风,从一座城市飞到另一座城市,从一只手钻到另一只手里,但谁也抓不住我,我也不想被任何人抓住,我喜欢未知和陌生,因为有安全感。
也有这么一些女人,穿着丝袜,脸上罩着一层坚硬的脂粉壳,白刷刷的,好像刚从阴曹地府钻到上面的这个世界,她们的嘴唇抹得猩红,在烧烤摊前不顾忌形象的吃菜,当有男人注视自己,就停住筷子,扭头回应或搬上板凳坐他们身旁,不在乎怎样开始,也不在乎怎样结束。
人和人,就是关系动物,我们活在某种关系里,恪守着动物本能,狡黠而理智地需求着某种情感,但这些情感不过是欲望的花名词,如果你想了解一座城市,就去看看它的深夜,夜晚或者深夜的时候,可以看到很多白天看不到的东西,丑恶或快活。深夜里出现的人,会有难得卸下面具的真实瞬间。城市的夜是真实的,它是显妖镜或洗白水,能把一个伪善和肮脏的人,变得丑陋或干净。
聊了那么多的吃,就得聊聊广州的胆大,若在北京或上海,点一碟剁椒鱼头,不过是鲤鱼或草鱼撒上葱花段子,可在广州很有可能会端上一个张着血盆大口的剁椒鳄鱼头。广州人什么都吃,什么都爱吃,也什么都能吃,我有次在菜市场,见到剥开的猫皮,血液还挂在肉上,猫肉论斤称,心里哗然同情,可我一向不爱对他人的私事和喜好做过多干涉,只是心里下了戒律——打死也是不能吃这些可怜的动物。
中国的很多城市,都有新老城区,新城区都是样板房似的高楼大厦、高速公路、CBD和商业街,老城区都是遍布陈旧与垃圾,苍蝇馆子或九曲十八弯的小巷子。我住在员村,我喜欢这些肮脏而凌乱的地方,尽管下了雨后要捏着鼻子,提着裤脚,绕过四五座小楼,才能看见自己的出租屋,但这些地方的人,他们都是真实的可爱的。露出乳房喂奶也好、打麻将时提亮嗓门要债也好,吃早茶晚茶时,会一家几口穿洁净的衣服,老的牵小的,男的搂女的,问候着拍搡着,肮脏的地方更能衬出人性的善,亦如黑色的夜更能衬出白亮的光火。
有时我会在周末,去上下九或北京路、中山南路、一德路等地方淘衣服,街上鱼贯走过时尚的小伙或姑娘,白话有种高贵又朴素的优雅,会大声地喊你“靓仔靓女!”,鼓着手里的塑料袋引人注意来揽活。没来过广州的人,必会被他人所托,去广州淘些潮流衣服捎带给他们。街道两旁立着骑楼,骑楼对于广州来说,就好像北京的四合院,上海的洋楼,是城市的名片。在上下九逛街,是被拥挤的人流推着走的,侧身都困难。骑楼大概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所建,往日典型的骑楼,通常都是楼上住人,楼下开店,因为店面不在街边,为了楼房的整体平衡,楼房伸出两条腿来支撑,那两条腿就叫做柱廊。窗台下的墙面往往有各种花纹或浅浮雕,用玻璃及木格做成窗花的窗户,极具广州特色,整体风格被中西合璧成仿哥特、南洋、古罗马、仿巴洛克和中国传统式。
有首小调:落雨大,水浸街,阿哥担柴上街卖……在骑楼下长大的一代喜欢这些热情四溢的吆喝声,即使下暴雨也有货郎穿布鞋走街串巷做买卖。但这些寄托了老广州人情感的老楼们,就像拆迁后失散的老街坊,也渐渐淹没、消失在如潮汛一般涌现的新楼宇中间,新楼就像鳄鱼头的冤魂,吞噬旧宅的速度实在惊人。
中国的很多城市,都被修得一模一样,若不是饮食、乡音、气候、地形不同、真难看出区别。我会着重写广州,就是想给这些凋零的建筑们留个怀念的载体,建筑是城市的骨骼,塑造着城市的精气神,人和建筑,不光是住与被住的关系,毁灭了人所住的建筑,很有可能会毁灭一个人的习惯、感情和信念……在红砖厂艺术区和小鱼洞村,都或多或少地见到了被拆毁的青砖瓦片,祠堂已变得摇摇欲坠,砖墙上的雕刻模糊不清,钻出发蔫的腐烂的杂草,人们的脚步带起永不知疲倦的浮土,废墟上堆砌着钢筋和混凝土,好像被扒皮的肌肉,要接受一次被卑贱的灰泥涂抹的蹩脚整形。一座城市,如果不能保管好它的历史,就会让居住在城市里的人们,叙不回过去的亲情。他们会像睡在雨水上一样,感觉自己在冷飕飕的空气里游荡、飘离、蒸发、死亡,找不到安宁结实的寄托。他们会长成一模一样冷漠而防备的面孔,生出一模一样沟壑难填的欲望,再合上房门的同时紧闭心门,门锁“咔哒”的一声里——再也没人能打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