汶川爆发八级地震后,我在家看视频,忽然就被废墟里伸出的灰扑扑的小手弄哭了。
那些染满血的照片近得像贴在你瞳孔上,红的人心中隐隐作痛。我在床边呆坐了会,脑里都是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半垂双眼的带泪面孔,还有坍圮的墙下,散落一地的书包和作业本。
窗外夜风吹动发出的声响与海水在不远处的荡动声混合起来,像有什么东西飞走了……我想了会儿,视线有些模糊,已经看不真切眼前的事物,给好友打了通电话,说我想去汶川。
朋友在电话惊呼,你真要去?
我的手因为悲伤有点发抖,我说我想去那里……
便开始张罗,当时不少人在贴吧组织志愿者去汶川救援,大都寻找医生或退伍军人。我斟酌后加了群,群内有人问我,你是做什么的呢?
虽未见过面,但能感到庄重。我说我以前是记者。
一个男孩就加了我QQ,他们在群里商量要带的物件:药品、绷带、压缩饼干、方便面等,甚至体贴到要给婴儿带奶粉、尿不湿和给女人准备卫生巾。
他是大二学生,很想去灾区,可因为学业走不开。他说姐姐,我给你打路费。你去了手头更宽裕些,你帮我多安慰汶川人。
道谢后,在家收拾行李,先带了消炎药、花露水,听说因为气温过高,灾后容易爆发瘟疫,又塞了几件短袖,买了几大盒创可贴、棉花和纱布,想着若有病号流血而药品不够,可临时救个急。
第二天给好友打电话作别,半小时后,朋友急匆匆地跑至我家门口。我还在检查药品食物是否准备齐全,若去了还要吃难民本就稀缺的食物,实在羞愧。好友是我至交,他进房间时喉结一喘一喘,久久打量着我,好像做了梦魇,你真要去吗?我听闻有从灾区回来的人手背起了疹泡,皮肤都溃烂了,你真的要去吗?他双眼直直地看着我,我点点头。他不作声,替我把双肩包揽肩上,在公交站牌旁,忽然抱住我,眼圈也红了,说照顾好自己。
我忽然有种被击中的悲壮,好像在做一个毁灭的举动。捶捶他的肩,咧嘴笑了,小妮子我是打不死的小强,吉人高照,邪乎了!朋友取下贴身的护身符,戴我脖上,当时是2008年5月15号,地震第三天,汶川尚有五六级余震。
到了火车站,与同去的志愿者们会合。大都是二三十岁的年轻人,约摸有十几人。我们擎着火车票,硬座,三十多小时到达成都,车上还有穿团队衫的异地志愿者,大家有说有笑,有医生在车厢里现场教怎么给伤员初步包扎,还有后续的消毒清理,有护士教大家怎么洗手能够不感染尸毒,但更多的是在探讨怎么预防瘟疫。一般突发性的天灾后,都会有瘟疫或传染疾病爆发……
一棵棵树在车窗外倒走,山脊上的太阳透过树林散出光晕,落在每个人的身上。
我们在硬座里睡了一天一夜后,到达成都火车站,已有接应人员举着木牌。从天南海北汇聚去的志愿者很多,甚至有两三个六七十岁满头花发的老人家,默默地尾随着队伍。接应人员和颜悦色地把他们拉到一旁,劝他们回家休息。有一个奶奶颤巍着身子,拄着拐杖,恋恋不舍地从一布兜里掏出两罐罐头,含着泪说:“这些给那些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吃。”
人群静默了……
大家就近安排在一个宾馆里,两三人一间房。我趁着还未出发,站在阳台上眺望成都,天虽灰暗却不阴霾。深夜十一点多,人们在走廊里跑着喊着,脚步震动地板,都挤进一间房,便从里面传出消息,有一排人被泥石流埋没了……大家激动发言,说要寻回他们,声音抹去了声音。有一个首长模样埋在人群里的人,抖动着耷拉的肩膀,嗓眼儿里压抑着哭声,悲伤需要掩饰。
他脱下军帽,缓缓地转过身子,那一刻真漫长,低声问:“有没有退伍老兵,愿意去前线的?”人群散出一个通道,安静了几秒后,一个又一个身材魁梧,脸膛黝黑的男人走了出来。又问:“有没有医生和护士愿意去前线的?”医生和护士也走了出去。
第二天,转车至彭州,在骄阳里扎帐篷,夜晚就露宿在市委门口的空地里,登记人员给每一个外地志愿者胸口贴一黄色标记,还会发放午餐和晚餐。我们都有些羞惭,宁愿吃自己带的压缩饼干和泡面。市内的出租司机们见到标记,都不愿收我们钱。他们说,你们大老远来的,收你们钱太对不住。
真正抵达灾区也有些慌乱。有附近放假的学生,连帐篷都没有带就跑来救人,他们晚上没地方睡,就钻进停靠的大巴车底盘下,很危险。
有一个民兵队长,他家也受了灾,但作为一个村唯一的民兵队长,他从村里来到市里,颇为骄傲地给我看手臂上自己缝制的徽章。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满是伤口,隐约看出已化脓的白色血肉,因为不忍心,我从背包里抽出一板创可贴给他贴伤口,那么多的伤口,都不知先贴哪一个。
我问他家里受灾严重不?他笔直地挺了挺身子说,房子全塌完了。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来市里,不在家收拾房子呢?他点燃一根烟,呼呼地吸起来,直到把剩下的烟抽完,才回答我,因为想多救个人……
他出发前给我塞了一张纸条,写着他们村书记的电话,嘱托我去他们村采访一个为了救学生而死了妻子的老师。
彭州团委找了处废弃工厂,工厂很大,地上铺着棉花絮,远看就像制造棉花被的工厂,男女分开睡。和我们同去的有个三十多岁的大叔,是建筑工人,留着络腮胡,敦厚朴实。他身上装了一千八,不到两三小时,就听他独自叹气,说解放裤的口袋被人划破了,钱丢了……我们想安慰大叔,大叔反倒先豁达地安慰起我们,但大家都颇费解,觉得人心太复杂,这般落难时刻,竟还有人自私自利到偷东西,便想起路上流传的,有人哄抢食品,截拦车辆,抬高价格。
我走在路上,灾区并不如我想象,许是还没进入前线,但也挨近连片摧毁的城郊。没有哭声没有双手朝天的挣扎,更没拱头刨土的混乱,甚至有人家房子倒了,瓦片摊了一地,地上都是烂家具和翘起的钢筋,他竟撑着纤维袋扎成的硕大帐篷,坐底下打麻将。四川人有一种知天命的乐观,四个人围一堆,嘻嘻哈哈摆龙门阵,有人提着矿泉水过来卖,男人就点燃一支烟,一只脚颠晃着拖鞋,盘在木凳上咕咕地咽两口水,然后摔出牌去:“瓜娃子哦,一条龙哦。”
路上有很多流浪狗,红着眼睛,尾巴上粘着灌木刺,毛都灰扑扑的,大都是与主人失散的土狗。我绕了一大圈,跳进一些断璧残垣里探头看,一丝一毫的响动都纤毫毕现,谁也看不出还有没有人了,只有拔起的树干在热浪的炙烤里卷起了叶尖……
后来上前线,去小鱼洞镇——去汶川地震里受灾最严重的几个村庄给难民发帐篷。小鱼洞位于彭州市西北山区32公里,距成都72公里,东邻通济镇,南连磁峰镇,西与都江堰接壤,北靠大宝镇,东南与新兴接壤,是国家级龙门山风景区丹景山——阳平观——银厂沟旅游线上的一个知名集镇,本有成都最大的瀑布群——蟠龙谷瀑布群,但均遭损。路上硕大的旅游广告牌被拦腰斩断……我们坐在军用卡车上的后车厢里,也没有车顶。因为路上有未及时清除的巨石树木,车子一路颠簸,几次改道而行。大家抓着木椅和铁扶手,垫了张报纸,蹲坐在铁皮上,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平衡。
半路下起了毛毛雨,又转为瓢泼大雨,司机师傅紧急刹车,有的人脸上全是雨水,师傅从驾驶室里拿出雨衣,披在我们身上。
车子继续前行……
等到了小鱼洞,已是中午,太阳又回到了天上,下车后,大家被召进一破败办公室里,据说是残存的几间尚好的房子,说是先给废墟消毒,怕高温天气有疫情爆发。
便带上尖嘴口罩,穿上淡黄防化服,像电影《生化危机》,脚上套上两三斤重的雨靴,靴子很重,捂得脚指头又闷又潮。有一个男人教了我们怎么给消毒罐加消毒液,怎么操作,三两人分一队,挨家挨户去消毒。
沿路基本没有整屋,满地都是烂砖头、木块和只剩一面的墙,有些村民正挥着铁锹掘家具。我在穿进一间屋时,低头注意到地上有一个满身是血的洋娃娃,靠在一个砸扁的电视机旁,半截人手爬满了蠕动飞舞的蛆蝇。一股阴冷的东西掠过全身,本能想放声大哭,但大脑还是冷静了,抓着喷头的手并没松开。
忽然后背传来一声厉喝:“不要动,有余震!”很快,感觉到脚底板开始晃动,像踩在翻涌的浪花里,瓦片们都滚落到地下了,我又背着沉重的消毒罐,踩在七八米高的废墟里上下不得,重心都压在了双腿上。等了一两分钟,尽量岔开双腿保持角度不让自己滚落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恢复了平息。
后来得到消息,是6.3级余震。
进到一个大爷家,他住在临建的帐篷里,屋内只有一张铁丝床,墙角堆着几铁盆玉米豆子,还有一些田地里发蔫的黄瓜、番茄。帐篷里闷热,腥臭,飞着苍蝇和蚊子。难民们常把我当成医生,举起满是虫咬的红包给我看,询问我该擦些什么药。大爷见我一个姑娘家,背着消毒罐,撑起身子要给我洗黄瓜吃,由于灰尘覆盖的太多,盆子里的玉米豆子,还混着沙粒,应该是在震后一颗颗捡回来的。农民们啊,都把粮食看得比命还重,特别是随着靠风景吃饭的旅游业的破灭,大部分的人,又要靠种地卖菜来维生。我收回目光,把大爷扶上床,匆匆离开了,走到几米远的菜地里了,大爷还沙哑着嗓子唤我,叫我把仅剩的几根黄瓜带路上吃。
小鱼洞镇搭建了帐篷小学,里面教书的都是解放军战士,我进去消毒,孩子们就停下朗读,扭头看我。十七八岁的战士腼腆笑着:“快谢谢哥哥!”有些机灵的小鬼就喊:“谢谢哥哥。”我戴着帽子,全身蒙得就剩一双眼睛,丝毫分不出男女,尴尬又好笑地说:“好好听课啊。”小战士才听出我是姑娘,要我把罐子卸下来,坐在帐篷里休息,又取了矿泉水给我喝。
战士和我聊天,说孩子们在灾后都变得有些怕人,灾后援建不光靠物资援建,还有心灵救助,可是灾区的心理医生太少……
孩子们围着我,天真的眼神里有一丝慌乱、恐惧、忧伤,还有依赖和安定。几个小孩子怯怯地掏出枇杷给我吃,绿油油的叶子黄澄澄的果子满口生香。他们问我,姐姐你从哪里来呢?我摸摸一个小姑娘的头,我从新疆来。
她们惊讶地笑开了,为异域的神秘。却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半蹲在帐篷没有光的一角,忽然小声哭起来,说爸爸妈妈答应过要带他看动物,脏兮兮的袖管揩着鼻涕。小战士放下课本,跑过去,把他搂在怀里,安慰他说会找到爸爸妈妈的。
多年的今天,当我再次走在成都人来人往的街头,就想起了他,好像做了一个梦,梦里有战士们单薄笔挺的身影,和躲进阴影里的孩子们。他们掰碎一包包方便面,放进澡盆大的铁盆里,像墓碑一样静默的人,一个一个地,排着长队,领取米饭加菜的便当。我抬头看了眼临时厨房,几个满指甲是灰的战士窝在旮旯里,大口大口吞咽着泡面,像在咀嚼什么美味食物,他们的额头沁着大颗汗珠,板寸下紧皱着眉头,但眸子犹如火把闪亮。
几米外,一株说不上名字的植物从石灰水泥中长了出来,即使被粗砂和砾石严严覆盖,它仍长出了坚韧的盘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