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必要交代下我曾生活了一年多的另一个城市。
这些年,我惯于在各个城市游走,就像不安分地点水的蜻蜓,在不同的城市里留下痕迹。但最多是一次季节变换,所有我留下的痕迹,就像抽完一支莫合烟后,眯着眼等待一场雪的消融,再没什么可值得称道了。
我喜欢和人隔一段距离,也很少像描述作文一样去描述我的所见所闻。人不过是平行宇宙中的一颗微小尘埃,且不说在你身上发生的故事并不会对我们所处的世界有何撼动,且就算说出来了,又有谁真的用心听呢?每个人都活得匆匆忙忙,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像传送带上的程序一样有条不紊,你告诉他你的辛酸也好,激动也罢,他都如收听娱乐节目一样,左耳进右耳出。你因紧张讲述时的眉心抽动、小腿的轻微打摆、烟灰的簌簌掉落,都会转化成听众的感官刺激。我们的痛苦会变成别人茶余饭后的一次消遣,这不能不说是对讲述者的羞辱。
我没想到我会用这样的口吻来讲述。你可以当它是魔幻现实主义小说,或当做是你在赶集的市场上,无意撞见了一个疯疯癫癫心事重重的路人,要拉住你讲一些虚构或真实的故事……她的眼睛是清澈的,可双腿因在不同的路况上跌跌撞撞,皮下组织留下了淤青或红肿,你就当大方地去满足下她的讲述欲,把行囊都卸下,靠在大石头上,听她拉着你衣摆给你讲一讲。
伊犁,如果你有心,可以展开一张地图,它在中国的鸡屁股上,全称是伊犁哈萨克自治州,管辖塔城地区和阿勒泰地区,直辖二个县级市、七个县、一个自治县:伊宁市、奎屯市、伊宁县、察布查尔锡伯自治县、霍城县、巩留县、新源县、昭苏县、特克斯县、尼勒克县。这些县城是地震频发地带,常爆发小级地震。幼时父亲听闻一周后会有地震,提前就准备了几十个烤馕,拿绳子串起来,就像串起了一串车轱辘,父亲开玩笑说,若地震爆发,我们一家躲进车库里,把馕挂脖子上,都可活个一年半载。
我要讲的就是当中的一座城市的故事,这个城市就像美国纪录片《走钢丝的人》:冒险、刺激、纯洁、膨胀。它叫伊宁,北临天山雪峰,南临伊犁河,若打开自己家的窗户,都能看见千米外遥遥注视你的雪山。新疆在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初期,天上有盘旋的老鹰,甚至有大雕盘旋在山谷间,发出嗷嗷的犹如饿婴的声音,那雕蹲下来约有半个小孩高,嘴唇有灰黄色的喙,尖利如钩,可以把人的内脏都掏出来,背部是灰褐色的,顺着光线看有金属色的光泽,我家楼下的叔叔曾抓了只雕,捆在树杈上。雕挣脱着,像猎食的狮子猛力俯冲,力道大得两只手臂粗的树木都摆个不停。
城市自然和新疆别的城市没什么两样,牧民们白天赶着羊群,猎狗跑前跑后地把不听话的羊羔赶拢到羊群中间,夜晚,地上零散的羊屎蛋堆在路角。大家神情紧张地避让着醉汉和冻成团的粪便,还有偶尔丢落到集市旮旯里的羊尿泡,烧黑的羊蹄子和敲开半个头、露出白色脑骨的羊头。送货的汽车拉响汽笛,碾压在血迹斑斑的刚剥好的牛皮、羊皮上……空气里也有甜腥腥的果脯味道,葡萄干在空气里发酵出酸甜的酒香,颗颗就像硕大的黑白围棋子,咽到喉咙里,嘴里因抽了太多烟引起的苦涩立马被甜香覆盖了。
那时我在离伊犁河不远的巷子里,租了一套四合院的一间房,房子是自建的二层楼,由土块和砖瓦混合搭建而成,之所以租在这里,是图一个能就近见到伊犁河的日落。伊犁是新疆的水乡,与北疆戈壁滩不断的黄沙、狂风和烈日不同,伊犁河的日落很美,夕阳肆意渲染着漫天的彩霞,还有海鸟清脆地叫着在河道下的丛林里梳理着羽毛……白天我买来廉价的彩纸,剪成小动物和花草的形状,把屋子里布置得节日般喜庆,在外居住久了,就喜欢屋子里有喜气,带小动物图案的装饰,总能让人轻松下来。
她们俩就是在我有一次敞开门,盘腿坐在床上剪窗花的时候,悄悄走进屋子里的,她们静悄悄地进来,好像脚下长了猫脚垫。我抬起头,吓了一跳,两个甜腻的姑娘,一个留着黑直发,一个留着毛寸头,都约摸十七八的年纪,下眼皮涂着黑色的眼线和白色的眼影。
“你在剪什么呢?我们看你剪了半天了……”我拾起一支绿色的树,树上贴着红色的苹果,在床上抖了抖了僵硬的腿脚,说:“一棵树而已。”
我们就住在你旁边,她们跑过去,把屋门打开,又跑回我的房间,往我的手心放了两颗椰子糖:“你可以随时来玩!”有一个姑娘涨红着脸说:“我的化妆品没有了,你桌子旁的那盒眼影可不可以借给我呢?”
我们很快熟络起来。她们的屋内摆设很简单,就一张床,床是双人床,一个行李箱,箱子里塞了满满当当的衣服,箱子也没拉,衣服胡乱地塞成一团,地上铺了泡沫地垫,但镜子很多,墙上挂了一米多高的梳妆镜,床上散落着小的化妆镜,镜子旁都是假睫毛、内衣、发带和包,贴钻的,铆钉的,邮差包。她们告诉我,那个长头发的叫丁丁,十八岁。那个短发女孩叫西,十七岁,都是从外省来讨生活的。
我在家里看书和画画,她们的屋子里就时而传出嘈杂的迪厅音乐。有一个夜晚,他们房间的男孩女孩都钻了出来,那间屋子就像变魔术似的,变出了八九个大男孩,大女孩。他们捧着半米长的滋水枪,在院子里你喷我,我喷你,屋子里的舞曲声特别大。有一个男孩钻进我的房子里,在我的肩上猛拍了一下,揉了把我的头发,从裤兜里掏出一个拳头大的橙色滋水枪,喷了我一脸水。
“你们疯了吗?”我被突如其来的冒犯吓坏了,嚷道。可男孩女孩陆续的钻进我房间,像没听见我的呵斥一样,把我从床上一把拽起,“走!我们玩去!”那个先钻进房子的男孩顺手接过别人递来的一瓶乌苏啤酒,唇边有一圈淡淡的黑色胡须,肩膀垮垮的,像对我下命令似的,“玩去!玩去!待家里干吗子起呢嘛!捂发霉的嘛!”
我现在回忆起来,那一夜真是奇妙,它真的发生在我生命里吗?八九个男孩女孩挽起手,你撞我我撞你,你喷我一脸水,我吐你一口酒砸在你脚边,你抱着我在脸上“砸吧”的猛啃一口,我拦脚绊你一跟头……有人把我的彩纸缠在隔壁屋子的天花板的灯泡上,灯泡射出五颜六色的光,音乐从蹦擦擦动次打次变成类似金属乐的黑嗓的凄厉叫声和呻吟,这叫声又饱含着挑逗的呼哧呼哧和激烈的喘气。
院子里的泥土湿了一大片,就像下了一场酒和水混合的雨水,那个钻进我房子的男孩忽然打了个响指,他的眼睛通红通红,我听到他疯狂笑着,眼观了下四周,提了一下挂在小肚子下面的松松垮垮的裤子。他不知道什么时候爬到二楼了,从二楼的台阶上笔直地纵身一跃,就像海豹撞进残冰里,一瞬间,楼下其他四五个男孩边叫着骂着边小跑着去接他,就好像一群蛾子被炭火烤着了,嗡嗡作响乱飞一气。女孩们往小跑着的男孩头发上洒水,对他们高喊着,胸脯激烈地颤抖着,把易拉罐的酒浇到他们的短裤上。
我感觉头盖骨都在这种激动和瞬间濒临死亡的跳跃里,断裂成两部分,所有非理性或理性的情感都像熄火的发动机——熄灭了。我看见丁丁和西,她们喘得很厉害,还踢翻了一排酒瓶子,脱下了袜子,光脚踩在泥浆里。随着音乐越放越大,就像轰鸣的战车从低垂的星星、奇特的云朵、路旁的快餐店、白色的葡萄架、简陋的棚屋里,倒退着轧路,酒气被晚风吹得左右摇摆……她们按着心脏,对着空气哀叫着,显得既焦虑又轻松。
那一个夏天,我的生活被这群“疯孩子”搞得乱七八糟,但也险象环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