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刚退学的第一周,我一个人躲在伊犁的都拉塔口岸。
口岸很荒凉,矮黄的沙棘,是长在新疆闭塞区的坚忍植物,还有能当柴火的梭梭草,有些像长在陆地上的珊瑚,一片一片连在一起。
都拉塔口岸距哈萨克斯坦阿拉木图市约250公里,从西望去,能看到连绵的草原。可惜我奔赴此处时,已是大雪初下,白皑皑的雪堆在路旁的高石上,就像肩膀堆雪的隐居山夫。
路旁有陡峭的山崖,山崖脚下有废弃的简装石板房,一座座空空的,把头探进去,就能听见风从四面八方呼啸着卷入你的耳廓里,雪水化开时,有脏兮兮的液体从门缝脚下流出。我待在一个铺着保温油毡子的小饭馆里。饭馆位于高速公路旁,公路上跑着大型卡车,车厢里装着满满的钢铁和煤炭,经过的时候,颠簸的轮胎就会卷起地上的浮土,土连带着牲畜晒干的粪便颗粒,飞散在空气里。时而有一头金发或褐发的大胡子老外从车窗扶手探出,冲包着头巾鼻子冻得通红的姑娘吹口哨。
我走在雪原里,脚印就和雪冻在了一起,就像两个分手后重逢的恋人,紧紧地搂在了一起。彼时的我,是这家饭馆的服务员,常提着一个三分之一人高的大铜壶,壶嘴冒着吱吱的热气,从一条小道小跑到另一条小道,捡来马粪,热香喷喷的奶茶,给沿路的司机和商人。有时水没烧开,就跑到帘子背后的后厨洗盘子。
饭馆里经常有哈萨克斯坦人光顾,他们的饮食习惯有些类似欧洲,喜欢吃洋葱、酥油、沙拉、牛羊肉。我把洋葱不好的地方拿菜刀切去,又洗净西红柿,此时的西红柿价格昂贵,沙拉和洋葱炒肉什么的,都是饭馆里赚钱的营生。又把烫熟的土豆剥了皮,剁成泥,生菜剥开,兑上新鲜的沙拉油,满满地堆到盘尖。老外们常常吃得满面红光,但多不给小费。
羊是刚准备过冬的羊,吃了一个夏天的鲜草,还没来得及消化脂肪,肚子里油多得很。把羊尾巴炸熟,炼成油,拌上白糖,捏成包子馅蒸到笼屉里,就是鲜膳却不油腻的羊油包子,肉用炭火烤熟,把羊肋骨上的肉连骨头剁碎,摆到盘里,再洒上洋葱和胡椒粉、咸盐。
哈萨克斯坦人不吃辣,嗜甜,他们喜欢用刀叉吃新疆人的抓饭,更喜欢喝加糖的红茶,都是当饮料来喝。这红茶,本是新疆人拿一种犹如砖块的茶叶,敲碎了煮一匙到热水里,就是奶茶的茶汁,再加上牛奶,就是奶茶。可哈萨克斯坦人不爱奶茶,却爱喝加糖的红茶,他们不知从哪儿听来,喝了这糖茶长力气,有时我刚端上一壶,几个人几分钟就喝光了,然后就敲着桌沿问我要,有些等不及的,就去抢别人桌上的,或者把别人没喝净的添到自己碗里,甚至会为了多抢一口茶打架。他们给这种饮料起了个很好听的名字,有些类似“巴哈古丽”或者新疆话美丽的花蕾之类的。
我有时切菜完毕,就抱着一只一尺长的黑猫,坐在马扎上听他们聊天,他们有时说俄语,有时说英语,有时又操着半生不熟的汉语,有时会叫我给他们多添两匙白糖,加瓶啤酒。哈萨克斯坦产煤炭、钢材、木材等重工业产品,却缺少水果、牙签、盘子、砂糖、布料等轻工业产品,有些手脚不干净的,会偷了饭馆的盘子和牙签盒,甚至会连带易拉罐做的简易烟灰缸都偷走。有一次,我逮了个女的,看起来很漂亮,红发褐眼,穿着讲究,却把饭馆的瓷勺子塞到袖子里,我装作注意到她了似的,走上前,干咳了几声,她就略作脸红地掏了出来,摆在了桌子上。
其实也并不是家穷,据一些会汉话的哈萨克斯坦人说,中国的东西做得太漂亮,就像工艺品,拿回家摆在家里的橱窗里,有些类似中国人的“某某到此一游过”。
有些男人,会斜睨着盯我,我常穿一紫色的V字领长袖T恤,长袖上写了几个英文字母,淡蓝色的牛仔裤,洗得发白,这件长袖T恤,是我和初恋首次约会时,我用打工的钱赚来的,性感却不淫狎。他们忙完了,会在饭馆的炉子旁,挤成一堆烤手,眼睛、鼻子都冻136
得皱在了一起,把毡靴子脱下来,倒挂在炉子的铁丝上。有个带运动帽,鼻子高挺,一米八几的英俊男孩,就抬手示意下他头上的帽子,问我要不要,我摇摇头,就有另一个瞳孔发灰、披散着中卷发的男孩撞撞他的肩膀笑话他。
我能听懂一些英文,但不说,我只和我怀里的黑猫玩,猫咬着我的指甲,调皮地想把我膝上半开的书合上,书页翻动着,屋子里有人喝醉了划着拳。后厨有碗碟相撞的声音,火塘里牛粪和柴火噼啪碎裂的声音,还有男人喉结咽口水的声音,掰手腕肌肉撞到桌子上的声音,和女人奶着孩子,婴儿嗦嗦吸着奶头的声音。
我洗了一个星期的碗,此时我正在等待进城的车接我去火车站。刚退学时,因为家人和学校的不理解,我就像仓皇逃窜的犯人,躲进了这穷乡僻壤的山坳里,夜晚就着零下三十几度的低温,在反射的雪光里解手,脚下就是三四米深的大洞,大洞上搭着一根十厘米不到的木板,只能小心翼翼地垫着脚尖踩在上面,连下蹲和后退都困难,随时会因失重掉下去,可以听见木屑随着冷空气脱落的细小声音。我在无措时,就去后厨洗碗,赚够盘缠,心里默想着洗一个碗多少钱,洗多少个碗是去哪个地方的路费。
有时,一个人抓着手电筒赶路,去捡越来越难捡的木柴,能听见有男人和女人,从那些废弃的石板房里,大声吵架,或粗重的喘息……
我装作什么都不知,只是在心里默念即将出发的日子。有一个信任的维吾尔族大叔,会在一周后用卡车驮我进城,他要去城里贩卖木板,城内有接应的同学,已帮我买好了去青岛的火车票,硬座,绿皮火车,三十六个小时。晚上觉得冷,就搓搓因洗碗皴皱的手,有几只牧羊狗,生了小狗,老狗舔着小狗的眼屎,小狗安然地摇着尾巴。我就在猫的呼噜声,老狗偶尔的低吠里睡去,翻上几个身,天,倏忽就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