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温柔的匕首
曾有一个读者这样评价过我的文字,她说,我喜欢看你的文字,因为真实。可我也害怕看,因为太真实。
真实会把人割伤——在这人人都像软体动物的时代,我们虽然给自己的脸和心罩上了厚壳,可还是会一不小心,壳就被敲破……
心里的灰一点点掉落,任由一双手温柔地捧上你的脸庞,和他的眸子四目相对,是怎样的想亲近又想推开呢?
我也会惧怕真实,因为真实让人不断地回头审读自己,就像逼自己在寂静和寒冷里疾步穿过一个走廊,低头俯看一处深得望不见底的水井,谁也不知井底是什么,谁也不知会冒出什么东西。
不管你爱不爱,那个倒影在那里。
这不是一本温柔的书,也不是一本沉重的书,它激烈又缠绵,它质问又逃避,它贪爱又惧爱,它担当又懦弱,它是我的生活素描,它又是一个群体的显影。
总需要有人跳出来,去做幕布前的那副皮影,不是吗?总需要有人手握一把匕首,去挑烂你我心脸上的厚壳,我们才能看清彼此……
这个时代教会我的事儿
朋友和我说,李娟又背着包去跟新疆牧民转场了,她如今已成为了《人民文学》杂志备受关注的作家,国家给了她钱,让她去完成她的写作计划。在我开始写作的日子,就有人不断地提到她,说她天性烂漫纯真,文坛奇才,每一个字都像鹅卵石一般晶莹剔透。在流浪的路上,当有人听闻我在新疆长大,又是个作者之后问我,你为什么不去写你们新疆的生活呢?沙漠、雄鹰、牧民高甩的马鞭、蓝天里纵意的呼吸……我用这段话作答:城里的作者和乡里的作者的区别就是,城里的作者会变成文字流水线工人,乡里的作者还是自由浪漫的羊群,你被什么染指,你的作品就会散发出什么样的气息,你让我天天呼吸着废气,怎么写出轻柔月光里羊群轻飘飘地被风赶着走的日子?
在说完这段话后,我是悲伤的,这种悲伤是藏在被子里哽咽也听不到的悲伤。
我出生于一个四合院,用黄土糊起来的四合院,屋子里有棵很大的海棠树,像爸爸的腰一样搂着就踏实。有辣椒、玉米、黄瓜、番茄,还有一口土井。家后头是一片草莓园和绿油油的菜地,幼时最喜光脚踩在土垅里,挎个小竹篮或者什么都不带,去地里拔水萝卜吃,也不洗,用袖子擦擦扒了皮就啃,很甜香。家对门垒叠着电线杆,里面种着蘑菇,城里的孩子可能没见过,像缠毛线球一样把菌类种在培养基里,藏在猫狗叼不走的温热潮湿的电线杆里,到了季节,就可以长出一大串的蘑菇出来,很神奇。
我和院子里的孩子玩着踢盒盒,或者我趁大人不注意,去偷梯子,架到树上掏鸟窝,坐在树杈上看远处飘烟的村庄。基本上每家屋檐下的鸟窝我都掏过,我探着头,想着鸟儿住在里面是什么样的感觉,耳朵枕在那方小小的洞穴里,想象自己也是只雏鸟。
我抓过一只鸟,眼睛都没睁开,其实它是从树上掉下来了,在草地里扇着翅膀蹦,我把它带回家,放到装小米的罐子里。鸟儿睡觉的时候头埋在羽毛里,是站着的,小鸟站在我的手心里,暖暖的。我抓来菜叶虫,看它们怎么交配,两条青虫和黑虫子交缠到一起,我等着它们生出小蝴蝶。
我家是个多民族的大家庭,有点像早期的公社,大家不会分谁是什么民族。我喝着汉族妈妈熬的奶茶,用哈萨克族奶奶给的酥油蘸馒头,吃着维吾尔族奶奶炸的羊油包子,和回族的小男孩牵着手放学。我从山上摘来芨芨草,那是一种像医院打针的管子一样的作物,做风筝,风筝飞着,我追着,我不知道山的那头是什么。直到有一天,一个从山那头回来的姐姐说,山那头还是山,但多翻过几座山,那是个大城市,城里的人用着我们没吃过的穿着我们没穿过的,一座学校都比我们放马的草场要大。
我不喜欢城里,我住在郊区,和老梧桐老桦树做游戏,它们飘下叶子给我写信。我用叶子吹歌,捡别人吃不完的冰棒,收集崂山可乐的瓶盖,我喜欢土落到自己肩上的感觉。在马粪里扒拉出最好吃的大蘑菇,羊群、鹅,它们都跟着我走,我就是它们的大司令。
我把野花编成戒指,戴在手指上,我以为我以后的爱情,就像这戒指一般,朴素、美丽、唯一。
直到多年后我遇见了很多男孩,我们咬着彼此的嘴唇发毒誓,我爱你直到我死,我非你不嫁非你不娶。我们滚在床上,用各种姿势去亵渎爱情,我发现不是每个男孩都爱那些野花戒指,他们更爱你性感的胸部,美丽的裙子,爱你在他离开时的眼泪。爱情,像我想的那样,又不像我想的那样,当我也用同样的评断原则去寻找我的爱情,他们不是不懂我,就是我不懂他们。我发现这个世界上没谁真的能懂谁,你们靠着对方的肩头看日落,可日出后你们又是那个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早熟,但我不是自然变熟的,而像被人从树上摇下的野杏,我不知为什么,风就喜欢赶着我走,好不容易我想着我该停下了吧,躺在森林里伸伸懒腰等脚步声把我唤起,我就又上路了。朋友说,天生就有这样一种人,生就一根反骨,与平常人的平常生活背道而驰,格格不入,与亲密无间的东西总是反目,与最陌生的、最隔阂的,却有着无限的神秘和使命。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停止他们背上背包,追寻远方的脚步,就好像没人可以阻止太阳东升西落、春夏秋冬四季变换那般。
朋友说,爱一直都在,只是你看不到。我有很多的朋友,他们急匆匆地走过我的生活,有些在我的身边歇了会,又继续上路了。我有时觉得孤独,因为我进入他们的生活却没办法一辈子留下来,我有时又觉得满足,他们愿意无私地把生命的几分之几给我,让我去享有。
这些人之于你,就像太阳之于大地,他们在的时候,你就一直被温暖包围着,尽管从来不自觉,但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你瞬间即能感受到刺骨的寒冷。
到城里上学后,我的人生就变了,只是两个多小时的路,我却像被甩到了宇宙那头,那是个蛮荒、充满比较、绚丽、却又孤冷的星球。城里的孩子要有多功能铅笔盒,还可以变成变形金刚;城里的孩子看奥特曼,用粉笔而不是像我们郊区的娃娃捡个碎石片就可以画格格;城里的花不能随便摘,也不能用舌头舔花蜜,因为有毒药会罚款;城里的人种南瓜,可那南瓜又丑又小,叶子黄黄的耷拉着,被路人上班的脚带起一身的土。
我熟悉的羊粪马粪味儿不见了!大家都不认识我,城里的石头也不会唱歌。我给他们讲乡下的油菜花,他们却去逮大熊蜂用鞋跟碾死,蝴蝶被装在玻璃瓶里,半边翅膀都没长全。我最高兴的就是家后面还有座大山,抬起头就能看到老鹰,呜啊呜啊叫着飞过。直到我在医院的后花园里,见到被铁链绑在木桩里耷拉着头的老鹰,它惊慌地拍着翅膀要咬用手指头抚摸它的小孩,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我穿着不好看的粗呢裤子,到了六年级妈妈给我买了一双日本松糕鞋,我才觉得自己有点城里人的样子了。我不知道VCD怎么用,脱掉了塑胶鞋换上了拖鞋,可我再也不能在山野里,那么愉快地奔跑了……
有人讥笑我,有人叫我小可爱,因为我笑的表情和他们不一样,带点失落、单纯和坚强。有男孩拉起我的手,有女孩带我去看大人打台球,可台球厅同时还在放映成人录像。大人们静默地看着,我还傻傻地去报警,警察叔叔说你还是告诉老师吧,我就告诉老师。老师在我的日记里写,做朵莲花吧。那时正参加手工比赛,我还真的用大米粘莲花。我像没脱开壳的米粒,大家都被拖拉机带跑了,带到沥青地上躺到了一起,我还在怀念泥土味……我不知道奥迪奔驰桑塔纳的车牌有什么不一样,因为我只坐过拖拉机。我知道小四轮的方向盘怎么扭,山羊和绵羊的叫声差异,却不知道计算机怎么用。我懂怎么压出甘甜的井水,拨算盘飞快,还知道小鸟是站着睡觉的,可城里人不爱听我说这个。
我和爸爸去送礼,为了上学,爸爸低三下四地弯腰,我们被人关在了门外,爸爸还在那儿鞠躬。一向伟岸的父亲,为了让我入学,给人鞠躬了,我充满了歉疚感。我声音清脆,合唱时本来被安排在第一排,可就因为我戴的不是新买的红领巾,我就被藏到了人群后面。
父母不懂我的心情,不知我为啥总爱哭闹求他们搬家,搬回老房子,要新衣服和零花钱。他们不知我为啥说话语速越来越快,像吵架似的,又忽然变得安静内敛,我是多么想念在老房子捧把雪吃的日子,而不是买那些添加了色素的冰棒。
城里的世界,就像色素一样,看起来五颜六色充满诱惑,可又总是把你的喉咙弄疼,肚子弄坏。我在菜市场见到了血淋淋的大羊头,不远处小羊羔啃着垃圾堆旁的纸壳,饿了就咩咩地叫,我掰断柳条喂它们,它们还怕我。
我没有想过有一天我会当作家或者写作什么的,一切就像被一根线牵引着,我做了个梦,梦里我翻过一座又一座山,突然就坐在这里了,在写东西。我被贴上了标签,一个必须要当作家的作者,我的每个文字都要有意义,要被传诵变成有利可图的商品,我被很多人拿来比较。我还是个生过重病的病人,要拿鸡汤和螺旋藻才能救活我的生命。我还是个在追爱的女人,一个忐忑的流浪汉。我不再看书却在写书,失眠却和他人说晚安,我还要变成一个编剧,一个商人,只因为做编剧更有钱赚,做商人我就能买得起房子。我说着“你觉得世界温柔,世界就给你笑脸”的狗屁话,却为爱人间的质疑和动荡掉眼泪,向一面之缘的人索求安慰。
我想放一把火,烧掉我身上所有的标签,隐居到一个野兽出没的半山腰;还想做个戏子,在唱台上轮回。我想做个流浪歌手,去和很多的人唱歌,在他们掉泪时拍拍他们的肩膀,围着篝火咒骂这肮脏而美好的世界。我想脱掉裙子换上牛仔裤,爬到很高的山,躺倒,让白云从我的瞳孔飘过。我还想做个坏女人,和有好感的人不眠不休地做爱,然后筋疲力尽地死亡,不用思索爱和未来的意义,我会在他闭眼的最后一刻说:“我宁愿用活着的每一天和你疯狂地接吻,也不要在我死后你跪在我墓碑前长哭不走。”
我会可怜所有爱过我的男人,可怜他们像可怜每一个手足无措降临的婴儿;也会可怜恋爱中的自己,为了一个相伴到天明、至死不渝的谎言,去坚定地等待,时光把爱情捏成我们最不喜欢的模样。
终懂那句话——“我们都会变成我们最讨厌的那些人。”
在我出去后,我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在我爱上你后,我就没想过我还是过去的我,因为是你——让我长出了新的生命,而你爱的,却是过去和你打招呼的我。
你是我手中被风呼唤的草种,却被这个时代的意义击落……
我违心,你为难。你诚心,我为难。
我们都真心,时代就难为我们。
这世事,总是那般不双全。
但求今生与君度,
鹊桥底下不作仙。
我是你手指漏下的风,
你是我夜路相扶的墙。
我是你目光拴起的桩,
你是我裙边摇起的浪。
——这个时代教会我的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