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睡着了,我依旧醒着,独自安静地与整个世界对峙。
窗外淅淅沥沥地下了雨,雨在脚下汇成一条不知流往何处的河。湿湿滑滑的雨就像绵延萧瑟的笛声。
能在一意前行的路上戛然而止,是种足够自保的美德。某日翻看一篇文,本是十八九岁的少女,却在谈到“死亡”这个词时熟稔于心,手腕上割出的痕迹如同曝晒在赤日里褪色的中国画。
我并不艳羡这种建立在伤害的暴力美学上,惊心,却并不能成为暖心的良伴。
在阳光甚好时,把衣服抖开,衣服上清新的味道,蒸腾在空气里,花花绿绿的衣衫如同花花绿绿的丛林,一个人在林间走,有种迷失也知归乡的痛快感。
那种迷失,在堆成长龙的车辆里、左顾右盼的人群里、流光敛财的霓虹里、灼灼逼人的目光里的物象,并不是一个俗人能够接受的。世人皆爱穿过沧海的冒险感,是因人天性就有向外探伸的好奇和对不熟知事物占据的贪婪,但若无归乡,就如把头罩进了抽走的真空里。
七八岁时,家中有一个地下室,逼仄的小黑屋,却是我的天地,有哥哥废弃的课本,还有父亲的二八自行车,还有一些零碎杂物,坏掉的车铃铛,我和哥哥儿时的废鞋,过冬的蔬果,家里看病及购买家用物品的票据等。父亲是个恋物的人,恋物的人都善良。父亲是广东的知青,在人文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纷纷奔赴边疆的浪漫思潮里,父亲也卷着铺盖,来到了荒凉的大西北。我在幼时看了很多书,大都与知青有关。父亲说,那是盛好的光景,一群着各色衣裳,操各式口音的年轻人,从天涯海角汇聚到这未开垦的荒地,远远的,站在山冈上观看,就像雪原里撒着七色的盐粒。
苦雪烹茶,临月梳妆,抓只蛐蛐放瓦罐里,这种黑色的小动物扑腾着翅膀,对站在对面的同类撕咬、扑腾,以为如此这般斗争,就能逃出瓦笼,却不知罐外围看的人,早已决定了它们的命运。
父亲就是在知青下乡时与母亲相识的,我看过母亲少女时的照片,粗黑的麻花辫,铅灰色缀紫花的对襟褂子,脸上是粉红粉红的微笑,但嘴角却带有戒备似的紧抿着。
有一张,母亲跨着纯白高马,骨骼秀丽,鞭子粗狂地捋在右肩,身后是墨染的山峦,一层层推开,堆向天边。没过膝盖的草,锦上添花地衬托着少女的洁净不羁。那是我最喜欢的一张母亲的照片,好像你摸摸马蹄,它就会舔舔你的手心,撒欢儿地跑起来。
母亲喜爱紫色,暗沉而高贵的紫色。亦喜欢银首饰,这种金属硬物戴在手腕上,有种敦厚的沉重。母亲曾送过我一个游龙戏凤,足够重,我戴在手腕上,抚摸时,就有冰凉的滑意。
我的母亲,就是本书,是本读不懂的书。你说她是《诗经》吧,她又沾了油腻的烟火味,你说她是《围城》吧,她又跳脱得像只蛮狠的小马驹。母亲负气时,收拾行李的速度犹如剥葱,她亦不在意任何的身份和人,沉溺于自己的世界里,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好像这荒凉而热闹的人间,她就是脱掉鞋子来玩一程。
我在成年后,沾染了母亲的习性,母亲的一种不惮基因种到了我的血肉里,分开时,和产生想分开的念头时,亦不留情面。人从脐带剪下,本就是把着火把,在黑暗无人的树林里独自走一遭,有人迷恋青苔上七色的虫,有人贪玩拂过脚趾的溪水,有人只是想走一程,走,走,无目的无路向,不沾树叶亦不没入惶恐。
那些灯火通明的万物,是对这个世间怀有可以用性命来交换的爱的人,才会惦念的,我亦没达到愿用性命来交换爱的高度,走过海水和走过草丛,于我并无多大意义,但若既已被放置这起点,那就尽兴地撒欢地肆无忌惮地走,走,直到死期将近。
父亲的恋旧基因也种到了我的骨骼里,在丽江购买的老阿妈的银手链,真假难辨,并不值钱,但阿妈唤住我时,告诉我这是她儿子在十几里外的地方采来的金属,又用竹筐背到很高的住所,用了十几个时辰抛光,擦洗,锤形……我购买的,是一个儿子对母亲的热爱。一条在广州买的麦黄的裙子,画着半颗蓝色的星球,是20世纪60年代美国嬉皮士穿的。衣摆上甚至有一个烟头烫出的并不明显的小洞,我在穿着这件衣裳时,便想也许是在震破天的摇滚乐里,一个烫卷的金发女人,手指掉落的烟灰烫下的吧。或是在阴暗的酒吧拐角处,坐在马路上一个人哭,哭到绝望时,便想撕下穿到身上的一切负累,这件衣裳便成了无辜的爱情的纪念品。
我有多双绣花鞋,对布鞋的热爱,就像对米饭的热爱,粘着人的手温,被时光捶形过的物件,是自然和带有爱意的人类对世间的馈赠。我亦爱布裙,但也会在需要变强的场合,穿嬉皮士的蜡染,摇滚T,花花绿绿的衣裳是最好的保护,如同动物的保护色。
越来越难见到清汤寡水里蒸出的美好爱情,也越来越难见到穿布衣布鞋也清朗坚强的女儿家,看过世间风景,尝过人情冷暖,有些人和有些感情,就像过期食物里孵化的蛾子,带有张牙舞爪的贪心,抖着翅膀翩然离去。
人在把自己归入某种队伍时,是能获得安全感的,很多人就是为了这份安全感活着,所以父亲这代人会美化过往的时代,所以越来越多的年轻人,会夹着公文包,挤入双层汉堡似的地铁,低着头涌进拥挤的人潮里。我体谅这种安全感,却并不想为了安全感,就丧失掉肆意而为的快意。
一个乐趣主义者,永远不知下站去哪儿停靠,一个现实主义者,却能在感觉前方是悬崖时,戛然停歇,尽力靠近自己向往的彼岸,哪怕需持久地划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