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过成都疾驰的车流,在路口被一个手擎广告单的男孩拦住。
他叫住我,问我要电话,还往我怀里塞了一张广告单子,是某家会所招聘兼职模特,广告单写得花哨而诱惑,只要每天用几个小时在舞台上走走T步,就能获得数目不菲的报酬。
当时我格外清贫,在外漂泊那几年的日子我也从未大富大贵过,每月赚得的工资加稿费,刨掉房租和吃住,常常无存款。
在外的漂泊族都是如此吧,月薪几千元,一个月房租一两千元,再零零碎碎地除去吃喝,哪怕是自己做饭,每天准备好第二天的午饭便当,夜晚回家煲汤煮菜,只买三两件衣服,若是生病了就是雪上加霜,也不会剩下多少的存款。
我狐疑地看着他,他的眼神好像洞穿了人性似的在我的胸、腿、脸上打量,就像X光线想扒到你骨子里贪婪的最深处……
如果我说我没有被这份高额的收入所打动,那说明我在说假话,一个月3至5万,一天只要工作几个小时,还有注视的目光在身上逗留。人都爱钱,钱是好东西,能换得舒服的居室,在旋转餐厅里吃美味精致的食物,能带父母旅行不用等着买打折机票,能买漂亮的衣服、进口的化妆品。钱能撑硬一个人的骨气。
我把广告单塞进包里,放在卧室的桌子上,盯着看了十分钟有余。女人要在社会生存下来,会面对多重考验,特别是这种介于金钱和底线间的模棱两可。在一个没有人在乎你的过去,只看重你的现在,没有一个人评判你的内心,只评判你的房屋面积的时代,钱是最好的化妆师,能把丑陋变崇高,把干瘪变饱满。
我在外生活多年后,养成了一个习惯,若卡上的钱低于五千元,就像百只蚂蚁咬在脊髓上一般不自在,会感觉像睡在缺失靠背的床上,被人推进了无尽汪洋,脊背冷飕飕的,无安全感。若要换城市,身上没上万元的防备,就会心慌恐惧。
特别是在外居住久了,就很渴望能有自己的房子。房子不像活物有自己的花花心思,你把它打扮好了,用家具、植物撑满了,它就不会跑、不会丢、不会背叛你。一个人受到了天大的委屈,都可以在这个房子里大声地哭或尽情地笑,不论你走了多远的路,多狼狈寒酸,都能原路折返。也会面对一些这样的诱惑,如果一个女人不说貌如东施,身材还算凹凸有致,是能换得一些拿青春换高价的机会的。有一次,我遇见了一个客户,在杭州开了十几家服装工厂,女人都是聪敏的,能通过细节感觉到一个男人对自己的好感。他提出了一个不情之请,叫我在北京作陪去陪他逛几天街,之后会和公司签下百万的单子。老板勃然大怒,但还是在挂掉电话后压住怒火,询问我的意见,因为这个客户得来不易,签单后我能得到不少提成。
我坐在电话前想了一会儿,若一起逛街吃饭,会发生些什么事情。我还算是能保护好自己的,若有不轨行为也算跑的快。如果我说我在接完电话后就义正词严地断然拒绝或嘤嘤痛哭,痛斥抱怨社会,那一定是在说假话。当今社会上有一些潜规则,却日益变成大家都在遵守的规则,陪酒吃饭,已不是什么天下丑闻,一个人若连面对这些丑闻的度量都没有,很难凭一己之力在世俗的漩涡里活下来。
我想了会儿,和老板说:“我可能做不到。”
办公室忽然安静了,因为电话声音很大,大家都停下工作,转头望着我。
我说:“我有喜欢的人,我可能做不到不告诉他,而他若知道了,会很生气,我不能不在乎他的感受。”
当然我没说假话,那时我还没分手,没有什么比对爱情的忠诚更强悍的拒绝理由了。
老板也没说什么,大家又转身忙起了自己的事情,事后老板拍拍我的肩膀:“你知道的,我们不可能为了这么些钱就把你推出去的。”
我笑着回应老板炯炯的眼神:“你知道的,我也做不到的,不是豁不出去,是因为我还有要为之负责的人,若这次我做了,下次还要不要再拒绝呢?那其他的人被这般要求了该怎么办呢?”我没有给出答案,我想老板心中是有答案的。
我有阵子变得特别俗气,许是年纪到了,对一套房子的期待与日俱增,便琢磨起创业的事情来。我每隔五年都有一个计划,我像地鼠,若想达到的目的,爬着滚着也要达到。
便和朋友聊天,聊怎么赚钱,想想也觉得可悲,二十多岁的年轻人聚会,大都紧锁着眉头谈赚钱,怎么赚钱,要怎样拼关系拼手段拼资本。我曾小心翼翼地远离,但当到了年纪,也渴望起有屋可居的稳妥。大家提议开培训学校,朋友说培训业,要和一些校长老师陪酒,甚至要找小姐作陪,可能还要自己投怀送抱。我听得讶异,问他是不是当真,他斩钉截铁地回复我:“得到有时是要牺牲的。”
夜晚便觉得难过,忽然就哭了起来,为一些自己一直在坚持和憧憬的东西,更为只能依靠自己的无助感。起来洗了把冷水脸,在橘色的灯光下敲字,文字总能瞬间让我沉静,一些过去的回忆滚轴转似的压前压后。
想起在一座小城,和一群小姐混住的日子,最初我并不知她们是小姐,她们也不知道我的身份,我们像两种时差里的两种人。我有时骨子里有冒险基因,会和一些形形色色的人做朋友,倾听她们的故事,我肚子里装了不同人的故事。她们晚上被所谓的男朋友送去高档的会所陪酒,穿露脐的网球衫,跷着惨白的小腿,用牙签戳西瓜吃,有顾客上门会挂上编号木牌,排着队像挑拣宠物一样被人掰开牙齿或捏着腰肢挑拣,白天就在家里抽烟,地下室里烟雾缭绕。有时也会挽着我的手,一起逛化妆品店,她们都是很普通的女孩子,会把男朋友的衣服洗得喷香熨好后挂到暖气包上,会收藏过期的报纸看,会在9块9的小店挑廉价但漂亮的发卡,也会在菜市场为多买两三斤排骨讨价还价。也会哭,和男朋友吵架或者被客人欺负后,想家时,就抱着腿头埋在膝盖间哭,膝盖上或肩胛上常有瘀伤。
她们会哭得很伤心,但笑起来,捧着一株盛开的花朵安静地闻,或在台阶上单脚跳着走时,就活泼喜乐得像个孩童。我在路上会想起她们的故事,被人指着脊背暗暗地骂,却又故作骄傲地挺头活着,像精致的陶瓷花瓶,摆在橱窗里被人展览的光鲜又易碎的光景。想起有个十七八的女孩,和我并排躺在地板上,她叫我摸她纤细的手腕,手腕上有刀痕,她什么也没说,但又好像说了很多话……
我并非天真单纯,所以固守底线,就是因为在外多年所见复杂丑恶,所以更想给自己保留些干净的念想。我想,我们都是活在天平上的吧,得到一些东西,就会丢掉一些东西,得到的太多,人就不知道哪个是对自己最重要的,而丢的太多太多,就会失重、栽倒,再难爬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