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严峻的年代,一群情愫未开的男女,有一个堂堂正正的理由结伴而行,那种莫名的欣快是理所当然的。但比起交代给他们的措词坚定、意义明确的任务来,这种心情就显得过于朦胧、出处不明了。由于缺乏理论上的支持,自己对自己很不放心,于是,女孩子就表现为心无他顾的专注和严肃,男孩子就表现为竞技性的亢奋,重点是互相不理。像一群初次出猎、过于热切的小狼,他们抽动鼻翼,眨巴眼睛,翻一翻河滩上的卵石,摸一摸压扁了的草窠,吹一吹砖坯上的划痕。最初几天没什么成效(听见过几声轻呼,看见过黑影一闪,捡到过一块硬硬的粘布团和一只发夹)。入夜后的工地犹如月光下的死城,要在土窑的幢幢黑影和迷宫般的砖坯阵中扫荡奸情确非易事,地道战也无非如此。迂回包抄的结果多半是默默相对的失望的脸,或仔细验证后明白是自己的脚印。有天晚上,好不容易听到了尖叫和哭喊,却是出了男同学猛扑住女同学的事故。针对这种情况,先遣队开了一个取经会,邀请了委员会和妇女会参加,大家献计献策,制定了以下几条策略:
1.严格点名制度。虽然费事,并存在人手问题,也不能保证点名后的效果,加之人员太多,收工时间又不统一易造成困难,但总具有一定的威慑作用。
2.面对面背靠背检举揭发。这种方式有一定作用,但缺点是较为间接,不能捉奸捉双,并存在泄私愤、诬陷人的问题。
3.利用剩余精力,加班夜战。这种方法听起来不错,但实行起来,就像种双季稻一样劳神费力效果不佳:夜间打出的砖坯质量极差,白天的干劲也受到了很大影响,且夜间加班反而为坏分子提供了浑水摸鱼、卿卿我我的机会。
4.开展多种多样的娱乐活动,占领业余文化阵地。如六子冲、角力、掰腕子、赛诗、对歌等等。
除此之外,还有建议在工间大锅汤中加入秘药、消除内因的,但献秘方的是一个尖声尖气的老头子。还有与此相反,建议以毒攻毒、强制一夜九次达标,令其餍足的,但这太像那个乌龟自称怕水的故事了,同样未被采纳。上述各条虽经采用,但效果不甚明显,成绩难以印证。
对先遣队员来说,还是他们自己发明的两套战术较为直接。首先,他们不再采用大部队奔袭的战术,出发之前,他们不再集合,也不特地等太阳落山。潜入工地后,他们化整为零,分散到各个角落,先隐蔽好自己,然后开始喊话。确定了几种基本句式,又根据情况现场调整:“出来,看见你了!”“就是你,不要缩!”“二小组,二小组,就在你们右边。”“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自己出来和揪出来是两类不同性质的矛盾。”第一天晚上成效卓著。面对那么多灰头土脸、哆哆嗦嗦的男女,先遣队员们相当吃惊,不明白自己怎会没有发现,甚至有一堆用作掩体的麻袋突然就在两个女队员身下慢慢拱起来。作为这套战术的衍生物,有一种手法是在各处接上高音喇叭,造成一兵不发、四面楚歌的效果,但这手法也有其副作用。有一夜,两个先遣队员就在头顶上喊,而一对产生了免疫力的男女竟充耳不闻,照旧打滚。
另一条战术是利用先进工具的威慑力。一个金秋的午后,工休时间,先遣队员们突然出现在群众之中,挟着些布包,拿着红白相间的竹竿和红红绿绿的小旗子。他们整队集合,左转右转,点名报数,“一脸重要的神情”,预示着将要发生的事。一声口令,他们散布开去,登上砖窑和石灰窑的顶子,远远近近犹如田间的稻草人。砰然一声爆响,接着,人人都看见一道火舌在晴空中缓缓划出一道弧线,下落时看得更清楚。这时,立在窑顶上的先遣队员们就把手中的小旗上下左右舞弄得呼啦啦乱响。随着视线望去,群众发现方山顶上有个眩目的小光点一闪一闪。光点落到哪一个窑顶,窑顶上的先遣队员就把旗子舞弄一阵,又摸出什么东西转来转去把光点传递给另一个窑项。如此递进,直到最远处窑。顶上的队员又把光点反回方山。一时间,天空中像布满了看不见的线,形成一张大网,覆盖了大片平原。男女老少们不知究竟,看得目瞪口呆,大张着嘴,任虫子飞进飞出。时而,某个队员手中的光点向下移来,光到之处,那里的人们就发一声喊,像遭机枪瞄准似的跑掉一片。那天下午,群众惊慌失措,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情。到了晚上,人已经走掉,小旗子仍插在窑顶,接连几夜,工地上没有发现野鸳鸯。只是从此后女先遣队员也开始有些蓬头散发了,时不时也像群众的婆娘一样把个水洼当成镜子梳洗一番。
整个晚秋,先遣队员捉到“俘虏”共计几十人次,但无一不是原配夫妻。这使得战果多少有些不尽人意,大家都有些厌倦了,但共同的战斗生活使他们加深了友谊。有一阵子,出现了争做好事的热潮:女队员早上起床,发现有人已经偷偷溜进帐篷在牙刷上洒好了盐(代替牙膏);而男队员醒来时找不到外衣,晚上回来却已晾干折好放在铺上,虽然哆哆嗦嗦过了一天,流了清鼻涕,心里却是热乎乎的。
立冬那天,先遣队获得了重要情报。晚上,他们早早吹了灯,闭了帐篷门。因为这是一年中最长的夜,气氛和气候都令人瑟缩,也无人觉得异常。但到了后半夜,他们悄悄摸黑起身,摸索下山潜入工地,各就各位埋伏起来。暗夜无光,天气很冷,空气中正有霜降。队员们手脚冰冷,一声不响,默念着邱少云。有人被硬憋住的喷嚏弄得闪了腰。
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终于响起了轻轻的脚步声,出现了模模糊糊两条黑影。黑影一前一后蹑手蹑脚穿过几个先遣队员埋伏着的砖坯,在采土场夜色浓暗的大坑中消隐不见了。长久的令人难耐的寂静之后,黑暗中传来女人轻轻的呻吟。先遣队员们一声大喊,跳起身来冲锋陷阵。因为埋伏得太久,手脚已经麻木,再加上没有火光,动作显得迟缓,一条黑影已经蹿出土坑向方山方向拔腿跑了。队长大刘当机立断,命令所有女队员围住土坑,男队员包抄迂回。在河滩上,黑影终于被按翻在地。鹅卵石磕破了光头。大家气喘吁吁,扭送黑影回到土坑边。天边微光已现,女队员还守着土坑,手中捏着砖坯子,像猎熊的犬群一样,谁也不敢跳下陷阱。而在土坑中勉强看得清是黑黑一团人影,只是面目不辨,头尾难分,而且一动不动,悄无声息。先遣队员们看得烦躁,扯了根竿子去捅。黑影软绵绵的,也不躲让,但喉头里隐约的声响暴露了女人身份。几个先遣队员滑下土坑七手八脚地把她掀了上来。火把点燃。那男人一头滑在地上,像刺猬般把头深深藏进裤裆。先遣队员揪住他的头发凑上亮光,不由大吃一惊,竟是泪水涟涟的李文书。而那个一直不声不响的黑影突然间变成了又蹬又咬的凶悍女人。她长发盖脸,瘦瘦的胳膊在风中乱抓,指甲时不时划过面颊,扣错了门襟的夹袄一张一闭露出一眨一眨的鱼肚白。这青宣队里脸儿最俏、歌儿最灵的年轻妹子,把先遣队员们的心都弄碎了。他们“牙齿咬得格格响,肺都要气炸了”。小吴突然一弯腰捞起她的双脚把她掀翻在地,骑在她两腿上,一把扯开她的衣襟,拉断腰带,抓起拂晓湿雾中又冷又粘的黄泥,把她的肚脐眼糊了个严严实实。这一招出处不明,但效果奇佳。所有的人都怔住了。而那妹子不仅当时就变得很安静,自此之后也就愣愣的,总像在琢磨什么事情。
李文书大包大揽,供认不讳。他说是自己起了坏心,但没有来得及坏成。他一口咬定,认罪伏法,可没到正月就不明不白地被压死在坏分子劳改的砖窑里。他结怨过多,无人同情,这件事就算结案了。
纸包不住火。第二年春天,真情还是败露了。妇女会从大帐篷里清出两个大肚子女人,一个是山歌妹子,一个是涂马倌的婆娘。方山顶上召开了斗争会。前后共生过七个崽子的涂张氏吓得两腿发软,痛哭流涕,而那妹子倒显得十分镇静。贝尔尼记道:“……在春风中,两个怀孕的妇人一跪一站,一个像α,一个像β。背景是苍天。”对“α”——涂马倌的婆娘很好办,哪怕她又哭又叫,拖到帐篷后面踩一踩就行了。对年轻妹子的平静和倨傲,人们都有些迷惘,猜不透她的想法。大女人是人,小女人模模糊糊像某种动物,她那莫测的神态中甚至偶尔闪过幸福的成分。因为某种类似敬畏的感觉,孩子保住了。众所周知,这样的孩子多灾多难,任重道远。
有几个月,小吴一直心事重重,惶惑不安,想方设法总要到她跟前晃一晃。很久以后他才懂得自己绝不是孩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