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天空阴了又晴，草叶绿了又黄，以及等等。有那么大半年，构想工地上的日子流逝得不知不觉，既顺畅又平凡，就像这些陈词滥调一样。接受了营帐生活的群众表现出一种心平气和，烧窑打砖，敲钟吃饭，周而复始，仿佛上下几千年，日子理应如此。因为没有树，四季也不甚分明。没有男人的女人懒得洗脸，没有女人的男人不想洗脚。老夫老妻上工见面连招呼都懒得打了。然而，石灰产量连续翻番，砖堆一堆一堆堆得自己就像个小镇。样板小区地质探坑挖了不到两尺便是上好的砂夹卵石，有些地方打砖时土层已经取尽，直接就可作基础。由于普照平原斜度理想，上游来水下游排出，顺理成章。构想看来正在按部就班地推进，形势喜人。不过欧阳江山却并不这样认为。他有些不安。“树欲静而风不止。”他知道。
果然，春天又到的时候，先是石灰遭了融雪，继而干风吹裂了烟囱。三月初青黄不接，四月半河床亮底，五月一日驱逐了贝尔尼。
每两个月一次，山间铃响，一队马帮摇摇晃晃来到方山，带来文件、报纸、工具、物资以及包裹书信。委员会派专人对所有文字材料进行拆封检查。当时，构想工地建设者们与外地的信函往来已经很少，而贝尔尼一个人的私人包裹比其他人加起来还要多，显得分外引人注目。每次拆开他的包裹，总有一叠在各种背景前或站或坐的笑盈盈的大****褐发女子撒落一地，然后是天书一般的各类稿件和厚厚一摞杂志报章。那些花红酒绿再夹些肉色的图片，使审查员一阵一阵眩晕。这一切被没收，被侵吞，被流传，那些青葱翠绿的草木，红白相间的尖顶宫廷，沙滩阳伞下的红男绿女，穿行于豪华宫殿间的遮篷游艇，在构想工地引起了长吁短叹和思想混乱。明显的后果是有人搭放砖坯时搭成四角有碉楼的小城堡，露骨地表现出对构想的质疑；隐蔽的后果是男人们夜间的幻想和翌日的虚弱，明显影响了生产指标。尽管贝尔尼不知道，不管贝尔尼知道不知道，指挥部认为他是负有责任的。在审问的时候，审出了一个悖论。恍然大悟的贝尔尼、愤怒的贝尔尼，和指挥部发生了激烈的争执。关于该不该拆和不拆怎知道该不该拆包裹，关于人的权力和人民的权力，争到威尼斯图片所造成的恶劣影响时，贝尔尼喃喃自语出一个临时想到的说法：你们那月亮城的构想难道不是源自西方的吗？说完后，他意识到这句话的力量和其中所包含的事实，于是提高嗓音又重复了一次，就是这一重复，风云突变，国际友人成了西方特务。
另一个问题是贝尔尼和柳芬柳老师的暖味关系。而这个问题又和前一个问题有关。如果贝尔尼能收到褐发娘们的包裹，也许柳老师就不值一提了。在此之前，贝尔尼对这个瘦女人有点印象：她有一副眼镜。这在方山的劳动妇女中是绝无仅有的，不仅表明她识文断字，甚至可以推断她知书识礼。此外，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引人注目的闲逸。在如火如荼的日子里，她居然有时间若有所思地踱步，口中念念有词，再不然就是在方山的断崖边长久地站着，表现出与集体主义精神大相径庭的孤僻。贝尔尼并不知道永镇时代的事情，不知道方山上的人们把她叫作“疯子”。柳老师是知道这个诨名的，并对此相当愤慨。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弄懂精神病和神经病的区别，简单两个字就把她和另一个蓬头垢面的丧子女人并列在一起了，而那女人只知道成天翻着白眼唤她儿子的名字啊！只要听见以前的学生这样叫她，哪怕追下山追过河，柳老师也一定要捉住了让他弄个明白并重复一遍才肯罢休，她才不管是不是红孩团的呢！贝尔尼也不明白其中过结，他常看见她和嘻嘻哈哈的孩子们一起跑下山，心中不由泛起一阵暖意。此后，在异乡的孤独中，他收到了她投来的泥丸。泥丸里有张纸条，纸条上画着一箭穿心（翻查贝尔尼衣袋的小吴还以为是他自己画的萝卜呢）。这是贝尔尼在构想工地第一次见到的西方图腾，他被深深打动了。他那拉丁人韵夸张令他分不清什么是东方文明中的臆妄。不仅如此，他也拿不准怎样才算是漂亮女人：小个子、黑头发、娇弱的脖梗和弯弯锁骨下的平胸，皮肤像缎子一样细腻而光滑，这都是与音讯全无的褐发索尼亚全然不同的。在整个艰苦消沉的冬天，他观察她，他观察她怎样观察他，他觉得她爽朗、活跃、敢作敢为，还善于体贴人。在孤独的圣诞节里，她从伙食团为他抱来了一丛树枝（但后来被炊事员骂骂咧咧地拖回去了）。在革命化的春节，在合家欢聚、参加劳动竞赛（这是互为条件的）的大年三十，寂寞难耐的孤男旷女终于面对面单独相会了。他们四目相对，互相呼出白雾，脚下是平均主义的薄雪，头上是国际主义的星空。贝尔尼是光明磊落之人，不解东方式的韬晦。既然方山专门为男女设有帐篷，他当然也可以和人相会，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他不明白为什么被抓。
驱逐贝尔尼的决定是欧阳江山亲自作出的。从秋到春，相当一段时间内，他消隐于纷繁具体的事务，像轮机中看不见的主轴。这一次，他组织会议，出面决策，表现出空前的关注。对于这种表现，照例产生了许多说法，如杀鸡吓猴，或一山不容二虎。本来，除了做一双有影响的见证人的眼睛，贝尔尼对欧阳江山并无用处，而这双眼睛如果表现得过于独立并富于批判性，这就构成了威胁，欧阳江山有此举措也是可以理解的。此外，还有人说贝尔尼那么大的个子，却整天写写画画什么也不干，还有人说欧阳江山对柳老师有某种想法，等等。
大会是在方山顶上召开的，是在白天。为此竟停了半天工，可见其隆重。意外的是一直推动此事的欧阳江山却没有出席，会议由贺老师主持。会议的气氛也并不热烈。春天了，帐篷的泥地上，灰窑的裂隙中，甚至打好的砖坯上都有野草在不可遏制地发芽。混合着草木灰的春风在暖暖的阳光中拂过，苦干了一冬的群众不免有些慵倦。除去春意，春荒是使精神涣散的更大问题。全国性的歉收使运粮的马帮杳无音信。由于注意力和土地都放在建设上，普照地区当年的收成就是些小土豆和虫牙一般的瘪玉米。伙食团的大锅里的东西由白转黄，后来又飘起了灰灰菜的绿叶子。一开始，为了确保劳力，这些东西主要是配给红孩团和妇女会的。岩壁上曾经打出了一幅标语：吃了粗粮，一代新人茁壮成长！渐渐地，全劳力的钵子里也变成了这些东西。劳动干劲明显下降。那些站在窑顶上砖垛上的宣传队姑娘，虽然仍是短发齐耳，飒爽英姿，宽宽的皮带扎在胃上，但10点一过，竹板也就打得有一搭没一搭的了。劳动的时候还好一些，头晕和虚汗转移了注意力，放工后就难受了。男帐篷里也有人半夜坐起来像孕妇一样呕酸水，一些人则像鸡一样一天到晚刨刨弄弄找食吃。水肿病和虚脱是贝尔尼走后的事，那时白泥巴夹蚯蚓都当肉包子了，当时还没到那种程度，昆虫类刚刚吃到蝉蛹。
那天上午，站在会场上，人们有些恍惚。一个女疯子，一个大鼻子，这是天上的老鸹和喜鹊要配对，和地下苍生没有关系。越过前排的红孩团，人们漠然地望着。淡紫色的天空下，贝尔尼高耸耸地立在一个临时搭就的木台上，像个什么冠军。底下是激昂的批斗人。这一切仿佛只是纱帘上的飘缈图案，他们的视线穿过这一切，注意到了在远远天边飞来飞去的二十一只绝对肥美的小黑点子，它们从贝尔尼的左耳飞进去，很快又从右耳飞出来，有时候好像突然少了一只，大家急忙清点核实，然后松一口气。
贝尔尼本来是绝难忍受这种莫名之辱的，但考虑到他的情人，他决定承担一切。事情已被扭曲到这种地步，他明白自己不可能在构想工地再待下去了，他为此痛心，但并不为自己担心，此时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外籍身份。不过，方山的斗争会他是见识过的，作为一种保险措施，他预先摘下了眼镜。他拾级而上，登上木台。沉默，顺从，承受，隐忍，一步一个台阶，他这样决定。噢，还要不失尊严。密匝匝的人群提醒他不要显得萎顿。前面弯弯的一带是矮小的红孩团，其后是稍高的先遣队，最后面一带，一左一右两大块弧弯，中间隔着走道般的间隙，分别是男人和女人。人群的这种排列，暗示出一个坡度平缓的剧场。这一次和上次不同，贝尔尼才是事件的中心。他清晨早早起床，剪了鼻毛，剃了胡须，从容不迫地缀好了衬衣的扣子。与将他示众的人所期望的相反，他的情绪是镇定无畏的。他照过镜子，扮演一个伟大情人的决心已经使他显得瘦削英俊。他心中充盈着隐秘的骄傲，他对自己是满意的。怀着这种信心，他对频繁更换的或庄重或聒噪的发言表现出极度的轻蔑，按照东方流行的方式，“连眼珠都不转过去”，他感到自己的沉静才是最引人注目的。遗憾的是柳芬不在场。事发后，他就再没有见过她。他深感忧虑。
打破他良好状态的是会场的异常反应——贝尔尼突然意识到，会场过于沉寂了，缺少往常那种乱哄哄的生气。他试探着抬起头，当他确信安全后便戴上了眼镜，这样他就吃了一惊。长久以来，混迹于群众之中，见树不见林，他从来没有从一个俯瞰的角度来整体地注视过这些人民：蓝布衫，清水脸，目不转睛。在一片难以理解的寂静中，他感到这些目光正穿透他的身体在远方游移，使他为自己设定的形象分崩离析。
人群出现一阵骚动，一直没有露面的柳芬，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出现，像一个姗姗来迟的明星，缓缓登上木台。她光着脚丫，人很白净。春风把她的长发吹乱得恰如其分，额际是两道纤细的血痕。她的白袍——大块帐篷布松松披挂，裸露的锁骨窝里装着阴影。哦圣母玛丽亚，耶稣的光采黯淡了。信心已失的贝尔尼感到自己浪漫不足，失于拘谨，看着她白袍鼓荡，后悔自己没穿风衣。更令他失落的是，整个批斗会上她亭亭玉立，自始自终未曾瞥过他一眼。所有的惊叫、口哨和叫骂起哄都是针对她的，再没有人留意到他贝尔尼。直到会后，只有两个少妇提及他，而且也只不过是当成参照系而已。“差了一个多脑袋，高矮要在一起。”她们走过贝尔尼，发出恨恨的鼻音。
三天后，贝尔尼被逐出普照平原。他被蒙上双眼，倒骑青骡，一直押解到山隘才松绑。贝尔尼不远万里而来，作为一个人物在构想中出现，本来应该给构想带来些什么，似乎也带来了什么，但似乎又什么也没有带来。在山隘口，他孑然一身，回首张望，平原苍苍茫茫。在开工前夕将他驱逐，几乎相当于上梁前杀只公鸡，他强烈地感到自己被利用了，但又觉得难以印证。这种屈辱和疑惑形成了情结，就像对仇敌的分外关注，终其一生，有关构想工地的只言片语，都令他难以平静，他只是装成时过境迁的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