痊愈不久后的一个傍晚,发生了一件古怪的事。贝尔尼正坐在铺边赶着渐逝的光亮写东西,泥地上啪的一声响,一个小小的泥丸从掀开的门帘间轻轻滚进来。一开始,贝尔尼只当是小孩子顽皮,但此时方山人还未收工,周围很安静,而且这泥丸也太圆太光滑了,几乎说得上精致,还有些湿润感,似乎标明了滞留于手心的时间。贝尔尼拾起泥丸把玩揣摩了好一阵,直到正要扔出手时才想到掰开来看一看。泥丸里有一张小字条,字迹纤细,大意是让见到字条的人立刻一字不改原样照抄写十张字条,想办法分别秘密传给另外十个人,让他们再照此办理,即一传十、十传百的意思。如果不传,就会有麻烦。“信不信由你,”字条上写道,“不信者吐血而亡,半信者伤风感冒,全信者身体健康。”——这箴言也必须原文照抄。按字面所述,这条子没什么意思,在贝尔尼看来无非是一个东方式的“金锁链”游戏,他小时候就玩过的,大同小异。可是按方山人目前的状态,发生这么无意义的事似乎不大可能。这不是活泼,根本是一种空虚,和构想工地上的团结紧张的气氛太不适宜了,相当于一个孩子在热火朝天的赛诗会上翻弄自己的******。贝尔尼把字条在口袋里捂了一天,左思右想,最后决定交到人民法庭去。他刚刚遇到一次麻烦,不想再被卷入。如果这泥丸中的箴言是某个秘密帮派的切口,如果谁又因此被查出来送命,那么活该他自己倒霉。风波刚息,谁都不该把任何事强加给他贝尔尼。此外,贝尔尼还暗想,说不定这正是人民法庭的考验呢。
贝尔尼考虑停当,挑选了一个人多的时候把字条直接交给了欧阳江山。欧阳江山接了字条,听完贝尔尼结结巴巴的陈述,不置一词,把条子放进口袋里就走了。这件事再没有下文,这份轻松使贝尔尼摸不着头脑,长久惶然。他实在把握不住这些事后面有没有什么暗流,有时候,看看构想工地上四面八方的标语口号,再想想这张字条,简直觉得荒唐,有时候他自己都不相信发生了这件事。过了两天,他又收到一个小泥丸,他打开看后怔了半天,这一次他没有交出去。
构想工地的整个气氛是相当严肃的。山上山下到处都是标语:一类是鼓动性的,如“把……进行到底!”或“掀起……新高潮!”之类,气势汹汹;另一类是告诫性的,内容是关于一些规定,如“五大纪律十项规矩”,“九要九不要”,或“一抓二看三注意”。在贝尔尼看来,这些标语表现出了一种语重心长的父辈口气,倒也合情合理。还有一类他就读不懂了,如“砖坯要落实到人头上!”“严禁在厕所中使用砖头瓦块!”这些标语用石灰水刷在岩壁上,用炭汁写在帐篷上,或用石头子儿嵌在土窑上,有些标语太长了,近乎一个自然段,以致于绕着土窑嵌了一圈,首尾相接,常常找不到开头。好在也没有人真正去辨识这些句子。其实只要看一看石头子儿本身就足够了。内容人人都熟悉,他们天天晚上都要学习的。每天晚上熄灯钟敲响前,方山上都要响起一阵嘤嘤嗡嗡的诵读声。
所有的方山人都聚居在方山上的几个大帐篷里。乍看起来,仿佛只是分了分男女之后就随意而居,其实却经过复杂的考虑。本来,欧阳江山是试图尽可能清楚地划分的,但实行起来有一定实际困难。按性别分,只有简单的两大类;按年龄,老中青加性别顶多也就六种:但再往下分,工、农、兵、学、商……“农”中还有贫、下中、富之分,由此又引出了出身问题,于是自然也就有了阶级属性。而反动阶级中还有“可教育好”的,革命阶级中也有蜕化变质的,即便不这么严重,也还有先进后进及后进变先进的问题。还有文化程度之分,婚否之分,等等。女同志之中还有姑娘、妇女及是否真姑娘之分(这是作风好坏的重要问题)。如此分来,一个人身上便有了太多属性。如许秀英,女(性别1),二十八岁(青年2),出身中农(成分3),政治面貌为群众(后进4),未婚(5),非处女(作风有问题6),文化程度初小(7)……照此划分,与她相同的几乎没有,那么就得一个人一顶帐篷,这就违背了分群聚居便于管理的初衷。委员会开了几天会,考虑了方方面面,诸如划分的相对程度以及帐篷的数量,最后决定回到原始分类,就按男人、女人、好人、坏蛋划分算了。即便如此简单,也还是搭了大小共计四顶(组)帐篷。除了上述的四组,加上欧阳江山的、先遣队的,以及作为食堂兼会堂的那一片。贝尔尼那顶和先遣队相连——其实就是撩起后摆又搭了个小的。而妇女那边也有半顶如法炮制。算上这两个半顶,马虎就算总共八顶了。
除此之外,另有一顶帐篷,隔着一片空地,孤立于山顶一端。从大小和位置来看,贝尔尼一开始认为那是厕所,但厕所其实在山的另一端,处于常年下风向的断崖边上。断崖下面是灌丛,悬空架设的铺板令人两腿发软,而粪便必须在嗖嗖冷风中经过一段长长的坠落。由于听不见声音看不见事实,有时让人怀疑自己是否真的上了厕所。不久后贝尔尼了解到,这顶帐篷是为群众的夫妻生活专门搭设的,正式名称叫“新战士培育中心”。帐篷是后来搭的,因为群众的抵触情绪越来越大了。刚刚实行分居制后的一段时间里,一入夜,空气中唧唧哼哼窸窸窣窣的。一开始,干部们举着松明走动管理,捉了几对男女,一看又不是奸,彼此难堪。后来干部们改为打着火把到处咳嗽。再后来火把也没有了,干部们各人也有各人的问题。经过几天辩论,欧阳江山对委员会做出了让步。帐篷搭起来了。
出乎委员会的意料,大概欧阳江山也始料未及,这项帐篷的设置,与其说是部分承认了夫妻生活的合法性,不如说是全面昭示了它的罪恶。预约时间后,经过安排,夫妻双双穿过空地那三分钟路程,几乎就是当众脱裤子的过程。逗留时间的长短也成为事后的谈资笑柄。更可气的是,在这种演出状况下,其实往往什么事也干不了,反倒使原来的夫妻突然感到陌生,像罪犯归来重逢一样,难以相信曾经共有的历程。帐篷搭成之初还是用过几次,有古板夫妇给外面的人们带来了欢乐,也有莽汉在之中真正得到快感,但它起的抑制作用远远多于搭设它的原意。不久后,帐篷基本上空着,而平原上野合的人也少多了。既然已经提供了专用场所,对野合进行管制打击也就有了充分理由——当然,霜降也是重要的现实。
在帐篷搭设之前,也许是还没有取得理论上的完全胜利,先遣队员们被严令不得过问此类事宜。而在帐篷搭好后,夜间搜索——代号“猫头鹰”的任务就交给了他们,主要理由是,由于打击将变得加倍严厉,先遣队员们作为外乡人,可以不怕报复,不徇私情。从技术上讲,他们本来就认不得原来的夫妻,一捉都是奸,正好一视同仁。这个决定对普照人来说是严苛的,却不期然地化作一道异彩,照亮了先遣队员们浑噩郁闷的青春。每天黄昏,先遣队员们草草吞几口饭就集合到方山西端,只等霞光收敛,站在木桩上翘望的人宣布第一颗星已经出来时,大家低低发一声喊,男女混杂,兵分两路,静悄悄潜入平原。